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版 行与影(上)

午後的阳光把这遍破败不堪的废弃厂区晒得暖洋洋的,几簇杂草在微风中微微起伏,两只争斗打闹著的野猫从这片新近被毁得彻彻底底的废墟上奔过,却被几个站在那里的人影吓住,顿时停止了撕扯,各自夹著尾巴钻进已摇摇欲坠的半塌厂房。

空地上漂浮著一层薄薄的烟雾状物体,虽然微风吹拂著,但它却似乎不受风的影响,并没有被风吹散,而是缓缓地流动著,并且有意识地往中间凝聚。

刘地、瑰儿和南羽正往这边而来,飞在他们前面的是羽毛有些黯淡的火儿。

当他们冲过去之後,看见已经结成人形影子的周影正缓缓坐起;他的影刀已经不见了,身影也显得有些虚淡。这种状况看起来很糟糕,可是至少他还活著,这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周影看著大家,平静地说:“我赢了。”

瑰儿率先欢呼著扑了过去,火儿则化作一支火箭,在空中快速飞行,划出一个个“V”来宣洩他的快乐。但是,越是走近便越隐隐发觉有些什麽不对劲的刘地和南羽,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冲动,刘地与南羽一边一个停在周影身边,以有些担忧的目光看著周影。瑰儿高兴地叫著、跳著,张开手臂给了周影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周影却在她的手臂间飘散开,然後在手臂外快速凝聚回来。

“你为什麽不恢复原形!”瑰儿惊讶地叫起来。

“这就是我的原形。”周影看著她、看著大家,有些疑惑地说,“我好像……好像不能变化成人了。”

“不仅仅是这样吧……”刘地围著他打转,抓著下巴说。

这时南羽也抓住了正准备往周影怀里扑去的火儿:“火儿,你先不要过去,周影的状况很不对劲。”

平时即使周影以影子状态出现时,也仍有可以触摸到的实体,可是他现在却好像只能以虚幻的型态存在。

周影尝试著凝聚自己的身体,可是片刻之後便对大家摇摇头:“不行,我的法力好像损失太多,身体无法凝聚起来了。”

“无法凝聚起身体,那岂不跟打回原形差不多!”刘地伸手在周影的身上试探几次,每次都穿过他的身体。

已对自身检查过一遍的周影点点头:“看来至少损失了两百年的修为。”

两百年,即使对寿命远远长於人类的妖怪们而言,也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而且,两百年的修为对妖怪们来说,可能代表了整整一个修行的层次。特别是周影这样仅仅修炼了三百多年的影魅,抽掉两百年的修为,几乎等於把他打回了原形。想不到周影好不容易在这场与九尾狐的争斗中保住了性命,却又要遭受这样的结果,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不忍的神情。

只有周影自己若无其事:“只要还活著,法力可以慢慢修炼。”他这麽说,同时看著越融环的尸体。

越融环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因为这几天被极度的不安的火儿当作洩愤工具而几经蹂躏,早已看不出她曾经是有著华美皮毛的九尾狐,原本白色的毛皮处处被火儿烤得焦黑,完好的地方也沾满了灰尘,尸体的气味还吸引了许多苍蝇打转。

这就是死亡,生前再高傲强大的生物,最後都逃不过同样的结局。

“火儿,把她火化了吧。”周影说。

火儿二话不说,马上就一团火焰喷射过去。在他这麽疲倦的状态下,还能发出如此程度的火焰,可见他是多麽愿意把这个可恨的敌人挫骨扬灰。越融环的尸体在火焰中瞬间化成了灰烬;刘地一扬手,一阵风势卷过,把那些骨灰吹散在空中,什麽痕迹也没有留下。

那正是风文远的结局,今天又一模一样地出现在越融环身上。

“也许他们在什麽地方还会重逢。”南羽看著这一切,轻声说,“只要能够再见,他们一定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分离了……”

