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尔雅》
《礼记》者,七十子后学者所记,而战国、秦、汉间儒家言之一丛书,西汉中叶儒者戴德、戴圣所纂集传授也。今存者有东汉郑康成所注四十九篇,名曰《礼记》,实《小戴记》;有北周卢辩所注三十九篇,名曰《大戴礼记》。《大戴礼记》本八十五篇,佚其四十六,存者仅此而已。
两记之名,盖自东汉后始立。《汉书·艺文志·礼家》依《七略》著录,但云:“《记》百三十一篇。”班固注云:“七十子后学者所记。”至《隋书·经籍志》则云:“汉初河间献王得仲尼弟子所记一百三十一篇。至刘向校经籍,检得一百三十篇,因第而叙之。又得《明堂阴阳记》……等五种,共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繁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案:此说本诸晋司空长史陈邵。《经典释文序录》引邵《周礼论序》云:“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篇,是为《小戴礼》。”《隋志》与邵异者,古礼二百四篇作二百十四篇,《小戴记》四十九篇作四十六篇。)两记之传授分合,问题颇复杂。今先列其目,再加考证。
(一)今本《礼记》目录
孔颖达《礼记正义》于每篇之下皆有“案郑目录云……”一段,盖郑康成所撰各篇之解题也。郑录每篇皆有“此于《别录》属某某”一语,是刘向本有分类而郑引之也。今节录彼文如下:
曲礼上下第一第二 (郑目录云:“名曰曲礼者,以其篇记五礼之事……此于《别录》属制度。”)
檀弓上下第三第四 (郑目录云:“名曰檀弓者,以其记人善于礼,故著姓名以显之……此于《别录》属通论。”)
王制第五 (郑目录云:“名曰王制者,以其记先王班爵、授禄、祭祀、养老之法度。此于《别录》属制度。”)
月令第六 (郑目录云:“名曰月令者,以其记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也,以礼家好事钞合之……此于《别录》属明堂。”)
曾子问第七 (郑目录云:“名为曾子问者,以其记所问多明于礼,故著姓名以显之……此于《别录》属丧服。”)
文王世子第八 (郑目录云:“记文王为世子时之法。此于《别录》属世子法。”)
礼运第九 (郑目录云:“名为礼运者,以其记五帝三王相变易、阴阳转旋之道。此于《别录》属通论。”)
礼器第十 (郑目录云:“名为礼器者,以其记礼使人成器之义也。此于《别录》属制度。”)
郊特牲第十一 (郑目录云:“……此于《别录》属祭礼。”)
内则第十二 (郑目录云:“名曰内则者,以其记男女居室事父母舅姑之法。此于《别录》属子法。”)
玉藻第十三 (郑目录云:“名曰玉藻者,以其记天子服冕之事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明堂位第十四 (郑目录云:“名曰明堂位者,以其记诸侯朝周公于明堂之时所陈列之位也……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
丧服小记第十五 (郑目录云:“名曰丧服小记者,以其记丧服之小义也。此于《别录》属丧服。”)
大传第十六 (郑目录云:“名曰大传者,以其记祖宗人亲之大义。此于《别录》属通论。”)
少仪第十七 (郑目录云:“名曰少仪者,以其记相见及荐羞之少威仪也。少,犹小也。此于《别录》属制度。”)
学记第十八 (郑目录云:“名曰学记者,以其记人学教之义。此于《别录》属通论。”)
乐记第十九 (郑目录云:“名曰乐记者,以其记乐之义。此于《别录》属乐记。”)
杂记上下第二十第二十一 (郑目录云:“名曰杂记者,以其杂记诸侯以下至士之丧事。此于《别录》属丧服。”)
