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论《大学》《中庸》《孝经》及其他
《论语》《孟子》两书,近人多呼为“经书”,古代不然。汉儒对于古书之分类,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艺”,亦谓之“六经”,实为古书中之最见宝贵者。次则名为“记”或“传”,乃解释或补助诸经者,《论语》即属此类。又次则为诸子,乃于六经之外别成一家言者,《孟子》即属此类。故《论》《孟》两书,在汉时不过二三等书籍。然汉文帝时已将此二书置博士(“置博士”者,在大学中专设一科以专门之博士任教授也),是曾经特别崇重,然不久亦罢。(罢博士者,废此专科也)六朝、隋、唐以来,《论语》研究尚盛,《孟子》则亦侪于诸子之列耳。自宋儒从《礼记》中抽出《大学》《中庸》两篇,合诸《论》《孟》,称为“四书”,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试题悉出“四书”,于是“四书”之诵习,其盛乃驾“六经”而上之。六七百年来,数岁孩童入三家村塾者,莫不以“四书”为主要读本,其书遂形成一般常识之基础,且为国民心理之总关键。
《汉书·艺文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据此,则谓《论语》直接成于孔子弟子之手。虽然,书中所记如鲁哀公、季康子、子服、景伯诸人,皆举其谥,诸人之死皆在孔子卒后。书中又记曾子临终之言,曾子在孔门齿最幼,其卒年更当远后于孔子。然则此书最少应有一部分为孔子卒后数十年七十子之门人所记无疑。书中于有子、曾子皆称“子”。全书第一章记孔子语,第二章即记有子语,第三章记孔子语,第四章即记曾子语,窃疑纂辑成书当出有子、曾子门人之手,而所记孔子言行,半承有、曾二子之笔记或口述也。
先秦书赝品极多,学者最宜慎择。《论语》为孔门相传宝典,大致可信。虽然,其中未尝无一部分经后人附益窜乱;大抵各篇之末,时有一二章非原本者。盖古用简书,传钞收藏皆不易,故篇末空白处,往往以书外之文缀记填入,在本人不过为省事备忘起见,非必有意作伪。到后来辗转传钞,则以之误混正文。周秦古书中似此者不少,《论语》中亦有其例。如《雍也篇》末“子见南子”章,《乡党篇》末“色斯举矣”章,《季氏篇》末“齐景公”章,《微子篇》末“周公谓鲁公”“周有八士”章,皆或与孔门无关,或文义不类,疑皆非原文。
然此犹其小者。据崔东壁(述)所考证,则全书二十篇中末五篇——《季氏》《阳货》《微子》《子张》《尧曰》——皆有可疑之点。因汉初所传有“鲁论”“齐论”“古论”之分,篇数及末数篇之篇名各有不同,文句亦间互异,王莽时佞臣张禹者合三本而一之,遂为今本。(见《汉书·艺文志》《张禹传》及何晏《论语集解序》。)此末五篇中,最少应有一部分为战国末年人所窜乱。其证据:一,《论语》通例,称孔子皆曰“子”,惟记其与君大夫问答乃称“孔子”。此五篇中,屡有称“孔子”或“仲尼”者。二,《论语》所记门弟子与孔子对面回答,亦皆呼之为“子”。对面呼“夫子”,乃战国时人语,春秋时无之,而此五篇中屡称“夫子”。三,《季氏篇》“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云云,考冉有、季路并无同时仕于季氏之事。四,《阳货篇》记“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云云,又记“佛肸以中牟畔,召,子欲往”云云,考弗扰叛时,孔子正为鲁司寇,率师堕费,弗扰正因反抗孔子政策而作乱,其乱亦由孔子手平定之,安有以一造反之县令而敢召执政?其执政方督师讨贼,乃欲应以召,且云“其为东周”,宁有此理!佛肸以中牟叛赵为赵襄子时事,见《韩诗外传》。赵襄子之立,在孔子卒后五年,孔子何从与肸有交涉?凡此诸义,皆崔氏所疏证,大致极为精审。(参观《崔东壁遗书》内《洙泗考信录》,《畿辅丛书》中亦有此书。)
由此言之,《论语》虽八九可信,然其中仍有一二出自后人依托,学者宜分别观之也。