瑰儿紧紧搂著南羽的手臂,“嗯”了一声,点著头。

“行了行了,可以回家了,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了!”火儿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打著哈欠,准备像往常一样到周影怀里睡觉。

南羽连忙再次抓住他:“火儿,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触碰周影。”

“为什麽!”火儿发出一声尖叫。好不容易事情结束了,周影还活著,他以为一切都可以恢复到常轨上,现在忽然跟他说不准接近周影,他怎麽能接受。

“周影的修为损耗很多,现在他的状态承受不了你的力量。如果你碰他,轻则使他大伤元气,重的话或许会因此丧命。”刘地郑重其事地说。

火儿恶狠狠地冲著他叫:“我不信,以前周影没有变成人的时候也整天抱著我,也没有丧命!”

“那时候你还小,力量不足以伤害到他,可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毕方了。”南羽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

刘地的话火儿可以不信,但是南羽从来不会对他说谎。火儿无助地看看周影,再看看南羽、瑰儿、刘地……他没有再说话,垂头丧气地率先往家的地方飞去。

“火儿,其实你不用这麽沮丧,也许周影只是因为受伤太重而暂时失去法力,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说不定就恢复正常了。”

南羽的安慰令火儿好受了一些,虽然不能触碰周影,但还是不离他左右地飞著:“影,我命令你赶快好起来,不然你教我在哪儿睡觉?在哪儿打滚?”

“我知道。”周影带著歉意说,“我会尽快修炼的。”

“不是尽快修炼,是立刻给我变回来,你知道吗!”

瑰儿偷偷低下头抹掉眼里的泪水,一把抓过火儿说:“周影刚刚醒过来需要休息,不许再烦他了!我们来开个宴会庆祝吧?大家想吃什麽?尽管说出来,我去做!”

美食的诱惑暂时打消了火儿的一肚子委屈,立刻扳著翅膀上的长翎毛,一样一样地数了起来:“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周影纵身跃入刘地的影子中,隐身在里面,再次进入休眠状态。这场决斗令他极度虚弱,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必须尽量休养生息。至於重新休炼,那要等到他的元气恢复之後再开始了。

一行人缓缓离开这座废墟,往周影阔别多日的家走去。

夕阳从天边的云层中透照下来,给周围镀上一层美丽的色泽。明天看起来还是个好天气,至少那会是崭新的一天。刘地边走边对天空挥舞了一下手臂。

※※※

大家都围坐在周影家的沙发上。

刘地难得地坐得端正,而火儿也例外老实地伏在林睿膝盖上,周影用影子的形态坐下来,姿势很是古怪。大家都面带忧虑,特别是火儿,眼里都快要冒出火来了。

周影在和越融环决斗後已经休息了半个多月,他的法力虽然也恢复了一些,但也仅仅是可以凝聚成实体,根本不足以变成人形。南羽和刘地刚刚对周影进行了联合检查,确信地宣布他的状况是真的被打回原形,而不是火儿所期待的暂时性衰弱症状。

“只是两百多年的修为而已。”刘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其实这已经比最糟的情形好了很……”

“至少两百五十年!”火儿尖叫起来,“他现在都不能抱我了!”

“那麽我就再修炼两百五十年。”周影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显得很平静。

如果是一般妖怪,凭空失去了十之八九的修为,即使生性乐观得不至於难以接受,肯定也是在心里懊恼不已。可是周影却是真的看得开,他的个性就是这样,并不害怕努力与等待,对他来说,再修炼上几百年并没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可是火儿不能接受。

周影的法力再这一场恶斗後至少损失了十之七八,这样的他与现在的火儿相距太远,以至於毕方的一次触碰都有可能使他这个法力刚刚足以凝聚成形的影魅灰飞烟灭,於是火儿便被众人再三勒令不许靠近周影。从最初的极度不甘心,火儿的情绪已经转化成一种极度的沮丧,一说起这件事,便垂头丧气。现在居然雪上加霜地告诉他,他幻想著忍耐上一段时间周影就会恢复的事情也成了泡影,他想要得到父亲的爱抚需要等上两百五十年,这让他怎麽受得了。

“我不干!”火儿的不满爆发,冲著周影大吼起来,“我就是不干!你给我马上变回来。”

“对不起,火儿……”

“我就是不干!你立刻变!立刻!”