丧大记第二十二 (郑目录云:“名曰丧大记者,以其记人君以下始死小敛大敛殡葬之事。此于《别录》属丧服。”)
丧服大记第二十三 原阙。
祭义第二十四 (郑目录云:“名曰祭义者,以其记祭礼、斋戒、荐羞之义也。此于《别录》属祭祀。”)
祭统第二十五 (郑目录云:“名曰祭统者,以其记祭祀之本也;统,狁本也。此于《别录》属祭祀。”)
经解第二十六 (郑目录云:“名曰经解者,以其记六义政教之得失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哀公问第二十七 (郑目录云:“名曰哀公问者,善其问礼,著谥显之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仲尼燕居第二十八 (郑目录云:“名曰仲尼燕居者,善其不倦燕居,犹使三子侍之,言及礼。著其字,言事可法;退朝而处曰燕居。此于《别录》属通论。”)
孔子闲居第二十九 (郑目录云:“名曰孔子闲居者,善其无倦而不亵,犹使一弟子侍,为之说诗。著其氏,言可法也;退燕避人曰闲居。此于《别录》属通论。”)
坊记第三十 (郑目录云:“名曰坊记者,以其记六艺之义,所以坊人之失者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中庸第三十一 (郑目录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表记第三十二 (郑目录云:“名曰表记者,以其记君子之德见于仪表。此于《别录》属通论。”)
缁衣第三十三 (郑目录云:“名曰缁衣者,善其好贤者厚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奔丧第三十四 (郑目录云:“名曰问丧者,以其居他国闻丧奔归之礼。此于《别录》属丧服之礼矣。”)
问丧第三十五 (郑目录云:“名曰奔丧者,以其善问居丧之礼所由也。此于《别录》属丧服也。”)
服问第三十六 (郑目录云:“名曰服问者,以其善问以知有服而遭丧所交易之节。此于《别录》属丧服也。”)
间传第三十七 (郑目录云:“名曰间传者,以其记丧服之间轻重所宜。此于《别录》属丧服。”)
三年问第三十八 (郑目录云:“名曰三年问者,善其问以知丧服年月所由。此于《别录》属丧服。”)
深衣第三十九 (郑目录云:“名曰深衣者,以其记深衣之制也……此于《别录》属制度。”)
投壶第四十 (郑目录云:“名曰投壶者,以其记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此于《别录》属吉礼。”)
儒行第四十一 (郑目录云:“名曰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者所行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大学第四十二 (郑目录云:“名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此于《别录》属通论。”)
冠义第四十三 (郑目录云:“名曰冠义者,以其记冠礼成人之义。此于《别录》属吉事。”)
昬义第四十四 (郑目录云:“名曰昬义者,以其记娶妻之义内教之所由成也。此于《别录》属吉事也。”)
乡饮酒义第四十五 (郑目录云:“名曰乡饮酒义者,以其记乡大夫饮宾于庠序之礼,尊贤养老之义。此于《别录》属吉事。”)
射义第四十六 (郑目录云:“名曰射义者,以其记燕射大射之礼,观德行取于士之义。此于《别录》属吉事。”)
燕义第四十七 (郑目录云:“名曰燕义者,以其记君臣燕饮之礼,上下相尊之义。此于《别录》属吉事。”)