《论语》一书,除前所举可疑之十数章外,其余则字字精金美玉,实人类千古不磨之宝典。盖孔子人格之伟大,宜为含识之俦所公认,而《论语》则表现孔子人格唯一之良书也。其书编次体例,并无规定;篇章先后,似无甚意义;内容分类,亦难得正确标准。略举纲要,可分为以下各类。
一,关于个人人格修养之教训。
二,关于社会伦理之教训。
三,政治谈。
四,哲理谈。
五,对于门弟子及时人因人施教(注重个性的)的问答。
六,对于门弟子及古人时人之批评。
七,自述语。
八,孔子日常行事及门人诵美孔子之语。(映入门弟子眼中之孔子人格。)
上所列第一二项,约占全书三分之二,其余六项约合占三分之一。第一项人格修养之教训,殆全部有历久不磨的价值。第四项之哲理谈,虽著语不多,(因孔子之教,专贵实践,罕言性与天道。)而皆渊渊入微。第二项之社会伦理,第三项之政治谈,其中一部分对当时阶级组织之社会立言,或不尽适于今日之用,然其根本精神,固自有俟诸百世而不惑者。第五项因人施教之言,则在学者各自审其个性之所近所偏而借以自鉴。第六项对人的批评,读之可以见孔子理想人格之一斑。第七项孔子自述语及第八项别人对于孔子之观察批评,读之可以从各方面看出孔子之全人格。《论语》全书之价值大略如此。要而言之,孔子这个人有若干价值,则《论语》这部书亦连带的有若干价值也。
吾侪对于如此有价值之书,当用何法以善读之耶?我个人所认为较简易且善良之方法如下:
第一,先注意将后人窜乱之部分剔出,以别种眼光视之,免使朦混真相。
第二,略依前条所分类,将全书纂钞一过,为部分的研究。
第三,或作别种分类,以教义要点——如论“仁”、论“学”、论“君子”等为标准,逐条钞出,比较研究。
第四,读此书时,即立意自作一篇孔子传或孔子学案,一面读便一面思量组织法且整理资料,到读毕时自然能极彻底极正确的了解孔子。
第五,读此书时,先要略知孔子之时代背景。《左传》《国语》,实主要之参考书。
第六,此书文义并不艰深,专读白文自行䌷绎其义最妙。遇有不解时,乃翻阅次条所举各注。
上所学者,为书本上智识方面之研究法。其实我辈读《论语》之主要目的,还不在此。《论语》之最大价值,在教人以人格的修养。修养人格,决非徒恃记诵或考证,最要是身体力行,使古人所教变成我所自得。既已如此,则不必贪多务广,果能切实受持一两语,便可以终身受用。至某一两语最合我受用,则全在各人之自行领会,非别人所能参预。别人参预,则已非自得矣。要之,学者苟能将《论语》反复熟读若干次,则必能睪然有见于孔子之全人格,以作自己祈向之准鹄;而其间亦必有若干语句,恰与自己个性相针对,读之别有会心,可以作终身受持之用也。《论语》文并不繁,熟读并不费力,吾深望青年勿蔑弃此家宝也。
《论语》注释,有汉郑康成《注》,已佚,近人有辑本;有魏何晏《集解》,宋邢昺《义疏》,现行《十三经注疏》所载者即是。但其中要语,多为后人新疏所以采,不读亦得。为便于学者计,列举以下之注释书及关系书各种:
一,宋朱熹《论语集注》《论语或问》。
《集注》简而明,最便读者,但其中有稍涉理障处。《或问》时于《集注》外有所发明。
二,清戴望《论语注》。
此书亦简明,训诂视朱注为精审,但多以公羊家言为解,穿凿附会,间亦不免。
三,清刘宝楠《论语正义》。
最精博,但太繁,非专家研究者不必读。
四,清颜元《四书正误·论语之部》。
此专正朱注之误也,可见习斋一家学说。
五,清焦循《论语通释》。
此书将《论语》教义要点分类研究,其方法最可学。
六,清阮元《揅经堂集》中《论语论仁解》。
此书一短篇文,专取《论语》言“仁”之一部钞下,通贯研究,其方法可学。
七,清崔述《洙泗考信录》附《余录》。
此书为最谨严之孔子传,其资料什九取自《论语》。辨《论语》窜乱之部分,当略以此书所疑者为标准。
以上说《论语》竟。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孟子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云:“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问答,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据此则汉儒传说,皆谓此书为孟子自撰,然书中称时君皆举其谥,如梁惠王、襄王、齐宣王、鲁平公、邹穆公皆然,乃至滕文公之年少亦皆如是,其人未必皆先孟子而卒,何以皆称其谥?又书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著,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细玩此书,盖孟子门人万章、公孙丑等所追述,故所记二子问答之言最多,而二子在书中亦不以子称也。其成书年代虽不可确指,然最早总在周赧王十九年(西纪前二九六)梁襄王卒之后,上距孔子卒一百八十余年,下距秦始皇并六国七十余年也。
