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张勃迟迟没有再来,陈汤大概都有些焦躁了,我看见他站在庭院里,望着院庭里的木槿发呆。
我也踱进院子,对他说:“陈君,在想什么心事吗?”
他回过头,叹道:“没什么,只是看见这娇艷的木槿,早上开花,晚上就要谢败,不由得心情颇为伤感。人生苦短,虽然比木槿好得多了,可是人到底生而有智,这种痛苦,又是木槿所无法理解的。”
我点了点头:“张侯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然我们可以边赏花边谈谈。”
他的脸红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们沉默了一会,忽然我感觉有些尷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在我自己家里,我这么尷尬,实在是有点不应该的。好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长笑道:“子夏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我心里大为惊喜,听出来是楼护的声音。
楼护是我的好友,他家世代行医,到他这代,因为听了一个相士的话,改习儒术。不过他为人豪侠仗义,我们以前在一起可谓亲同手足。只是前年他突然不辞而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想到今天才又出现。
我赶忙疾步到门口,果然看见楼护大踏步走了进来。我欣喜地遥呼道:“君卿兄,果真是你,这么久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也几步奔到我跟前,朝我肩头捶了一拳,笑道:“去了一趟西域。你知道我是坐不住的。正好碰到朝廷征召懂些医术的人去边境烽隧为士卒看病,不但可以乘坐不要钱的传车,还额外给赏赐,我就应征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应征应征,边塞艰苦,谁人愿去,只有你倒反而佔了大便宜似的。先到庭院里坐罢,咱们要好好细谈。”
我们在庭院的枰席上坐定,他看见陈汤,问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我说:“哦,这是张侯介绍来的好友,名叫陈汤,字子公,山阳郡瑕丘县人,多才多艺,你们也结识结识。”
楼护笑道:“子夏门前向无虚士,幸会了。”他朝陈汤拱手道。
陈汤也赶忙还礼,连称不敢。
我吩咐仆人杀鸡宰羊,准备好好和楼护共话平生之欢。他是我今生觉得最为可靠而高尚的朋友。虽然在别人眼里,我只不过是个靠斗鸡谋生的无赖,但是我却奇怪地对朋友的人品要求很高,这点,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一切安排完毕,我也向陈汤介绍楼护的情况。当陈汤听见楼护刚从河西回来时,不禁眼睛一亮,连声问道:“楼君去河西可有什么见闻?”
楼护打了个呵欠,随即发出三四点古怪的笑声,像一个铁片从高处落下,和地面撞击时的几点振动。我不由得莞尔:“君卿,几年没见,你只有这个毛病没改,老是突如其来的打呵欠,突如其来的这种古怪的笑。”
楼护这回才真的笑了,道:“呵呵,这是跟我外祖母学来的,你忘了,我一直改不掉。你知道的嘛,我是外祖母带大的。”
陈汤打断了他的解释,追问道:“楼君,到底有什么见闻,汤很想知道。”
楼护道:“陈君倒是性急,要说见闻,实在太多了。我前年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匈奴两单于合战,边塞将士可以作壁上观,真是罕见的奇景。两边数万骑兵鏖战了一天一夜,尸骨堆积如山,我们汉兵士卒在烽隧上都觉得惊心动魄。后来其中一方郅支单于击破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落荒而逃,只好沿着长城,一直向东急奔,并派遣使者向我们大汉求救。”
陈汤的身子直往前倾,兴奋地说:“楼君真是眼福匪浅,可怜我当时还在家乡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诸君住在京师,眼光和别处就是不一样。”
楼护道:“呼韩邪单于前不久来长安祝贺新年,如果不是遭到这样的内訌,也很难让他们如此降心。”
陈汤道:“如果不是我们大汉连年出兵,打得他们难受,他们也不会内訌。只是不知道郅支单于现在怎样,只怕将来仍是汉朝的威胁。”
“现在还不知道。”楼护道,“只是听说郅支单于也派了使者来长安。不过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是不知道这些的。”
这时万欣听见外面扰攘,也从堂上奔出来,看见楼护,她眼睛一亮,叫道:“君卿哥哥,你从天上掉下来的罢?说不见就不见了,说来就来了。”
楼护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小鹿又长高了,嗯,越发美了。”
万欣从小活泼,喜欢蹦蹦跳跳的,所以楼护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鹿”,其实我心中倒有一个不明瞭的想法,我希望他们俩能成匹配。让妹妹嫁给楼护,我是完全放心的。不过不知道楼护有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不好随便提。
他们两个人似乎也很亲热,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我都插不上嘴。我无奈地看看陈汤,因为他也插不上嘴,所以也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我感到自己似乎冷落了他,于是没话找话道:“子公,你天天在庭院里练习击剑,难道想当武将吗?张侯上次介绍的太官献食丞一职可惜是文职啊。”
他咬咬嘴唇,笑道:“不敢,汤练习击剑,只是告诫自己不要懈怠而已,谈不上什么想当武将了。”
我又觉得无话可说,大概是因为心里一直对他有成见罢。张侯对他的推崇丝毫不能改变我这个成见,虽然我确实相信,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
回首妹妹,她和楼护显得比以前更为融洽。不过两年前,她还是个小孩,现在已经成人,所以举止形态到底要端庄些。我想,希望楼护也会喜欢她。
我正凝思发呆的时候,突然被陈汤的声音打断了,他侷促地说:“要不你们谈罢,下走先告退了。”
他又向楼护和万欣拱手:“抱歉,下走先告退了。”
我赶忙挽留道:“子公,很快就到上食时间了,何必走。如果实在有事,不妨一起用了饭再走不迟。”说着,我不容他分辩,大声道:“来人,上食饌。”
楼护也劝道:“刚才冷落君了,实在惭愧。请千万赐暇一起用食。”
万欣则睁大了眼睛望着陈汤,直到陈汤点头答应,才露出了笑颜。
一会儿,各种菜餚端了上来,有烤羊和炙鸡,还有青葵和蔓菁、茄子,都是新鲜上好的菜蔬,我们一口肉一口酒畅饮,这场饭不知道吃了多长,只看见日头也渐渐到中天了。好在春日的阳光并不晒人,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了前两年冬天被腰斩的平通侯杨惲的话:“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成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这真是说到了我心坎上,如果杨惲不当官,也许就能一生及时行乐下去。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们刚命令人把残羹清理好,这时仆人来传话道:“主君,外面有客人来拜访。”
“什么客人?”我问道。
仆人有点紧张:“他自称是廷尉,还给了我这张名刺。”
我展开名刺一看,上面果真写着“廷尉田听天谨候”的字样。
我心下有些踌躇,这个官员倒是新来的,以前从未打过交道,难道也是爱好斗鸡的?我容不得细思,马上叫道:“请廷尉君在前厅少待,我马上就出去迎接。”
听到“廷尉”两个字,陈汤马上变得有些兴奋,他竟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很不讲礼节,急促地说:“我也跟君出去拜见一下罢,能见到九卿,实在机会难得啊!”
我愕然地看着他,但也不好拒绝。我又瞟了一眼楼护和万欣,楼护面无表情,万欣则似乎有些愧炸。是啊,陈汤毕竟是我们家的客人,在楼护面前表现得这个样子,究竟也是很让主人难堪的。妹妹此刻大概正和我一样难堪。
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说:“我先得去前厅迎接,你们先到后堂,到时我再派人去请你们出来。”我又对楼护和万欣说:“你们也请先进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