聘义第四十八 (郑目录云:“名曰聘义者,以其记诸侯之国交相聘问之礼,重礼轻财之义也。此于《别录》属吉事。”)
丧服四制第四十九 (郑目录云:“名曰丧服四制者,以其记丧服之制取于仁义礼知也。此于《别录》旧说属丧服。”)
案:据此知刘向所编定之《礼记》实分类为次。其类之可考见者,一通论,二制度,三丧服,四吉礼或吉事,五祭祀,六子法或世子法,七乐记,八明堂或明堂阴阳。
(二)今本《大戴礼记》目录
据《隋志》,《大戴礼记》八十五篇。今本自第三十八篇以上全佚,其下间佚,所存篇目如下:
王言第三十九(以上三十八篇佚。)
哀公问五仪第四十
哀公问于孔子第四十一
礼三本第四十二(以上今本卷一,此下佚三篇。)
礼察第四十六
夏小正第四十七(以上今本卷二。)
保傅第四十八(今本卷三。)
曾子立事第四十九
曾子本孝第五十
曾子立孝第五十一
曾子大孝第五十二
曾子事父母第五十三(以上今本卷四。)
曾子制言上中下第五十四至五十六
曾子疾病第五十七
曾子天圆第五十八(以上今本卷五。)
武王践阼第五十九
卫将军文子第六十(以上今本卷六。此下佚一篇。)
五帝德第六十二
帝系第六十三
劝学第六十四(以上今本卷七。)
子张问入官第六十五
盛德第六十六(以上今本卷八。)
千乘第六十七
四代第六十八
虞戴德第六十九
诰志第七十(以上今本卷九。)
文王官人第七十一
诸侯迁庙第七十二
诸侯衅庙第七十三(以上今本卷十。)
小辨第七十四
用兵第七十五
少间第七十六(以上今本卷十一。)
朝事第七十七
投壶第七十八(以上今本卷十二。)
公冠第七十九
本命第八十
易本命第八十一(以上今本卷十三。此下佚四篇。)
《隋志》言《大戴》八十五篇,佚其四十七篇,存三十八篇。然今本实有三十九篇。《四库提要》云:“盖《夏小正》一篇多别行。隋、唐间录大戴者或阙其篇……存者宜为三十九篇。”《中兴书目》谓存四十篇者,《夏小正》外又加《明堂》第六十七之一篇,实则此篇在《盛德篇》内,后人补写重出耳。其佚篇篇名可考者,则有《谥法篇》《王度记》《三正记》《别名记》《亲属记》《五帝记》(俱《白虎通》引),有《褅于太庙礼》(《少牢馈食礼》注引),有《王霸记》(《周礼注》引)。有《佋穆篇》(《明堂月令论》引),有《号谥篇》(《风俗通》引),有《瑞命篇》(《论衡》引)。其与《小戴》重出者,除《投壶》《哀公问》两篇现存外,尚有《曲礼》(《汉书·王武传》引)、《礼器》(《五经异义》引)、《文王世子》(《毛诗豳谱正义》引)、《祭义》(《汉书·韦元成传》及《白虎通·耕桑篇》引)、《曾子问》(《白虎通·耕桑篇》引)、《闲传》(《白虎通·性情篇》引)、《檀弓》(《白虎通·崩薨篇》及《明堂月令论》引)、《王制》(《白虎通·崩薨篇》引),凡此或明引《大戴》,或仅引篇名,而所引文为今《小戴》本所无,宜推定为出《大戴》者。据此则所佚篇名,亦可得三之一矣。
(礼记》为儒家者流一大丛书,内容所函颇复杂。今略析其重要之类别如下:
(甲)记述某项礼节条文之专篇。如《诸侯迁庙》《诸侯衅庙》《投壶》《奔丧》《公冠》等篇,《四库提要》谓“皆《礼古经》遗文”。虽无他证,要之当为春秋以前礼制书之断片。其性质略如《开元礼》《大清通礼》等之一篇。又如《内则》《少仪》《曲礼》等篇之一部分,亦记礼节条文,其性质略如《文公家礼》之一节。
(乙)记述某项政令之专篇。如《夏小正》《月令》等,其性质略如《大清会典》之一部分。
(丙)解释礼经之专篇。如《冠义》《昬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丧服四制》等,实《仪礼》十七篇之传注。
(丁)专记孔子言论。如《表记》《缁衣》《仲尼燕居》《孔子闲居》等,其性质略如《论语》。又如《哀公问》及《孔子三朝记》之七篇——《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皆先秦儒家所传孔子传记之一部。其专记七十子言论如《曾子问》《子张问入官》《卫将军文子》等篇,亦此类之附属。