“火儿,周影他自己也不想这样的,你就别再任性了。”

瑰儿的劝解更是火上加油,火儿身上的火苗蹭地一声便冒了起来:“我就是不听!我就是要闹!我不管,谁教他自己跑去找那个九尾狐的!谁教他不带上我的!就是他自己找的!现在给我变回来,赔偿我的损失!”

“火儿你怎麽这样不讲理呢。”

“我就是不讲理!”

火儿自己也知道不管怎麽无理取闹,周影的情况都不会再突然产生变化了。如果周影不贸然决定自己去对付九尾狐,如果周影不是甩开自己偷偷溜走,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明明就是因为周影任性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大家还说自己任性!

他越想越是委屈气愤,飞起来从窗户冲了出去:“我要离家出走,别来找我!”留下周影满目无奈地呆坐在那里。

由於受到瑰儿的手艺诱惑,火儿的离家出走只持续到晚饭时间,但是他的委屈与不满可没有减少,所以在家根本不理周影,吃完饭一抹嘴就走,连觉都不在家里睡了,而他在外面的种种作为也不断经由刘地或林睿传到周影耳里。

“火儿莫名其妙把人家罗天打了一顿,就只因为人家问了一句最近怎麽没有看见周影。”

“快想办法阻止他!火儿在一家一家地烧著电影院,因为现在正放映的那部电影里面,一个工作人员名字刚好叫周影。”

“火儿在家吗?他怎麽连我妈妈的学生也打!他们在背後议论周影的事是不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打得上不了学啊!”

“今天火儿在市中心广场放了把火,烧掉了好几辆汽车,就因为其中的一辆车牌尾号跟你的计程车一样。”

“火儿今天……”

“你们家火儿……”

这种讯息不绝於耳,刘地、南羽和林睿也因为跟在後面为火儿收拾残局而一个个筋疲力尽。到了此时,他们不得不佩服周影——以前帮火儿打扫战场的事可都是他一个人包办的,真不知道他怎麽会有那麽好的精力与耐力。

可是现在唯一能管住火儿的周影根本无法约束他;相反的,如果周影管他,他就会更变本加厉地胡闹,甚至可以说他现在的种种行为就是冲著周影来的。

“叛逆期啊……叛逆期啊……”刘地这样摇头晃脑地感叹著,“叛逆期的孩子就是难以管束啊……”

“这不是火儿的错。”周影坚持这麽说。现在他充满了对火儿的歉疚之情,不能好好照顾火儿,那就是他的不对。

“不管是谁的错,最重要的事再这麽下去,大夥儿都受不了了!”刘地用指节扣叩地敲著茶几的玻璃面说,“火儿这麽一折腾,说实话,连我都有想搬家的想法了,何况是别人!”

周影黯然地说:“我很抱歉。”

周影知道这些天刘地和南羽——特别是刘地,为了应付火儿的种种行为,为了替他善後,几乎是吃不好、睡不好,做梦都在作火儿烧房子的梦。

“我说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想想办法,怎麽样才能阻止他这麽疯下去,也只有你能管管他了。”

周影叹口气,要是现在他能管得住火儿就好了,可惜火儿一直在和他赌气闹别扭,甚至可以说他最近这些胡闹就是因为要跟他赌气,如果他去劝说,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让火儿更变本加厉。

刘地摇著头:“总之,他就是你的责任,你自己去想办法吧。再这麽下去,我可就要罢工不干了!”

