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遂 第七节

我一连病了两个多月,卧床不起。这两个月中,我命令长年请了三辅着名的巫覡来家禳解。巫覡说不但看见有一个女鬼在宅子里出没,而且还有一个男鬼,胡须长长的,五短身材,走路时一条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概是关节有病。这些描述让我深信不疑,那个女鬼就是持轡,男鬼则是我父亲历陵节侯,他生前确实久犯风湿,腿上关节有毛病。

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巫覡:“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时从巫覡嘴里发出我父亲活着时候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对你弟弟那样残酷?为什么?呢!”声音真是惟妙惟肖,连声音停顿处轻微的咳嗽都惟妙惟肖,让我感到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我浑身冷汗直冒,毛孔像无数个小泉眼,慷慨地散发着我身体中的水分。如果说以前我只是莫名地怕鬼,对是否真的有鬼还抱着怀疑态度的话,这回我是深信不疑了。

“父亲,好,好,我把弟弟接回来。如果你还是怪罪我,我情愿把爵位让给弟弟,求父亲饶了儿子,原谅儿子的不孝之罪。”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丝线一样在阴风中摇曳,好像时时都有断绝的危险。

那个巫覡蜷着腰,咯吱咯吱地在床前转了一圈,满意地轻笑了一下,就像父亲生前的轻笑:“你好自为之罢。呢,好自为之罢。”说到最后,那声音好像游魂般渐渐远去了。

然后巫覡摇头晃脑地挣扎了一下,又恢复了他自己本来的声音,道:“好累,快拿水来。”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感觉眼冒金星,很快又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我看见罗敷把我揽在怀里,眼圈发青。看见我睁开眼睛,惊喜道:“夫君,你终于醒了。”

我开始脑子里还有一些憯然,很快我又想起了晕倒之前的事,道:“长年,快,找长年!”

长年就一直在房前侍候,听到我的叫声,马上跑了进来,我立即命令道:“快,替我拟奏书,上大行令,说我病体不堪,请求皇上允许我死前能将列侯的爵位传给弟弟陈览。”

罗敷抱紧我,轻轻哭泣起来:“夫君,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把侯爵给他们就是了,给了他们你就会好的。”

我惨然笑道:“听天由命罢。”

秋天快过的时候,皇帝的詔书下了,同意我把爵位让给弟弟,并对我的孝悌之行表示嘉奖。但同时也提醒我,我因病取告已经快到三个月了,如果身体还不能胜任吏职,不能去廷尉府视事,就必须免去我廷尉的职务。我在罗敷的照顾下,身体开始逐渐有了好转,这封詔书让我突然想起了陈汤,心里顿时吓了一跳,我答应张勃解救陈汤的诺言还没有兑现,如果我不马上去廷尉府视事的话,恐怕陈汤会活不过即将到来的冬天。我必须得赶在秋天结束前了结陈汤的狱事。

我马上回奏,说自己已经病癒,可以视事。第二天,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廷尉府,我的那些下属官员早就得到了消息,整整齐齐地在廷尉府前列队拜接。他们已经知道我不是列侯,不再称呼我为“君侯”。我心里慨叹了一声,隐隐想埋怨死去父亲的不公平,可心头立即凛然畏惧,把思绪转到其他方向。

我坐在几案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新近的爰书,廷尉府缺了我这个最高长官并没有因此瘫痪,廷尉右监一直完美地代替行使着我的职责,各封爰书上都有他整齐而合理的批覆。我看了一会,下令把今年应当处决的犯人爰书呈上来,从中我很快挑出了陈汤。

我道:“去,把前秀才陈汤给我提上来。他的爰书我看还有问题,需要覆案。”

过了不长的时间,陈汤就在狱吏的簇拥下来了,他武装到了牙齿,颈上箍着铁钳,手上戴着栓桔,脚上拖着镣銬。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似的,看上去面色远没有两个多月前那么光鲜。一看见我,他脸上陡然露出喜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叩头,急急道:“府君好久不见,小人听说府君玉体有恙,心忧如焚,好在终于看见府君康复,小人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放下了。”

我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君恐怕是担心我不来,自己的狱事没人平复罢?”

他脸红了一下,并不否定:“小人早知道府君大福大贵,生来就是要给小人这样的人赐福的。何况天既降斯文于府君,区区小病,又能奈府君何?”

他引经据典的拍马让我心中非常受用。

廷尉府公廷的光线非常好,秋日的晨暉这时正铺满着外面的整个庭院,庭院里的桂花也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这让久病的我感到一阵舒泰,我对身边的吏卒说,你们且去外廷侍候,有事我再呼唤你们。

狱吏们鱼贯退出,我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向前,对陈汤道:“我还想从上次我们中断的话题谈起,君难道真的认为,这世上并没有灵魂鬼物这种东西吗?”

他眼中有一些迷茫,但随即显出豁然开朗的样子,夸张地叫道:“廷尉君还记得两个月前小人的胡说八道,真是记性了得。难怪皇帝这么信任府君。”

我打断了他:“不要諂媚了,君还是说些有用的罢。到底鬼魂之事,君有什么看法?”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该死,小人认为,鬼魂应该是没有的,至少小人从未见过。记得从前在瑕丘县的时候,常常有人风传某某家里闹鬼,小人常常表示怀疑,认为不过是活人有所图,故意借鬼来製造混乱罢了,后来真相大白,每每和小人心中的怀疑应验。”

我顿时来了兴趣,鼓励他道:“真的?君且说一件来听听。”

“既然府君有兴趣,小人就讲一个。”他跪在地上,歪着脑袋,似乎在绞尽脑汁,一会儿,他叫道:“有了。”

“好,快讲。”我鼓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