(戊)记孔门及时人杂事。如《檀弓》及《杂事》之一部分,其性质略如《韩非子》之《内外储说》。
(己)制度之杂记载。如《王制》《玉藻》《明堂位》等。
(庚)制度礼节之专门的考证及杂考证。如《礼器》《郊特牲》《祭法》《祭统》《大传》《丧服记》《奔丧》《问丧》《间传》等。
(辛)通论礼意或学术。如《礼运》《礼祭》《经解》《礼三本》《祭义》《三年问》《乐记》《学记》《大学》《中庸》《劝学》《本命》《易本命》等。
(壬)杂记格言。如《曲礼》《少仪》《劝学》《儒行》等。
(癸)某项掌故之专记。如《五帝德》《帝系》《文王世子》《武王践阼》等。
此一大丛书,当然非成于一人之手。《汉志》谓:“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七十子以后之学者,其范围可直至戴德、戴圣、刘向也。其中有录自官书者,如《诸侯迁庙》《衅庙》等篇,虽未必《礼古经》遗文,要之当为某官守之掌籍也。如《文王官人》篇,与《逸周书》文略同,盖采自彼或与彼同采自某官书也。如《月令》与《吕览》《淮南》文同,必三书同采一古籍也。有从诸子书中录出者,例如《大戴》中《立事》至《天圆》十篇皆冠以“曾子”,或即《汉志》“《曾子》十八篇”中之一部也。《中庸》《坊记》《表记》《缁衣》,据沈约谓皆取《子思子》,或即《汉志》“《子思》二十三篇”中之一部也。《史记正义》谓《乐记》为公孙尼子次撰,刘𤩽谓《缁衣》公孙尼子作,即或《汉志》“《公孙尼子》二十八篇”之一部也。如《三年问》《礼三本》《乐记》《乡饮酒义》《劝学》等篇,或一部或全部文同《荀子》,盖录自《荀子》也。如《保傅》及《礼察》之一部,文同贾谊《新书》,盖录自《新书》也。(今本《新书》实赝品。但彼两篇文见贾生《陈政事疏》,可决为贾生作耳。)此外采自各专书者当尚多,惜古籍散佚,不能尽得其来历耳。
两《记》最古之篇,共推《夏小正》,谓与《禹贡》同为夏代遗文。果尔,则四千年之珍秘矣。然自朱熹、方孝孺已大疑之,谓恐出《月令》之后。其实《夏小正》年代勘验甚易,因篇中有纪星躔之文——如“正月,鞠则见,初昏参中,斗柄县在下。”“三月,参则伏;四月昴则见,初昏南门正……”等,天文家一推算,当可得其确年也。其最晚者,如《王制》,据卢植云,汉文帝时博士所作。虽尚有疑问(说详次条),如《礼察》《保傅》之出汉人手,则证佐凿然(《礼察》篇有论秦亡语)。如《公冠》篇载“孝昭冠辞”,则为元凤四年以后所编著,更不待问矣。要而论之,两戴《记》中作品,当以战国末、西汉初百余年间为中心,其中什之七八,则代表荀卿一派之儒学思想也。
手编《礼记》者,谁耶?汉、隋《志》,《史》《汉》《儒林传》及各注家皆未言及。惟魏张揖《上广雅表》云:“周公著《尔雅》一篇。爰暨帝刘,鲁人叔孙通撰置《礼记》,文不违古。”(《尔雅》为《礼记》中一篇,说详末段。)揖言必有所据。然则百三十一篇之编纂者或即叔孙通也?但通以后必仍多所增益,如《保傅》《礼察》《公冠》等明出孝文、孝昭后,是其显证。至次第续纂者何人?则不可考矣。
刘向校中书时所谓《礼记》,实合六部分而成。《隋志》云:“向检得一百三十篇,因第而叙之。又得《明堂阴阳记》《孔子三朝记》、王氏史氏《记》《乐记》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案《汉志·礼家》:“记百三十一篇。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乐家》:“乐记二十三篇。”《论语家》:“孔子三朝记七篇。”凡二百十五篇(《隋志》少一篇。)今《三朝》七篇,明载《大戴》,而郑康成《礼记目录》有“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此于《别录》属乐记……”等语,知今本《礼记》各篇,不仅限于“记百三十一篇”之范围内,而《明堂阴阳》等五种皆被采入,故《礼记》实合六部丛书为一部丛书也。五氏、史氏盖皆叔孙通以后继续编纂之人,惟所纂皆在百三十一篇外耳。
