也许内心的兴奋还蕴积在心,很早我就被鸟囀唤起。身旁早空无一人,罗敷已经起床,大概准备早食去了。也真难为了她,每天要侍奉我,还要侍奉我的嫡妻。还好,她和我嫡妻的关系非常好,有这样的贤妾,少了我很多的忧心。我也穿戴好起床,今天蒙恩准,可以不用去廷尉府坐曹视事。早晨的院子里有着清新的香气,太阳还没有升起,这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了。我一路踱到后院去,这所宅子是我新建的,早先的宅院连同爵位一起让给了弟弟。其实簇新的宅院更适合我这种胆小的人,更适合我这个天天和刑徒打交道的大汉朝廷的廷尉。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滑稽。
庭院里由雕花墙那边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我听出是陈汤的声音,他前段时间从河西回来了,面目黝黑,好像饱经沧桑的样子,我问他这几年干了些什么,他也只是敷衍,可能过得很不顺心,羞于开口罢。他向我要求暂时在府中借住一阵,等租赁到房子再搬出去。看着他衰老了很多似的面庞,我想起了当年他在监狱里向我滔滔不绝的样子。时光催人老,确实如此。
这时我心里突然异常地兴奋起来,如果说几年前我还没有能力帮他的话,现在我或许可以做到了。
于是我从墙壁后转了出来,对陈汤喊道:“子公君,这么早就起来读兵法?”
他看见我,赶忙把竹书挟在腋下,躬身施礼道:“府君安好,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笑着指指他腋下的竹书:“不如你啊。刚才听君唸书,没想到数年不见,君还是好学不倦啊。当初告诉我在张掖贩鱼为生,恐怕不是实情罢?”
“完全是实情,只是过得实在不顺利,不得已罢了。”他有点颓然。
我道:“如果给君机会,君果然能出其不意,斩首立功吗?”
他苦笑道:“唉,府君休要取笑,下走此生恐怕难以出头了。”
“君无需如此沮丧,原卫尉左将军许嘉昨日被皇上拜为大司马大将军,他諭告我,要我推荐人才,应郎官之选。我决定推荐君。”我说。
他眼睛睁得老大,激动道:“真的?实在太感谢府君了。”但他低头想了想,又迟疑道,“不过,下走秉性脱落不羈,在长安一直受人误解,前富平张侯因为举荐下走为秀才,被奸人构陷,导致削户二百,幽愤而逝,下走一直觉得对不起张侯。”
我笑道:“那君的意思是,怕以后连累我,拒绝让我推荐萝?”
“这个……”他有点张口结舌了。
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如此想出人头地的人,怎么会因为怕连累我而拒绝推荐呢?不过客气的话还是要讲两句的。见他这么尷尬,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算心情大好,也没必要这么开玩笑。于是我正色道:“其实车骑将军这次对我另眼相看,还要感谢君对我的劝告,当初我的心都险些被复仇的火焰焚化了,多亏君指点我,说好的名声也许比一个列侯的爵位更有用。我听从了,现在果然得到了回报。他说之所以和我结交,都是因为我为人孝悌。”
陈汤有点不好意思道:“哦,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下走的切身体会啊。当初下走如果肯回乡奔丧,博得一个孝悌的声名,又何至于此呢?那时心里一直想,自己好不容易被举荐为秀才,列为郎选,怎么能千里迢迢回乡服丧浪费时日?虽说服丧为孝之大者,为人子者应当做的。但是身佩官印,轩车怒马岂非更是孝顺吗?只是没想到欲速则不达,反而从此沉鬱数年,一直到今天还不得不麻烦府君照顾。”
“君的话可谓至言。真是吃一堑,长一智。”我笑道。我很想问他,如果再一次碰到类似的抉择,他会怎么做。但是一想,何必让他尷尬,于是打消了念头。
他见我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又迟疑地说:“府君认为这次举荐我能成功吗?”
“有车骑将军许嘉出面,有什么不能成的?”我肯定地说。
他仍是忧心忡忡:“当今皇帝柔仁好儒,车骑将军既得皇帝陛下的宠幸,情致爱好必定和皇帝陛下差不多,像下走这样的,只怕车骑将军也不会喜欢罢?”