今本《孟子》七篇,而《汉书·艺文志·儒家》云:“孟子十一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亦云然。赵岐题辞云:“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人依放而托也。”据此,知汉时所流传者,尚有外书四篇,与今七篇混为一本。赵邠卿(岐)鉴定为赝品,故所作《孟子章句》,惟释七篇。此后赵注独行,而外篇遂废。后人或以为惜,但吾侪颇信邠卿鉴别力不谬,其排斥外篇,不使珷玞乱玉,殆可称孟子功臣。今外篇佚文,见于《法言》《盐铁论》《颜氏家训》、李善《文选注》……等书有若干条,经近人辑出,诚有如邠卿所谓“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也。至明季姚士粦所传《孟子外书》四篇,则又伪中出伪,并非汉时之旧,更不足道矣。
孟子与荀卿,为孔门下两大师。就学派系统论,当时儒、墨、道、法四家并峙,孟子不过儒家一支流,其地位不能此老聃、墨翟,但孟子在文化史上有特别贡献者二端:
一,高唱性善主义,教人以自动的扩大人格,在哲学上及教育学上成为一种有永久价值之学说。
二,排斥功利主义,其用意虽在矫当时之弊,然在政治学社会学上最少亦代表一面真理。
其全书要点略如下:
一,哲理谈。穷究心性之体相,证成性善之旨。《告子》上下篇,《尽心》上篇,多属此类。
二,政治类。发挥民本主义,排斥国家的功利主义;提出经济上种种理想的建设。《梁惠王》上下篇,《滕文公》上篇,全部皆属此类,其余各篇亦多散见。
三,一般修养谈。多用发扬蹈厉语,提倡独立自尊的精神,排斥个人的功利主义。《滕文公》《告子》《尽心》三篇最多,余篇亦常有。
四,历史人物批评。借古人言论行事,证成自己的主义。《万章》篇最多。
五,对于他派之辩争。其主要者如后儒所称之辟杨、墨,此外如对于告子论性之辩难,对于许行、陈仲子之呵斥,对于法家者流政策之痛驳等皆是。
六,记孟子出处辞受及日常行事等。
上各项中,惟第四项之历史谈价值最低。因当时传说,多不可信,而孟子并非史家,其著书宗旨又不在综核古事,故凡关于此项之记载及批评,应认为孟子借事明义,不可当史读。第五项辩争之谈,双方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未可偏执一是。第二项之政治谈,因时代不同,其具体的制度自多不适用,然其根本精神固有永久价值。余三项价值皆极高。
读《论语》《孟子》一类书,当分两种目的:其一为修养受用,其一为学术的研究。为修养受用起见,《论语》如饭,最宜滋养;《孟子》如药,最宜祓除及兴奋。读《孟子》,第一,宜观其砥砺廉隅,崇尚名节,进退辞受取与之间竣立防闲,如此然后可以自守而不至堕落。第二,宜观其气象博大,独往独来,光明俊伟,绝无藏闪。能常常诵习体会,人格自然扩大。第三,宜观其意志坚强,百折不回。服膺书中语,对于环境之压迫,可以增加抵抗力。第四,宜观其修养下手工夫简易直捷,无后儒所言支离、玄渺之二病。要之,《孟子》为修养最适当之书,于今日青年尤为相宜。学者宜摘取其中精要语熟诵,或钞出常常阅览,使其精神深入我之“下意识”中,则一生做人基础可以稳固,而且日日向上,至老不衰矣。
学术的研究,方面极多,宜各随兴味所注,分项精求。惟每研究一项,必须对于本书所言彻头彻尾理会一番,且须对于他书有关系的资料博为搜采参核。试举数例:
一,如欲研究孟子哲学,必须先将书中所谓性、所谓心、所谓情、所谓才、所谓义、所谓理……种种名词,仔细推敲,求得其正确之意义。复又须贯通全书,求得某几点为其宗旨之主脑,然后推寻其条理所由衍出。又须将别派学说与之对照研究,如《荀子》《春秋繁露》等书,观其所自立说,及批驳《孟子》者何如。