大戴删刘向、小戴删大戴之说,起于《隋书·经籍志》(原文前引)。二戴武、宣时人,岂能删哀、平间向、歆所校之书,其谬盖不待辨。至小戴删大戴之说,据《隋志》谓:“小戴删定为四十六篇,马融益以《月令》《明堂位》《乐记》,乃成今本之四十九篇。”后人因有以今本《礼记》除《月令》《明堂位》《乐记》外余四十六篇皆先秦旧籍,惟此三篇为秦汉人作者。此说之所由起,盖以四十六合大戴未佚本之八十五恰为百三十一篇,乃因此附会也。然此说之不可通有二。其一,两戴《记》并非专以百三十一篇为原料。如《三朝记》之七篇、《明堂阴阳》之三十三篇、《乐记》之二十三篇皆有所甄采,已具如前述。合两《戴》以就百三十一篇之数,则置书中所采《明堂》等五种诸篇于何地?其二,两《戴》各篇,并非相避,其最著者,《哀公问》《投壶》两篇,二本今皆见存,《曲礼》《礼器》等七篇(详见前《大戴》目录条附语)亦皆《大戴》逸目。又如《大戴》之《曾子大孝》篇全文见《小戴·祭义》,《诸侯衅庙》篇全文见《小戴·杂记》,《朝事》篇一部分(自“聘礼”至“诸侯务焉”)见《小戴·聘义》,《本事》篇一部分(自“有恩有义”至“圣人因杀以见节”)见《小戴·丧服四制》。其余互相出入之文尚多。然则二戴于百三十一篇之记,殆各以意去取,异同参差,不必此之所弃即彼之所录。牵附篇数以求彼此相足,甚非其真也。
最后当讨论者,则为马融补三篇之问题。云马融补三篇者,盖务节《小戴》为四十六篇以合《大戴》之八十五,求彼此相足。其削趾适屦之情,既如前述。《小戴》四十六篇之说,不知何昉。藉曰有之,则《曲礼》《檀弓》《杂记》各有上下篇,故篇名仅四十六耳。《小戴》篇数之为四十九,则自西汉时已然。《后汉书·桥元传》云:“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仁,即班固所说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者也。《曹褒传》云:“父充持庆氏礼,褒又传《礼记》四十九篇教授诸生,庆氏学遂行于世。”则褒所受于庆普之《礼记》亦四十九篇也。孔颖达《正义》于《乐记》下云:“按《别录》,《礼记》四十九篇。”则刘向所校定者正四十九篇也。而郑目录于《王制》下云:“此于《别录》属制度。”于《月令》《明堂位》下并云:“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益足明此三篇为《别录》所原有,非增自马融也。
内中《王制》篇之来历,据《正义》引卢植云:“汉孝文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书。”(《经典释文》引同)陈寿祺谓卢说本《史记·封禅书》。据《索隐》引刘向《别录》谓文帝所造书有《本制》《兵制》《服制》等篇。以今《王制》参检,绝不相合,非一书也(见《左海经辨》)。《月令》篇之来历,据郑目录云:“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也,以礼家好事钞合之。后人因题之名曰《礼记》,言周公所作。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篇中有“命太尉”语。太尉,秦官,故郑君断此为秦人书。)寿祺亦力辩其非(文繁不引)。以吾论之,《王制》《月令》非后汉人续补,殆为信谳;然恐是秦、汉间作品。两《戴记》中,秦汉作品甚多,又不独此二篇也。后儒必欲强跻诸周公、孔子之林,非愚则诬耳。
