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萦 第二十一节

我看见一个带着两梁冠,穿着黑色公服的中年人急匆匆地朝我们的车小跑而来,他腰间所挂的铜印和綬带的颜色让我一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个三百石的小县县长。

阿舅的随从径直领着他朝阿舅的坐车而去,显然那随从对他说了什么,因此他要来拜见即将上任的左冯翊。左冯翊是中二千石的高官,他一个小小的三百石县长,自然对阿舅要曲意逢迎了。

他从自己的随从手里接过一块竹板,躬身递给阿舅,大概是他的名刺。阿舅接过,用眼睛扫了一眼,又递给自己的随从。接着,两个人就站在车前,煞有介事地寒暄。不一会儿,我看见那县长又对随从指手画脚吩咐着什么,几个县吏立即从远处跑过来,对我们的驭者说:“奉廷君的命令,请各位到附近的井研亭舍歇息。”

说着他们牵着我们的驾马往回走,走了数百步,有一条岔道,这大概是井陉中间唯一的一个可以回环转折的地方了。岔道舒缓地向山坡上委迤延伸,山坡的不高处碧绿的杨树鬱鬱葱葱,树叶子在山风中哗啦哗啦的,声音像碎花组成的海洋,潮起潮落,永无休止。我隐约看见十几间屋子掩映在那绿树之间,最大的一棵杨树上钉着一块长条形的木牌子,上面写着隶书的三个大字:井研亭。

见我们来了,亭长欢天喜地,点头哈腰。上艾县长又陪着阿舅寒暄了一阵,才匆匆离开,临走时他保证道:“下吏一定会在两天内把道路疏通,请府君放心。有什么困难缺乏,儘管派人吩咐下吏,下吏这几天都会在坍塌处督工,催促百姓加快劳作速度。”

然后亭长给我们忙碌地安排歇宿地方。

等安顿下来,我开始有兴致好好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个亭规模不小,房舍数量是外面一般乡亭的两倍,大概因为它处于井陉谷的中段,位置比较重要罢。亭舍的两侧都有望楼,据说可以下瞰峡谷里人马的行动,我很想上去看看,可惜这个要求不好意思提出。只好静静地坐在楼上,无聊地听风的吟啸,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临近餔时的时分,县长突然又出现了,原来这回又是陪同一位贵客。我的眼神不错,远远看见那位贵客的衣饰和印綬,就知道应该是一位列侯。虽然我没有见过列侯,但从小听我父亲描述什么级别的官吏应该是什么装束,对这些也算是熟得很了。

果然,县长对阿舅介绍道:“府君,这位是富平侯张公,前车骑将军的哲嗣。”

阿舅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一位列侯,赶忙下拜道:“幸甚幸甚,下走是即将上任的守左冯翊王翁季,谨謁见张侯,敢问张侯无恙。”

我们堂上的人也赶忙下拜行礼,见到列侯要下拜,是大汉的规矩,否则就是轻辱朝廷官爵,这点我们来长安时已经受到过多次教导。

张侯客气地扶起阿舅,道:“王府君请起,不用多礼。我不过靠先人的勤劳和皇上念及旧恩才袭了一个爵位,比起府君积功次当上中二千石,那是惭愧得多了,快快请起。我岂敢当府君如此大礼。”

我不知道前车骑将军是谁,这位张侯又叫什么名字,于是悄悄问我的夫君,他张开大嘴轻轻地说:“前车,骑将军,张安世,被封,为富平侯。这位张侯,就是他的哲嗣,名讳,我也,不知道。”

张安世,这名字我倒如雷贯耳。原来他的后嗣就长这模样。他的脸圆圆的,头发虽然在束在进贤冠里,透过黑纱的冠孔,仍看见头发呈露一幅稀稀疏疏的惨淡。尤为有趣的是,他的下巴也是光溜溜的,几乎没什么胡须,唇间的皱纹则四通八达,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嫗。

县长在恭敬地表示问候之后,再一次离开了亭舍。他刚才还带来了十来隻鸡,两笼鸡蛋,两三片咸肉,嘱咐亭长要对我们好生款待。另外,好像还要避什么嫌疑,又声称这些款待的食物都是严格按照朝廷律令的要求来的,绝没有任何贿赂的嫌疑。

我们这些女性宅眷拜见过张侯后,都一起退入后堂的厢房,只留下阿舅和夫君在堂上侍候张侯。他们在堂上愉快地交谈,我们在厢房里坐着,感觉天色越发黯淡了,不知不觉,时间大概已经过了餔时,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好在这时婢女进来稟告,说堂上已经将饭食准备好了,请我们上堂去进食。

张侯请亭长一起进食,这位列侯真的很平易近人。以前我老听说长安的贵胄列侯们都很盛气凌人,骄横不法,现在看来并不可靠。

见张侯发话,阿舅也热情地附和:“一起吃罢,不要客气。”

饭菜都是亭长等人弄的,现在却搞得他自己像个客人,我感觉人世间真的太多不平。

亭长受宠若惊,说话都颤抖了:“既然,既然明侯和明府都,都命令下吏侍食,下吏,下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舅捻捻他的胡须,面带微笑,很为自己的施惠感到快乐。但他看了侧眼看了张侯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又把手放下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也偷偷看了一眼张侯,阿舅大概是意识到张侯没有胡须可捻,自己在他面前捻须有点骄傲罢。

不过阿舅好像要掩饰这个尷尬,没话找话,问亭长道:“亭长君是哪里人,敢问姓名。”他的语气仍然保持着平静,不愧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手。

亭长伏地施礼道:“岂敢,下吏贱姓王,名利汉,府君就叫我利汉好了。”

阿舅大为喜悦:“你也姓王,看来五百年前还是同宗了。利汉也是个好名字,大有利我汉朝。”他又侧头看了一眼张侯,继续道:“夫忠心利国者,必反利其身,精诚之至也。《诗》不云乎:无言不讎,无德不报。你好好谨勉做事,将来一定会大有长进的。”

我有点烦阿舅了,他听说长安的公卿都以儒术起家,也东施效顰,天天嘴巴里引经据典,以为这样就能位至公卿,但我看子公的经术比他强很多,又有什么用,弄得差点连自己的脑袋也没保住。当官是要命好的,也许他命还不错,现在都升到左冯翊了,将来位至九卿的可能性也的确不是没有。但是,你对一个小小的亭长也文縐縐的之乎者也,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王利汉倒喜笑颜开:“多谢府君夸奖,下吏也希望有一天能够有报国的机会啊!”

张侯也笑道:“王府君说得对,只要勤勉做事,一心想着为利国家,国家也不会亏待你的。”

他的话音刚落,我耳畔只听得“嗡”的一声响,王利汉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刚才还笑逐颜开的脸庞突然凝固了,似乎戴了一个说唱俑的面具。他的两眼睁得大大的,好像在极力回忆一件什么事情,带着笑容的回忆,接着他长吐了一口气,喷出一口血沫,望前一扑,栽倒在地上。背上一枝羽箭的箭竿低徊颤抖,发出米粒般细碎的声音,又宛如一隻蜜蜂在急剧振翅。

与此同时,从堂外传来一声大笑:“的确,国家是不会亏待他的,他如愿报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