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与风流寡妇的故事
前几天读古罗马作家柏特洛尼奥斯的《萨泰里康》,见到有一篇介
绍文中提起,柏特洛尼奥斯的这部讽刺世情名作,已佚散不全。在今日
留存下来的片断中,除了《特里玛尔讫奥的宴会》之外,还有一篇是《艾
费苏斯的寡妇》。这后一篇里所说到的这个寡妇故事,据说是古代流传
很广的一个极有名的风流寡妇故事。不仅从罗马时代一直到欧洲的文艺
复兴时代,欧洲的许多作家一再采用这个故事为题材,写出了不少各有
特色的作品,就是古代中国作家也曾运用过这个故事。
这后一句话很引起了我的兴趣。作者不曾说明这位中国古代作家是
谁,但是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是有所根据的。后来就有名的寡妇故事这
范围想了一想,又翻阅了一些我国古代话本的总集,这才发现所指乃是
庄子戏妻的故事,也就是旧时京戏所演的《蝴蝶梦》的本事。
《艾费苏斯的寡妇》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平日以贞洁自许的妇人,在丈夫去世后,矢志要殉夫,住在丈
夫的墓室内,拒进饮食,日夜哀哭。附近有一个兵士听见了这哭声,走
来查问。他是在附近的刑场上负责看守死囚示众尸体的。他见到这哀哭
的寡妇后,问明情由,便竭力向她劝慰,又劝她略进饮食,说是她既然
爱她丈夫,若是丈夫地下有知,必不忍见她如此。这兵士生得年轻英俊,
妇人也是在艾费苏斯以美丽著名的,两人不觉发生了互相爱慕之情,兵
士将自己的口粮拿来,劝妇人吃了一些。妇人这时不仅不再哀哭,而且
同兵士有说有笑。于是两人渐及于乱,就在墓室里面成就了雾水姻缘。
第二天早上,兵士回到刑场,发现他负责看守的死囚尸体,已经被人偷
走了。按照军律,这是要处死刑的,他只好凄然来向这寡妇告别。
哪知这寡妇虽然是一夜恩情,却已经爱上了这兵士,不忍他去就死,
而且这过失也一半因她而起,因此想了一下,向这兵士提议,她丈夫新
死不久,既然死囚的尸体失踪了,何不趁上司尚未发觉之际,将丈夫的
尸体拿去挂在吊刑架上充数,岂不是可以免得自己去抵罪?兵士赞同
了,于是两人就合力开棺取出丈夫的尸体,挂到吊刑架上去冒充死囚,
果然瞒过了上司的耳目。
京戏《蝴蝶梦》的本事,出自宋元人的话本《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见冯梦龙所编的《警世通言》。将《艾费苏斯的寡妇》故事与《庄子休
鼓盆成大道》的话本一比,可以看出故事的情节虽然大不相同,但两个
寡妇却是同一典型的人物。
《警世通言》里的庄子戏妻故事,与《艾费苏斯的寡妇》故事,关
于丈夫的部分虽然大不相同,但是两个寡妇的举动,简直如出一辙。说
这两个故事同出一源,是极可以相信的。
这个有名的中国风流寡妇故事,见《警世通言》第二卷:《庄子休
鼓盆成大道》,以庄子见到妇人煽坟作引子,引出他自己想试试自己的
妻子,这就构成了这个庄子装死戏妻的故事。京戏《蝴蝶梦》大劈棺,
就是由此而来。劈棺这一情节,在古罗马的那个寡妇故事里面,也是最
精彩的部分。大家都是为了要救眼前的情郎,便不惜牺牲已死的丈夫尸
体。在古罗马的故事里,是开棺取出丈夫的尸体去替代那个失踪的死囚
尸体,在中国的这个风流寡妇故事里,则是想劈棺取出已死丈夫的脑髓,
来医治新情郎的心病。
两个故事都是十分富于人情味的。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两个寡妇都太
不近人情,但是我们若从"死者已矣",救生不救死的常理来看,她们
的所为,实在是很合乎人情的。丈夫反正已经死了,既然有了新情人,
则为了要挽救情人的生命,将已死丈夫的尸体加以废物利用,实在是很
现实的举动。
我记得从前上海提倡改良京剧时,曾改编过《蝴蝶梦》,田氏劈棺、
庄子复活以后,向妻子大施教训和奚落之际,却被田氏反唇相稽,挖苦
了一场。新编的唱辞,其中有精彩的两句,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庄
子的哲学思想来骂庄子。那两句唱辞是:
"庄生空言齐物论,不责男人责女人!"