二,欲研究孟子之政治论,宜先提絜出几个大纲领——例如民本主义、统一主义、非功利主义等等,观其主张之一贯。又须熟察时代背景,遍观反对派学说,再下公正的批评。
三,孟子辟异端,我辈不必随声附和,然可从书中发见许多“异端”的学说,例如杨朱、许行、宋牼、陈仲子、子莫、白圭、告子、淳于髡等,其书皆不传,且有并姓名亦不见于他书者。从《孟子》书中将其学说摭拾研究,便是古代学术史绝好资料。
四,将本书所载孟子所见之人、所历之地及其行事言论钩稽排比,可以作一篇极翔实的孟子小传。
以上不过略举数例,学者如有研究兴味,则方面尚多,在各人自择而已。
最古之《孟子》注释书为东汉赵岐之《孟子章句》,且每章缀以章指,其书现存。全文见焦循《孟子正义》中,今不另举。
一,宋朱熹《孟子集注》。
性质及价值皆同《论语集注》。
二,清焦循《孟子正义》。
考证最精审,且能发明大义,现行各注疏未有其比。
三,清戴震《孟子字义疏证》。
此书乃戴氏发表自己哲学意见之作,并非专为解释《孟子》。但研究孟子哲学,自应以此为极要之参考品。
四,清陈澧《东塾读书记》内《孟子》之卷。
此卷将《孟子》全书拆散而比观之,所发明不少,其治学方法最可学。
五,清崔述《孟子事实录》。
此书为极谨严孟子小传。
以上说《孟子》竟。
《大学》《中庸》本《小戴礼记》中之两篇。《礼记》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其著作年代,或在战国末或在西汉不等,其价值本远在《论》《孟》下。自宋程正叔抽出此二篇特别提倡,朱晦庵乃创为四子书之名,其次序:一、《大学》,二、《论语》,三、《孟子》,四、《中庸》。于是近七八百年来,此二篇之地位骤高,几驾群经而上之。斯大奇矣!
区区《大学》一篇,本不知谁氏作,而朱晦庵以意分为经、传两项。其言曰:“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然而皆属意度,羌无实证。晦庵又因其书有与自己理想不尽合者,乃指为有错简,以意颠倒其次序;又指为有脱漏,而自作《补格致传》一章。此甚非学者态度所宜出也。而明清两朝,非惟以《大学》侪诸经,且几将朱氏《补传》与孔子之言同视矣。中间王阳明主张“大学古本”,对于朱氏所改所补而倡异议,然重视《大学》之观念,迄未稍变。惟清初有陈乾初(确)者,著《大学辨》一篇,力言此书非孔子、曾子作,且谓其“专言知不言行,与孔门教法相戾”。此论甫出,攻击蜂起,共指为非圣无法,后亦无人过问。自此书列于《四书》之首,其篇中“致知格物”四字,惹起无数异说,辨难之作,可汗十牛,然以此为孔子教人入德之门,非求得其说不可。由吾侪观之,此篇不过秦、汉间一儒生之言,原不值如此之尊重而固守也。
《中庸》篇,朱晦庵谓“子思作之以授孟子”,其言亦无据。篇中有一章袭孟子语而略有改窜。据崔东壁所考证,则其书决出孟子后也。此篇论心论性,精语颇多,在哲学史上极有价值。
要而论之,《大学》《中庸》不失为儒门两篇名著,读之甚有益于修养,且既已人人诵习垂千年,形成国民常识一部分,故今之学者,亦不可以不一读。但不必尊仰太过,反失其相当之位置耳。
《孝经》自汉以来,已与《论语》平视,今且列为十三经之一,共传“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以为孔子手著书即此两种。其实此二语出自纬书,纯属汉人附会。“经”之名,孔子时并未曾有,专就命名论,已足征其妄。其书发端云:“仲尼居,曾子侍。”安有孔子著书而作此称谓耶?书中文义皆极肤浅,置诸《戴记》四十九篇中犹为下乘,虽不读可也。
记载孔子言论行事之书惟《论语》为最可信,其他先秦诸子所记,宜以极严冷谨慎之态度观之。盖凡一伟大人物,必有无数神话集于其身,不可不察也。今传《孔子家语》《孔丛子》两书,皆晋人伪作,万不可读。有《孔子集语》一书,乃宋人采集群书言孔子事者,大半诬孔子而已。学者诚诵法孔子,则一部《论语》终身受用不尽,“岂买菜也,而求添乎”?
以上附论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