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当时田垄的麦子收割完毕,各个里开始举行社祭,以赛祷上天赐给我们的丰收。本来寻常年月这种事由各个里的三老、里长、单祭酒、单父老等有头有脸的人一起主持,可是那年县廷突然发下来一份文书,要求这年各乡所辖的里按照贫富结对,共同搞一次赛祷社神的盛会。我们富贵里和子公所在的乐寿里既然相邻,就被县廷强行捆绑在一起。我们里德高望重的父老们都很不高兴,但是县廷的文书上说,这是长安的旨意,说是正当盛世,“富者不能独逸乐,贫者不能独勤苦”,邻里间相互帮助,才能走上太平的道路。
父老们都唉声叹气,因为这样肯定会让他们多花钱,我却挺高兴的。我很鄙视这些父老,他们之当上父老,表面上说是德高望重,其实还不是按照家貲来的,有钱就能当选,没钱自动退职。这个世道真是薄情寡义,枉县学里那些先生们天天扯着嗓子鬼叫什么“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之类的昏话,这些腰间挂着印綬的三老、里魁、单祭酒们,惜钱如命,难道配得上他们的荣誉称号吗?
詔书是没人敢违抗的,因此合伙的社祭欢天喜地开始了,毕竟这是一年中罕有的几次可以好好放鬆的日子。寻常日子,聚集在一起杀猪宰牛地吃喝是县廷禁止的。我们富贵里的人家凑了两万钱,买了两头牛、几十隻鸡以及几桶酒。乐寿里的人呢,仅仅凑了几十斗黍米、几升盐,就乐颠颠地跑来咸与维新。自然,我们里的父老们都瞧他们不起,我父亲甚至看见他们靠近还赶快捏着鼻子,说是怕沾染穷酸之气。他吩咐里中的厨护把乐寿里的人全部安排到社坛的左边就席,我们富贵里的人则全部坐到右边,中间用步障隔开。我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难受极了,我是想通过今天的见面找机会和子公好好幽会一下的,趁着车水马龙的混乱,这样做并不困难。平常我去找他很不方便,他又个性倔强,从不肯来就我。而且,我心里最忐忑不安的是,他似乎并不因为我是富家的女儿而对我委屈小心,不管我怎么样对他,他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罢,我直说了罢,我的意思是他可能并不爱我。
想到这点我有些伤心,可是没有办法,谁叫我爱他呢?一看见他,我就魂不守舍,魄不止身;见不到他,我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我每日里遭受煎熬,他却安之若素。每当我父亲去县廷,我能偷偷溜出来的话,一定不会想去别处,我只想给他带去好吃的好喝的。他也从不客气,每次大嚼完毕后,就会嘿嘿笑道:“阿萦,以后等我当了大官,百倍还你。”
我伸手掩住他的嘴:“谁要你还了?我的就是你的……”
他拉开我的手,把我抱了起来:“你相不相信我能当很大的官?”
“多大的官,有县令那么大吗?”
“县令算什么大官”,他头转到一边,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做到二千石,这辈子那就太失败啦!”
二千石,那是什么概念,我只当他是疯话。不过他怎么疯我都不管,我只喜欢看他的样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愈发好看极了。他的脸宽宽的,鼻子挺挺的,牙齿白白的,嘴唇稜角分明,唇下的短髭尤其让我发疯。至于身材嘛,我没有确切量过他的身高,不过据我目测,大概有七尺五寸,虽然不算太高,比他们里的其他年轻人还是要高一些。我们里的年轻人倒有几个比他魁伟的,但是他们乐寿里的臭刑徒大部分比他还要矮上数寸,我知道那是饭食太粗礪的缘故。子公虽然不是很高,但他天天舞剑,身体看上去非常壮,胳膊很粗。我常常喜欢吊在他胳膊上,让他把我轻易地放到鸡塒上。我抱着他的脑袋,吹着春日的风,身上满是雪一样的丁香花,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对了,我都幸福得忘了说去年那件他让我脸红的事了。
当厨护把我们的坐席安排好后,开始祭祀,我们在那棵代表社公的大槐树下献上牛头,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后,我们开始要分餘下的牛肉。照例要征求分肉的人选。所谓的征求完全是一种假模假式的礼节,其实那是我父亲乐万年的权力。乐万年他官职虽然不大,但是家貲最多,几年来一直兼任单中的祭尊,连三老和里长都不敢跟他争。所以等主持社祭的治中话音一落,父亲就站起身来,振振衣袂,顺理成章地准备往祭坛上走。哪知这时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子公突然站起来大声叫道:“我!我来。”接着他还长叹了一声:“嗟夫!如果让我来宰割天下,一定会同样平均的。”
空气中立刻静得像坟场一般,每个人呼吸都能听到。但只有短短的一霎那,潮水般的笑声立刻淹没了坟场,我则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偷眼看瞟瞟子公,这该死的却面不改色,大声道:“你们这些田舍奴,认不清谁是长者。你们可知道,当年阳武县户牖乡的父老豪杰们是怎样对待陈平的?”