尤有一事当附论者。《汉志》“乐记二十三篇”,今采入《小戴》者只有一篇。郑目录云:“此于《别录》属乐记。”谓从二十三篇之《乐记》采出也。《正义》云:“盖合十一篇为一篇,谓有《乐本》,有《乐论》,有《乐施》,有《乐言》,有《乐礼》,有《乐情》,有《乐化》,有《乐象》,有《宾牟贾》,有《师乙》,有《魏文侯》。”其余十二篇为《戴》所不采,其名犹见《别录》,曰则:《奏乐》第十二,《乐器》第十三,《乐作》第十四,《意始》第十五,《乐穆》第十六,《说律》第十七,《季札》第十八,《乐道》第十九,《乐义》第二十,《昭本》第二十一,《昭颂》第二十二,《窦公》第二十三也(并见《正义》引)。观此尚可知当时与《礼记》对峙之《乐记》其原形何如。今此十一篇者见采于《小戴》而幸存,其中精粹语极多,余十二篇竟亡,甚可惜也。
以上关于《礼记》应考证之问题略竟。此书似未经刘歆、王肃之徒所窜乱,在古书中较为克葆其真者,此亦差强人意也。
《礼记》之最大价值,在于能供给以研究战国、秦、汉间儒家者流——尤其是荀子一派——学术思想史之极丰富之资料。盖孔氏之学,在此期间始确立,亦在此期间而渐失其真,其蜕变之迹与其几,读此两《戴记》八十余篇最能明了也。今略举其要点如下:
一,孔门本以“礼”为人格教育之一工具,至荀子则更以此为唯一之工具,其末流乃至极繁琐极拘迂,乃至为小小仪节费几许记述几许辩争。读《曲礼》《檀弓》《玉藻》《礼器》《郊特牲》《内则》《少仪》《杂记》《曾子问》……等篇之全部或一部分,其琐与迂实可惊。观此,可见儒学之盛即其所以衰。
二,秦、汉间帝王好大喜功,“封禅”“巡守”“明堂”“辟雍”“正朔”“服色”等之铺张的建设,多由儒生启之,儒生亦不能不广引古制以自张其军,故各篇中比较三代礼乐因革损益之文极多,而大抵属于虚文及琐节。但其间固自有发挥儒家之政法理想及理想的制度,极有价值者,如《王制》《礼运》……等篇是也。
三,为提倡礼学起见,一方面讲求礼之条节,一方面推阐制礼之精意及其功用,以明礼教与人生之关系,使礼治主义能为合理的存在。此种工作,在两《戴记》中,颇有重要之发明及收获。《礼运》《乐记》《礼察》《礼三本》《大传》《三年问》《祭义》《祭统》……等篇,其代表也。
四,孔子设教,惟重力行。其及门者,亲炙而受人格的感化,亦不汲汲以鹜高玄精析之论。战国以还,“求知”的学风日昌,而各派所倡理论亦日复杂。儒家受其影响,亦竞进而为哲理的或科学的研究。孟、荀之论性论名实,此其大较也。两《戴记》中亦极能表现此趋势。如《中庸》《大学》《本命》《易本命》……等篇,其代表也。
五,儒家束身制行之道及其教育之理论法则,所引申阐发者亦日多,而两《戴记》荟萃之。《大学》《学记》《劝学》《坊记》《表记》《缁衣》《儒行》……及《曾子》十篇等,其代表也。
要之,欲知儒家根本思想及其蜕变之迹,则除《论语》《孟子》《荀子》外,最要者实为两《礼记》;而《礼记》方面较多,故足供研究资料者亦较广。但研究《礼记》时有应注意两事:
第一,《记》中所述唐虞夏商制度,大率皆儒家推度之辞,不可轻认为历史上实事。即所述周制,亦未必文、武、周公之旧,大抵属于当时一部分社会通行者半,属于儒家理想者半,宜以极谨严的态度观之。
第二,各篇所记“子曰……”“子言之……”等文,不必尽认为孔子之言。盖战国、秦、汉间孔子已渐带有“神话性”,许多神秘的事实皆附之于孔子,立言者亦每托孔子以自重。此其一。“子”为弟子述师之通称,七十子后学者于其本师,亦可称“子”。例如《中庸》《缁衣》……或言采自《子思子》,则篇中之“子”亦可认为指子思,不必定指孔子。此其二。即使果为孔子之言,而辗转相传,亦未必无附益或失真。此其三。要之,全两部《礼记》所说,悉认为儒家言则可,认为孔子言则须审择也。
就此两点而论,《礼记》一书,未经汉以后人窜乱,诚视他书为易读,但其著作及编纂者之本身,或不免有若干之特别作用及成见,故障雾亦缘之而滋,读者仍须加一番鉴别也。