我安慰他道:“你放心好了,昨天我在车骑将军的府第,意外地见到了一位客人,让我明白,车骑将军实际上很喜欢勇敢有才的人,和皇帝陛下一味的柔仁好儒相比,是不完全一样的。况且就算皇帝陛下自己,也未必完全不喜欢能征善战的猛士,只是天下还算太平,不需要大肆用兵。所以当年孝文皇帝才会感叹:‘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如果天下真有猛士,能帮皇帝守边,使大汉江山永无边患,就算是皇帝也会胸怀激盪的。”陈汤两眼放光:“哦,那位客人是谁?”
“前辽东太守甘延寿,你听说过吗?”我道。
“‘翼虎’甘君况,当然知道,他的名气实在太响亮了。”陈汤马上应道。
我笑道:“是的,不过他也是废居家中多少年了。”
陈汤道:“可惜,这么一位以骑射闻名天下的羽林郎,据说他射箭的水平超过当年的飞将军李广。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他也应该有五十岁了罢。”
我说:“岂止是骑射第一,他的替旅和跳跃的能力也远迈同儕,二十五年前,先帝在上林苑豫章观举行羽林健儿武艺大试,甘延寿一试成名,一百斤的石头,他竟然投了几十步远;九尺高的羽林亭楼,他也可以一跃而过。先帝因此对他大为讚赏,当场拜他为郎。接着,他又在手搏大赛中击败所有对手,陞迁为期门郎,不久再升为太原令、上郡都尉、安定太守、辽东太守,连匈奴都怕他,听说他当太守的地方,匈奴人根本不敢犯边,称他为‘翼虎’。”
陈汤叹道:“这就是‘翼虎’称号的来由。我大汉开边万里,可是如此健者,却也不得不闲居。二十五年前,那时我还只有八岁,真是光阴似箭。当年雄心勃勃的孩子,在瑕丘县骚亭听过多少名将的风流逸事,现在已经磨得毫无锋稜,像猪狗一样只知道吃喝了。”
我很能理解他的感慨,初次见到陈汤的时候,总觉得他有点玩世不恭,现在重新见面,感觉他性情颇有变化,毕竟已经年过三十,如果还像少年时候那样轻薄,那就真的不可救药了。总的来说,我对他的印象算是越来越好。
“大丈夫建功立业,现在还远未为晚,何必沮丧?甘延寿现在快到知天命的年龄,照样雄心勃勃,冀图再起,你现在不过三十挂零,何必如此沮丧?”
陈汤赔笑道:“府君说的也是。对了,不知甘君况是什么原因事败的?既然皇帝如此赏识他,应当步步高陞才对。”
我摇摇头:“汉家律令残酷,除非恭谨守成,稍有才华的人想要奋发向上,都可能招致祸患。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即位之后,宦官受宠,连皇帝的师傅萧望之将军都被构陷自杀,何况别人?甘延寿也在前年被御史劫奏为残杀百姓,以冒军功,下狱论死,幸亏车骑将军和中书令石显对他很是赏识,才得以财货赎为庶人。所以车骑将军这次把他招致府中,以便有机会再向今上推荐。”
“连中书令也赏识他?那他怎么会沉鬱下僚?”陈汤惊讶道。
我知道陈汤的意思。若说中书令石显,的确是比许嘉更为炙手可热的当朝红人。他不过是一个宦官,却深得今上的信任,多年来执掌内廷枢机。今上因为爱好音乐,沉迷其中,无暇管理政事,又信不过外廷朝臣,而宦官居内廷,很少有机会和外廷朝臣勾结,所以凡是朝臣所上奏章,全由石显批覆。有些朝臣看不起石显,上奏疏劝諫今上,最后都被石显找藉口害死。自从今上即位以来,不过七年之间,先后死于石显之手的朝臣就有前将军萧望之、太中大夫张猛、特詔贾捐之等,所以现在朝廷公卿对石显都畏之如虎。其实今上何尝圣明?除了本性仁厚这一点外,其他方面比先帝差得远了。当然我也只敢腹诽,这些看法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出口的。
“你也知道中书令权倾一朝?”我微微笑道。
他也笑了:“天下谁人不知,下走有时逛逛市集,就经常听见童谣唱这些事。”
“哦,说说看。”我一向不喜欢逛市集,同僚们又绝对不敢议论石显,所以有关他的童谣我还真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