他说的是陈平年轻时的事,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我们谁不知道,还用得着他来提醒。于是,又一波嘲笑淹没了他的嗓音。我父亲则气得脸色发青,大声喝道:“哪里来的竖子,来人,快给我把他赶出去,马上!”
我们富贵里的两个监门马上跑过去,把子公的两条胳膊一扭就死劲往外拖。子公虽然也比较强壮,但你要知道,我们富贵里的监门是特别从昌邑县僱佣来的,膀大腰圆,子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力气,他脸色涨得通红,脚跟在地上犁了两条深深的沟壑,仍被直挺挺地拉了出去。那么盛大的宴会,好吃的东西琳琅满目,可子公却没有口福。真是何苦来。我为什么喜欢这么一个无赖,又真是何苦来。
我坐卧不安地吃了些东西,父老们都觥筹交错,投壶的投壶,博戏的博戏。乐寿里那帮穷鬼们也一个个吃得兴高采烈,满脸泛光,还不时地以砖击地,仰天大呼,唱着一些鬼也听不懂的曲子。我则去厨房用荷叶卷了一些肉食,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这次似乎因祸得福,平常对我无可无不可的子公突然变得非常热情,他大嚼完了那些食物,胡乱把我抱在怀里,抱得死死的,我的气都喘不过来,他身上不一样的汗味刺激得我脑子晕晕糊糊的,我只想把全身往他身上贴,迷糊中我感觉他撕开了我的裙幅,在汗味的氤氳中,我像腾云驾雾一样,好像快要飞了起来。等我清醒过来之后,我一眼看见的是身侧墙上那个圆圆的瓮口,那是一个破了的瓮口,稳稳当当地嵌在墙壁上。蓝色的天空上有缕缕白云在随风飘荡,透过这个瓮口看得清清楚楚,我就躺在这个瓮口之下,身子一丝不挂,一张边缘像斩衰丧服的人字形竹蓆被我的屁股紧紧压着,子公也赤裸着全身躺在我身边。天啊,我知道这下发生了什么!
我急急忙忙地裹上我的衣服,心里怦怦直跳。等我穿好了衣服,子公还呼呼地打着鼾,结实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瞥了一眼他的腹下,马上把眼光掠开,脸上热辣辣的。这就是子公的屋子,他家真穷,我这回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穷得把破瓮口当窗户的人家。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这张铺在破床架上的烂蓆子之外,床头只有一盏油灯,外加几摞竹简,其他什么也没有,真是家徒四壁。我把那竹简摊开一册,看见是《论语》,这我是熟悉的。我背得很熟,当然子公不但背得熟,说起来还头头是道,县学的老先生江公也对他讚赏有加,这小竖子的记忆力的确超常,过目成诵,我如此爱他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我自己也说不准。
我放下《论语》,又拨弄了一下其他的简册,见还有《緇衣》、《坊记》、《表记》之类,有一卷《穀梁春秋》则被他做了许多红色的记号。我又回头看了看他,他还没有醒,这时日光已经快照到瓮口,我有些着急了,如果社祭结束了就麻烦了,我得赶快回家去,如果被父亲发现我不在家,母亲会遭连累的。
我站起来,走出房门,来到高低不平的堂上,发现子公的父亲竟然也蹲在屋簷下一个人玩着博局,难道他也没参加社祭么?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毕恭毕敬的表情:“乐君枉步玉趾,光临寒舍,真是蓬蓽生辉。”这老瘸子别看穷得叮噹响,说话却是一向这么文雅的,也真难为了他。我红着脸对他施了个礼,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这才感觉到两腿间隐隐作痛。可我的心里反而乐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