读《礼记》之人有三种:一、以治古代礼学为目的者。二、以治儒家学术思想史为目的者。三、以常识及修养应用为目的者。今分别略论其法。
以治古代礼学为目的而读《礼记》者:第一,当知《礼记》乃解释《仪礼》之书,必须与《仪礼》合读。第二,须知《周礼》晚出不可信,万不可引《周礼》以解《礼记》或难《礼记》,致自乱其系统。第三,当知《礼记》是一部乱杂的丛书,欲理清眉目,最好是分类纂钞,比较研究,略如唐魏征《类礼》、元吴澄《礼记纂言》、清江永《礼书纲目》之例。(魏征书今佚。《唐书》本传云:“征以《小戴礼》综汇不伦,更作《类礼》二十篇。太宗美其书,录置内府。”《谏录》载太宗诏书云:“以类相从,别为篇第。并更注解,文义粲然。”)第四,当知此丛书并非出自一人一时代之作,其中各述所闻见所主张,自然不免矛盾,故只宜随文研索,有异同者则并存之,不可强为会通,转生轇轕。以上四义,不过随举所见;吾未尝治此学,不敢谓有心得也。居今日而治古代礼学,诚可不必;然欲研究古代社会史或宗教史者,则礼学实为极重要之研究对象,未可以为僵石而吐弃之也。
以治儒家学术思想史为目的而读《礼记》者,当略以吾前段所举之五事为范围;其条目则(一)儒家对于礼之观念,(二)儒家争辩礼节之态度及其结果,(三)儒家之理想的礼治主义及其制度,(四)礼教与哲学……等等,先标出若干门目而鸟瞰全书,综析其资料,庶可以见彼时代一家学派之真相也。
以常识或修养应用为目的而读《礼记》者,因《小戴记》四十九篇,自唐以来号为“大经”,自明以来列为“五经”之一,诵习之广,次于《诗》《书》,久已形成国民常识之一部,其中精粹语有裨于身心修养及应事接物之用者不少,故吾辈宜宝而读之。惟其书繁重且干燥无味者过半,势不能以全读。吾故不避僭妄,为欲读者区其等第如下:
第一等,《大学》《中庸》《学记》《乐记》《礼运》《王制》;
第二等,《经解》《坊记》《表记》《缁衣》《儒行》《大传》《礼器》之一部分、《祭义》之一部分;
第三等,《曲礼》之一部分、《月令》《檀弓》之一部分;
第四等,其他。
吾愿学者于第一等诸篇精读,第二、三等摘读,第四等或竟不读可也。上有分等,吾自知为极不科学的、极不论理的、极狂妄的,吾并非对于诸篇有所轩轾。问吾以何为标准,吾亦不能回答。吾惟觉《礼记》为青年不可不读之书,而又为万不能全读之书,吾但以吾之主观的意见,设此方便耳。通人责备,不敢辞也。(上专就《小戴记》言,其《大戴》各篇则三四等居多也。)
《礼记》注释书,至今尚无出郑注、孔疏右者。若非专门研究家,则宜先读白文,有不解则参阅注疏可耳。若专治礼学,则清儒关于三《礼》之良著颇多,恕不悉举也。
《大戴礼记》因传习夙稀,旧无善注,且讹误滋多。清儒卢文弨、戴震先后校勘,始渐可读。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汪照《大戴礼记补注》,皆良著也。
《尔雅》今列于《十三经》,陋儒竞相推挹,指为周公所作,甚可笑。其实不过秦、汉间经师诂经之文,好事者编为类书以便参检耳。其书盖本为“记百三十一篇”中之一篇或数篇,而《大戴》曾采录之,张揖《进广雅疏》所谓“《尔雅》一篇,叔孙通撰置《礼记》,文不违古”也。臧庸列举汉人引《尔雅》称《礼记》之文,如《白虎通·三纲六纪》篇引《礼·亲属记》,文见今《尔雅·释亲》;《孟子》“帝馆甥于贰室”,赵岐注引《礼记》,亦《释亲》文;《风俗通·声音》篇引《礼·乐记》,乃《尔雅·释乐》文;《公羊》宣十二年何休注引《礼记》,乃《尔雅·释水》文。此尤《尔雅》本在《礼记》中之明证也。自刘歆欲立古文学,征募能为《尔雅》者千余人讲论庭中,自此《礼记》中之《尔雅》篇,不知受几许挦扯附益,乃始彪然为大国,骎骎与“六艺”争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