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子公都是山阳郡瑕丘县人,他大概是我们这里最贪婪、最顽劣的男子了。可是,我就是爱他。
初次见到青年的子公,是在巨野泽的一次披禊盛游的时候,那一天正是三月初三,柳径桃蹊,春意盎然。巨野泽千顷碧波,一望无际,是我们这里的大湖,也是瑕丘县的人都喜欢去游玩的地方。当时,我们正在岸边徜徉散步,看见很多女子围着一个男子的牛车,发出阵阵的惊呼声。我觉得好奇,在几个强壮家仆的保护下,也挤进人群观看,只见一个身穿麻布的男子坐在破烂的牛车上吹箫,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只能看见他的侧影,可是心马上阵阵揪紧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子。霎时,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等到挤出人群,我连忙四面问:“这个人是谁。”
“他叫陈汤,就是我们家附近乐寿里的人,乐寿里都是无赖,乐君没见过也很正常了。”
陈汤,我记起来了,小时候我和他一起在县学念过几个月的书。他怎么成无赖了,而且变得这么英俊,他原来竟是住在乐寿里的。我叹了口气。
乐寿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非常清楚,它和我家所在的富贵里仅仅一条街的距离,但贫富是如此的悬殊。我们富贵里的里墙是厚实的青砖砌成的,每一块上都打着“昌邑”两个大大的篆字钤记。对,都是从繁华的昌邑县买来的,平均每一块要花上三枚五铢钱。而他们乐寿里的里墙却是可怜的夯土墙,很有层次,每一层夯土都用干草和高粱叶隔开,经年累月遭到雨水冲刷后,干草和高粱叶便赤身裸体,在风中飘扬,像干尸风化后的碎片,嶙峋而恐怖。我们两个里之间的差别,你从这里墙就可以想见。
住在我们里的人身份复杂,有富商、有致仕官吏、有县廷长吏、有豪侠,还有一些不知什么来历,但是手头莫名其妙阔绰无比的家伙,皮肤多是白而细腻。而子公所在的里住的却是一些引车卖浆的小贩、不事产业的浪荡子、额头上永远有刑具压痕的前刑徒、坐赃为盗的前官吏、家貲不满万钱的穷鬼等等,几乎每一个都披着永远洗不干净的黑皮。记得小时候一起去县学习字,我们互相只要一说自己住在哪个里,各家的贫富就昭然若揭。对那些贫家孩子来说,这是残酷的一刻,我能一眼看出他们脸上血红的羞惭。不过,有一个人很例外,他就是子公。
那时他还没有字,别人都叫他“小汤”。每次他大声说出“乐寿里”三个字时,总是面不改色。因此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认为他是一个鲜廉寡耻的孩子。我那时却暗暗觉得,能做到如此毫不知羞的人未必会平庸。现在他长这么大了,竟是我意料不到的英俊。
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他的,你得承认这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我没有办法,可恨我的父亲却对他嗤之以鼻。
我父亲名叫乐万年,这是一个人云亦云的名字,大概瑕丘国和他同名的人有不下数千,都是一些幻想长生万年的。当然他的姓氏比较好,别人祈求万年,也许仅是想苟延残喘,他却不但万年,而且快乐。的确,我们家家貲巨万,他没有理由不快乐。
每天一大早,我父亲会在堂上细心穿戴,母亲撑着一面铜镜对着他,铜镜里立刻出现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左顾右盼,挤眉弄眼,风流自喜。我母亲则在镜后含着微笑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脉脉的柔情和赏析,显然很以她的丈夫为骄傲。我真想不通,这样一个老男人,两腮鼓鼓的,像一隻仓鼠,有什么好骄傲的。我这样描绘父亲实在有点不敬,可是我的确很恨他,他把我生下来抚养大,却又限制我和心上人交往,我怎能不怨恨?我怔怔地看着他细緻地将挂在肘后的绣囊打开,捻出一枚长条形的铜印,照老样子呵了口气,用丝巾狠狠擦拭了几下,放回绣囊,又细緻地将印纽上的几缕黄色的綬带捋了捋,让它们乖而整齐地盪下来。然后大踏步走到院子里,大叫道:“驾车,我要去县廷坐曹治事。”他一向是如此的得意忘形。
我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不就是佩个半通印的有秩嗇夫吗,有什么值得神气,每天早上搞这么繁琐,累不累?我低下头,拈起雕花的银匙仍旧吃我的黍臛,嘴里却一点味道都没有,这是我最喜欢喝的了,但我一想到子公喝不上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心里就一点都不快乐。
母亲将父亲送出里门,返身径直向我走了过来,她跪坐在我面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曼声细语地说:“萦儿,别怪你父亲狠心,实在是陈汤那小竖子太穷,又不肯事产业,还有个跛脚的穷鬼父亲。你说,我们能放心让你嫁给他吗?”
“那是你们还没看出他的价值。”我脱口而出,“你们怎么不效仿单父县的吕公,哪怕学学外黄县的许负也行啊。可你们鼠目寸光,只想步那临邛县卓王孙的后尘。”
吕公、许负的事蹟他们都是知道的,卓王孙的笑料他们也瞭如指掌。母亲被我噎住乐,她若有所思,叹了口气:“可是那个陈汤不是高皇帝,也不是陈丞相,甚至不可能是司马相如。你想想他去年干的那件事,他像个有出息的人吗。我们要是招他为女婿,在这小小的瑕丘县里怎么还抬得起头来?”
我的脸也霎时有点发烧,母亲提到的是祭社那件事,子公的行为确实有点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