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这么肯定,终于忍不住把心中的悲伤吐露了出来:“可是我亲眼看见巫覡能模仿我先父的声音和我对话,那是绝对不可能冒充的。”当下我就把近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必须装出一副兄弟怡怡的姿态,也许我心底里早已接受陈汤本来就是个无行的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也完全是浪费表情。
果然,他丝毫没有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反而讚扬我说:“小人没想到令尊生前竟然对府君如此不慈,俗话说父慈子孝,父既然不慈,子又何必愚孝。府君是小人所见过的最明智的人了。”
虽然我知道他擅长諂媚,但对这样的话仍是大吃一惊。我赶忙说:“自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像无不是的君上一样。子公君千万不要这样妄说。我猜想,先父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我这当儿子的的确不争气罢了。”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底里其实也大不以为然,不管按照才能还是容止,难道我不比那个小妾生的儿子更优秀吗?只是既然大汉的天下以“孝”为本,我不得不假装自责罢了。
他好像一个老练的商人,随时能随着我的意愿供应商品,立刻脸上换了一副悔改的神色:“府君说得是,小人只是想到像舜帝这样的大圣,也免不了会遭到他父亲的误解,所以才忍不住要为府君抱屈啊!”
我打断了他:“罢了。你且说说,巫覡真的能招致先父的灵魂和我说话吗?”
陈汤的脸上登时有点鄙夷不屑:“类似的事,小人的确也曾一耳闻。不过府君要明白,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才能。像府君这样的,自然天生就适合做那治民的劳心者,但是那些劳力者虽然愚昧,有着好生之德的上天也不会就此抛弃他们,上天会赐给他们不同的技艺,以便使他们能够敷衍生活。他们中有的人或许就因此天生的擅长模仿各类声音,一般人要是不亲眼看到,简直以为他就是神仙。所以小人想,府君可能中了别人的计了?小人敢肯定,府君提到的一切所谓宅中闹鬼的事全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此话怎讲?”我的额头汗滴涔涔而下,久病初癒的身体简直有点支持不住。
他兴奋起来了,两个眼睛炯炯有神,兴致高涨,刚才畏缩的样子一扫而光,简直换了新颜。他侃侃而谈:“府君请想,府君的先父,也就是历陵节侯一生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爱妾和爱子遭遇不幸,一直想让他的爱子替换府君立为太子,但是朝廷的制度粉碎了他的企图,长久以来他一定会有所安排。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是深切瞭解府君有着敬畏鬼神的美德的,因此可能会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他去世后,府君果然立刻斥逐了他的爱妾和幼子,而他的忠实老仆陈长年却对此不置可否,这不符合府君所描述的他的性格。小人觉得这其中一定大有秘密。”
这竖子口才真是不错,明明是我怕鬼,他竟然也可以粉饰为我有敬畏鬼神的美德。“哦,快说下去。”我兴奋地对他招了招手。
陈汤道:“按照府君的说法,那个陈长年口才极好,而且对令尊极为忠心。小人认为,节侯生前或许和陈长年有过计虑,思索怎样才能从府君手中夺过列侯的爵位。陈长年之所以后来在府君面前装得那么老实,有可能正是在等待时机,实际上他早已在一步步实行他的计划。首先,他借鬼故事来吓唬府君,让府君心中留下这所宅子曾经闹过鬼的假象;然后,他又故意让府君发现了节侯生前的日记,显示节侯生前曾一度和一个叫持轡的女子交往,而这个叫持轡的婢女府中没有人见过,只有一个老仆听说她曾是前西阳侯的侍妾。这让府君更加坚信宅中确实曾经闹鬼,而且这个鬼还有出现的可能;最后,陈长年又安排了一个婢女被杀的案件,引出一幅不知来历的鬼画,将府君吓倒。很可能那个巫覡也是陈长年买通用来实行这个计划的,府君这位家丞果然是个忠仆,不欺死人。只可惜府君忠厚,一切都被蒙在鼓里。”
我感觉脑子像打开的窗户一样,一片透亮。这竖子分析得确实头头是道,而且合情合理。我感到一阵受骗的侮辱,嘶声叫道:“陈长年他已经不是我的家丞了,既然我把列侯的爵位让给了弟弟,那他就是我弟弟的家丞。”接着我发现自己有点失态,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子公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并不在乎一个爵位,只是我恨自己竟然被他们一伙竖子丑类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太不甘心。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厚彼薄此,同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偏要处心积虑地这样对我,死了也不放过我。还好,虽然我对自己的被骗感到痛心,但从另一面来看,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让我相信,并没有所谓鬼魂在萦绕着我,子公君,你算是解开了我的心结了。”
这些倒都是我的真话,我感到屈辱,但是同样感到轻鬆。一个爵位没什么了不起,但是被骗却很让人不适。我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报答他的义务。
于是我立刻大声叫道:“来人,把掾吏们全部召来,我要重新覆案一些爰书。”
站在门外的狱吏马上大声通告:“府君有召……”
很快廷尉左、右监,廷尉左、右平和一些高级掾吏们全部鱼贯而至,按照官爵秩级在廷中陆续跪坐。我把陈汤的爰书往几案上一扔,威严地说:
“陈汤的爰书大有疑问,肯定是诬告成罪,本府今天要与诸位一起平订覆案之。”
廷中掾吏面面相覷,继而齐声恭谨道:“下吏敬闻明府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