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恩人不妨说说,怎么认识张侯和陈汤的。”我的确饶有兴趣了。
吕仲又抓了抓头皮,迟疑了一会,大声道:“我不妨都说了罢。这位陈君,我不但认识,他还曾经救过我一命,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了。”
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啊,他怎么会救你一命?”
他又拿起我的剑,低头在手上把玩,道:“这件事说起来就长了。不瞒万兄说,当年我一怒之下杀了那个欺侮我的死铁官小吏后,就带着一帮贴心的兄弟奔到县武库,抢走了一些武器,干脆上了太行山。当然为了留条后路,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孙孟,我自称太行王,为的是传出去气派一些,就算将来死了,也算是当过他妈的一回王侯罢。当然我们这伙人过得也不容易,像老鼠一样在山中躲着,有时没有吃的,那就免不了会到附近的县邑去抢一点。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了,如果你讨厌我,我现在就可以走。这些天来你对我很好,你一点都不欠我的。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赶忙道:“不是,恩人多心了,你看我现在家境富足,在官府和游侠两方都有朋友,虽然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但违背法令的事也干了一些。人活在世间,有时身不由己。我理解恩人的苦衷,毕竟君不是那种欺侮良善,諂上欺下的人。”
他笑道:“很好,我吕仲平生能交到你这么一位朋友,也算不枉。我继续说罢,我们到附近的县邑和乡亭去抢掠,有时会很顺利,有时却也会碰到麻烦。有一次我终于碰到他妈的大麻烦啦,那是我去石邑县抢劫一家名叫马翁一的富户的时候。我的兄弟中有一个是石邑县人,我要他推荐石邑县有什么惯常勾结官府欺压平民的豪滑,他告诉我,马翁一就是在当地有名的为富不仁的豪滑大奸。于是我们就选中他了,选中之后就开始占卜,占了三次,得了两次吉卦,一次凶卦,我有点想打退堂鼓,但想想当时的确缺吃少喝,最后还是出发了,没想到那次凶卦应了验。当我们二十多个兄弟跑到他家,他早已经有了防备,我们一去就陷入了重重包围,被他的家奴和他从县廷雇来的县吏射杀不少,我自己也在接战中丢了两根手指。”说着,他举起手掌在我面前扬了一下。
哦,原来他的两根手指是这样丢的,我恍然大悟。
他把手上的剑插回剑鞘,继续说:“我在几个兄弟的拼死保护下逃出了包围,顺利地出了城门,沿着小道一路狂奔,驰入了城外的山间狭道。可是有十多个马翁一的家奴们在后面紧追不捨,我身上受伤,没有力气再打。而且更他妈糟糕的是,我的马也因为负了伤,在跑到山道的转折处时,终于摔倒,再也不肯起来。这破马!我一瘸一拐地爬起,眼看追兵临近,我只能是死路一条了,却不料突然从山后跑来一位汉子,骑着一匹赤色鬣毛的马,他不说一句话,伸手把我拉上他的马,打马就奔。你知道赤色鬣毛的马相传一向壮健,但究竟这次载了两个人,跑不了太快,马翁一的家奴仍是越追越近,我绝望地要他扔下我自己走。因为我和他素不相识,怎么能让他白白的为我陪葬呢。”
我不由得讚了一声:“好。”心里很感动,面临死亡,犹自能够知道生死大义,老想着不要连累他人,果然是条汉子。对于抢劫富户这种行为,我无法判断可否,但可以肯定,人世间确实有些事是被逼迫的。
吕仲道:“虽然我不停地叫他扔下我,可是他坚决不肯,说很快就能摆脱追捕。我心里苦笑,想要挣扎着跳下马去,怎奈身上负伤,没有力气。他的力气又很大,我根本无法挣脱。于是只能听天由命,那马载着我们两个跑到一处名叫石臼谷的地方,他突然跳下马来,又将我火速抱下,然后踢了那马一脚。那马被他踢疼,撒腿就跑。他搀扶着我几步奔到山坡,看见一个小小的瀑布,他在瀑布前迟疑了一下,果断地将我背在身上,穿过瀑布,我发现我们进到了一个山洞之中。”
“哦,他这么熟悉地形?”我惊讶道。
“是啊。”吕仲说,“事后他告诉我,他从小就读了很多有关天下地理的书籍,还喜欢向家乡当过戍卒的人打听他们曾经经过的山川、关津、哨卡,石邑县北边的瓮山石臼谷有个瀑布,瀑布里有个山洞,可以通到别的出口,他是知道的。”
我惊异地说:“既然他知道有这个洞穴,那石邑县当地的人更应该知道才对。如果他们没有追到你们,难道不会怀疑你们躲进了洞穴之中?”
“奇就奇在,他还知道更多的隐秘。他一进洞,就塞给我几颗枣子,压低了喉咙对我说:‘快,洞里有毒氛,吃下这枣子可以无恙。’说着他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枣子。我这时也闻到洞里果然有点异味,赶忙把枣子吞下。他又从包裹里摸出一些细草,揉成一团,塞进鼻孔,同时递给我一些,叫我照他的动作来。因为他是我的恩人,当然我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马上也把草揉揉塞进鼻孔,很快我感觉一阵辛辣的味道,头也逐渐不痛了。”
我奇怪地说:“洞里怎么会有毒氛?”
吕仲又迷惑地抓了抓头皮,道:“他后来跟我解释了说洞中有一种什么古怪的石头,经水浸泡会放出毒氛,他叫我塞住鼻孔的草有解毒的功效。更具体的我就不懂啦,反正这是不会错的。因为很快我听见洞外有马翁一家的家奴说话声。其中一个说,且慢,那贼盗会不会躲进了头痛洞。另一个说,那贼盗又不是本地人,怎么会知道瀑布后有个头痛洞。况且洞中毒氛厉害,他就算进去,也别想活着出来。看,这里有马蹄印,肯定是往前面逃了,我们快追。于是他们渐渐去远了。”
我道:“陈汤这竖子果然厉害,他不是本地人,却对当地地理瞭如指掌,怪不得追你们的那帮人会被他骗过。”
“是啊。”吕仲道,“这么说罢,他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吕仲道:“后来,他搀扶着我到附近的农家买了两匹马,送给我一匹,他说他是跟从上计吏去长安投奔博士受学的,因为想顺便沿路熟悉一下山川地理,所以常常和上计吏的车马分开走,只是约好时间在某某亭舍会面。现在他必须赶去前面的安乐亭,不能陪我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他自小就非常讨厌豪滑富户对穷人的欺压,看见我受追杀,忍不住就设法相救。我对他千恩万谢,然后就中途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