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数十万言著作之一学者而其生平事迹在作品中几一无可考如韩非者,可谓大奇。吾辈欲研究韩非为人,乃不能不仅以《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区区之资料自甘。传云:“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李斯自以为不如。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干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秦王……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案:《秦本纪》《六国表》,非之使秦,在始皇十四年。(《韩世家》言在安王五年,则当为始皇十三年。当以纪、表为是。)其被害当在此一两年间,则非之卒盖当西纪前二三三年或前二三二年,生年则无可考矣。其著书盖在使秦以前。司马迁《报任安书》有“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语,与本传矛盾,恐不足信。计非自下吏至自杀为时必甚暂,岂有余裕成此巨著耶?(迁书所云:“文王幽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除左丘、孙膑事未有明确反证外,其余六事几无一不与事实相违,且反证即大半可从《史记》中觅出,亦一奇也。因论韩非辄附及之。)吾侪在本书中虽不能多得韩非事迹,然其性格则可想见。彼盖一极倔强之人,确守其所信而不肯自枉以蕲合于流俗。彼固预知其不能免于世祸,然终亦不求自免。其遇可哀,而其志可敬也。
《汉书·艺文志》:“《韩子》五十五篇。”《隋书·经籍志》:“《韩子》二十卷。”今本篇数、卷数并同,故学者率以为今本即汉、隋两志原本,且谓全书皆韩非手撰。然隋唐间类书所引《韩子》佚文不下百余条(看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卷首),则今本之非其旧可知。诸篇中亦有可确证或推定其非出非手著者,如:
《初见秦篇》 此篇为张仪说秦惠王之词,明见于《战国策》。吴师道、顾广圻辈乃据本书而指《国策》为误,可谓无识。篇中言:“天下阴燕阳魏连荆固齐收韩而成纵,将西面以与秦为难。”此明是苏秦合纵时形势。若至韩非时,他国且勿论,如彼韩者,则《存韩篇》明云:“韩事秦三十余年……入贡职与郡县无异。”岂复有“与秦为难”之勇气耶?
《存韩篇》 此篇前半,当是非使秦时所上书。惟后半处“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以下,备载李斯驳论及秦韩交涉事迹,明是当时秦史官或李斯徒党所记录,决非出非手。
《有度篇》 言“荆、齐、燕、魏今皆亡国”,明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后人语,距非之死逾十年矣。
以上三篇,皆从文句上得有反证,可决其不出非手。既有三篇不可信,则余篇亦岂遽能尽信?大抵汉初搜罗遗书,以多为贵,“买菜求添”,恒所不免,而传钞纂录者又非皆有鉴别之识,故所传诸子书不被窜乱者盖鲜,不独韩非为然矣。
太史公述韩非书,标举《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为代表,则此诸篇当为最可信之作品(最少亦太史公认为最可信)。吾侪试以此诸篇为基础,从文体上及根本思想上研究,以衡量余篇,则其孰为近真,孰为疑伪,亦有可言者。以文体论,《孤愤》《五蠹》等篇之文,皆紧峭深刻,廉劲而锐达,无一枝辞。反之若《主道》《有度》《二柄》《扬权》《八奸》《十过》等篇,颇有肤廓语。《主道》《扬权》多用韵(《孤愤》等篇绝无此体),文体酷肖《淮南子》。《二柄》《八奸》《十过》等,颇类《管子》中之一部分。(《管子》多属战国、秦汉间作品,别详彼书解题。)《忠孝》《人主》《饬令》《心度》《制分》诸篇亦然。以根本思想论,太史公谓“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盖韩非为最严正的法治主义者,为最综核的名学家,与当时似是而非的法家言——如主张用术、主张用势等——皆有别。书中余篇(如前所列各篇多半是),或多摭拾法家常谈,而本意与《孤愤》《五蠹》等篇不无相戾,此是否出一人手,不能无疑。
要之,今本《韩非子》五十五篇,除首两篇外,谓全部为法家言渊海则可,谓全部皆韩非作,尚待商量;但吾侪当未能得有绝对反证以前,亦不敢武断某篇之必为伪,姑提出一二标准,备自己及同志者之赓续研究耳。
欲知韩非学说之真际,宜先读以下各篇:
《五蠹篇》 从社会起原及社会组织古今变迁之实况说起,以证明法治主义之合理。颇肖唯物史观派口吻。
《显学篇》 对于当时儒、墨两大派作正面攻击,使法家言成立。(此篇尤以攻击儒家为最烈,别有《问田篇》与墨家巨子田鸠辩难。)
《定法篇》 当时法家共宗商鞅、申不害。此篇批评其不彻底之点,以成韩子之“新法家学说”。
《难势篇》 专驳慎到之势治主义。慎到,盖由道家过渡到法家之一派也。
《问辩篇》 攻击惠施、公孙龙一派之名家言,谓其诡辩而无功用。
《孤愤篇》 此篇言纯正法家言与社会不相容之故,最能表示著者反抗时代的精神。
《说难篇》 从心理方面研究发言之方法及效率,渊渊入微。
《六反篇》《八说篇》《八经篇》此三篇皆反复证成己说,中多精语。
《内外储说》共六篇 此六篇体裁颇奇,每篇首一段名为“经”,标举所陈之义而证以实例。实例各以一句隐括为目,其下则为传(但无传名),详述其所引实例之始末。所引实例,含有小说的性质者较多。
《说林上下篇》 似是预备作《内外储说》之资料。
《难一》《难二》《难三》《难四》四篇 专对于不合理的事实或学说而下批评,多精核语。后此王充《论衡》正学其体。
《解老篇》《喻老篇》 专训释《老子》,盖韩非哲学根本思想“归于黄老”也。《解老篇》精语尤多,为治《老子》者首应读之书。
《难言篇》《爱臣篇》《饰邪篇》 盖非早年上韩王之书,多对于时事发言。
《韩非子》旧有尹知章注,见《唐书·艺文志》,久佚。今本注不知出谁氏。元何犿称旧有李瓒注,或即其人,其年代亦无考。此书间有艰深之文句,非注不解,且多讹舛,非校不明。今注芜浅,殊不足副读者之望。清儒卢文弨、顾广圻、王念孙、俞樾、孙诒让先后有所校释。而王先慎采葺之作《韩非子集解》,现在释韩非之书无出其右矣。然卢、王诸家对是书用力,似不如他书之勤,故遗义尚不少。王先慎学识亦凡近,罕所发明。故此书之整理,尚有望于后起也。
韩非为先秦诸子之殿,亲受业荀卿,洞悉儒家症结:“其归本于黄老”,盬道家之精;与田鸠游,通墨家之邮;又泛滥于申、商、施、龙,而悉抉其藩,以自成一家言。以极致密深刻之头脑,生诸大师之舌,审处而制之,其所成就之能大过人,则亦时代使然也。故其书与《老》、《墨》《庄》《孟》《荀》同为不可不读之书,不必专门学者也,一般人皆然。
读《韩非子》,宜略依前列各篇之次第读之,先明其根本思想所在。《管子》《商君书》等多由韩非并时人或后人摭拾而成,可作本书附属品读。
欲知韩非思想之渊源,则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及吾所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皆可参看。但切勿为其所囿,韩学研究,今尚幼稚,可辟之殖民地甚多也。
《韩非子》文章价值,唐宋以来文人多能言之。其文最长处在壁垒森严,能自立于不败之地以摧敌锋,非深于名学者不能几也,故在今日尤宜学之。《内外储说》等篇,在“纯文学”上亦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