说庄子丧妻可以再娶,自己死了却一定要责成妻子守节。庄子被骂
得哑口无言。因此在新编《蝴蝶梦》里面,田氏并不曾吊死,庄子也就
没有"鼓盆"的机会了。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当然比罗马人的故事更曲折多变化,
也更富于东方色彩。我更喜欢前面煽坟的那个引子,那个寡妇倒是个坦
白真实的好人,比那些挂着寡妇招牌,暗中偷人的好得多了。庄子见了
心中不平,实在不是解人,难怪回家以后,要设计装死戏妻。在这方面,
庄子比起古罗马故事中的那个丈夫,可说差得多了。那个丈夫是真的病
死的,因此,能使自己的无用尸体供妻子利用,不象这个东方丈夫,故
意装死,设下圈套引妻子入彀,然后再将她羞辱一场。
《警世通言》所载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故事里的假死戏妻情节,
不知所本,可是庄子丧妻鼓盆以及梦蝶,却是有根据的,这都见于庄子
自己的著作。
据《庄子》所载,庄周自言梦中尝化为蝴蝶,栩栩然蝶也,俄而觉,
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化为蝴蝶,抑蝴蝶化为周欤。又据《庄子?至乐
篇》载:庄子丧妻,惠子往吊,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不哭亦
足矣,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人且偃然寝乎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
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可知梦蝶丧妻,鼓盆倒是有根据的。大约就因为有了这一点根据,
将那个有名的风流寡妇故事附会上去,遂构成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这个话本。
除了《警世通言》所收的这个话本以外,据《花朝生笔记》所载,
还有一个《蝴蝶梦传奇》,系清初严铸所撰,即从话本的故事改编而成,
而将它更通俗化了。我未见过这部传奇,但是从《蝴蝶梦》这题名来推
测,旧时京戏的《蝴蝶梦大劈棺》,必是根据严氏传奇改编而成,不是
直接取材于宋元人话本的。
这个《艾费苏斯的寡妇》故事,在欧洲除了见于柏特洛尼奥斯的残
稿以外,比他稍后的罗马作家奥柏尼奥斯,也在他的著名的《金驴记》
里,收入了这个风流寡妇故事。稍后,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在他的讽刺
小说《萨地格》里,也采用了这个故事。还有,法国的寓言家拉封歹,
也用这题材写过一首长诗。
此外,如意大利的《一百故事集》,布列东的《风流妇人生活史》,
都不曾放过这个精彩的故事,实在不胜枚举。
我小时很喜欢看《蝴蝶梦》这一出戏,喜欢看田氏劈棺这一场的跌
扑功夫。演这出戏的旦角,照例要踩■的,因此劈棺之后,见到庄子从
棺中推盖而起,她吓得抛了板斧,从灵桌上一个倒筋斗翻下来,接着在
地上翻腾扑跌,表示惊吓的动作。要表演得好,是极不容易,而且很吃
力的。还有,庄子变成楚国王孙后,将灵前的一个纸人金童变成自己随
从的经过,也是极有趣的。那个由真人所饰的纸人,起初要完全装成是
一个假人模样,任人搬动戏弄,眼眉手足不得有丝毫颤动,往往是丑角
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也使年轻的我看了大开笑口。
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寡妇劈棺的故事,竟有这样远的渊源,而
且竟是从外国传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