原本的火儿虽然是立新市妖怪们的心腹大患,可是总算还有个周影可以约束他一二,再加上性格单纯,他的行为模式大部分妖怪都能摸到,还算可以忍受。如今没有了周影的管束,他又开始不按牌理出牌,立新市的妖怪们怎麽能不感到大祸临头。除了公推刘地上门去和教子不力的周影谈判外,他们也只有收拾好包袱,准备搬家了。

周影觉得自己该去跟火儿谈谈,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麽,可是他想和火儿说说话。他们两个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说句话了。以前不管做什麽,火儿总喜欢跟在他身边,即使他修炼的时候,火儿也会停在他头上或膝盖上。现在不得不和火儿保持距离,就连周影也觉得生活变得很别扭,更别说是火儿了,也怪不得他整天靠著捣乱破坏来发洩心中的不满。

“火儿回来过吗?”周影问厨房里的瑰儿,现在好像只有瑰儿的厨艺可以吸引火儿回到家里来了。

瑰儿指指卧室。

周影轻轻把卧室门推开一个缝隙,果然看到火儿正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们家里的卧室与床铺基本上只是个摆设,火儿固定的睡眠地点是周影的口袋或膝盖;而不需要睡觉的周影则只是为了学习人类的行为,才会象徵性地在上面躺躺。

火儿平时倒是很喜欢这张大床,虽然他睡觉的地点在周影口袋装的火柴盒里。但是他有空的时候喜欢在床上滚滚,这也就是他们家为什麽老是需要更换被烤坏的床单。

此刻火儿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打著滚,最近他不能到自己专属的位置睡觉,这张床倒是终於发挥了作用。

周影正想走进去时,却看到火儿停下了动作,他半趴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床单上的花纹,忽然眼睛里啪搭啪搭地掉下泪来。火儿的眼泪是一团流动著的“火水”,落在床上立刻引起了火苗。火儿自己胡乱用翅膀拍打著,还匆匆抹著眼睛,显然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在哭。周影这麽多年来就只看见火儿哭过两次,一次是周筥去世的时候,另一次就是今天。

周影悄悄关上门,又退了出来。

他在刘地身边坐下来,沉默了良久,忽然问:“有没有让我恢复法力的办法?”

刘地一下子愣在那里,过一阵子才说:“什麽?”

“我想尽快恢复法力。”

刘地歪著头看著他。周影应该比谁都明白修炼是需要一步一脚印的道理,而且在出事之後他对自己损失的法力也没有过多沮丧和不舍,为什麽忽然会提出这个要求?刘地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叹口气说:“火儿会慢慢明白的,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你这种情况想要快速恢复法力,除非有神仙级的人物助你一臂之力,再不然就是有仙丹妙药辅助你修行,否则根本无法可想。”

周影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刘地一摊手:“要不然你去吃别的妖怪、吸收他们的修为,那样还能恢复得快一些。”

周影皱起眉头,开始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瑰儿从厨房走出来,把手里的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刘地,你别给周影出馊主意,现在已经够乱了。”

刘地伸手从盘子中拎出一根鸡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是他自己问我的啊。”

瑰儿边低头收拾著四处凌乱的客厅,边说:“说起令人快速增长法力的灵药,我倒是知道一种。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黄帝有一种灵药叫回天丹,就是专门给因为意外而使修为受到巨大损害的人用的。我曾祖母的一位好友曾经在重伤之後侥幸得到这种丹药,因此才保住了一身道行,最後得以修成正果。”

“有这种好东西妳干嘛不早说!”火儿不知道什麽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揪住瑰儿的领子大声喊。

“我说了有什麽用?”瑰儿白他一眼反问。

“我要去找来给影吃!”火儿大声宣布,“那样影就可以马上恢复正常了!”

“你去哪里找?”

“就妳说的那个黄帝那里啊!他大概是住在北京吧?那个叫故宫的地方我去过!”火儿信心十足地宣布,“只要我一吓唬,他立刻就会乖乖交出来的,你放心好了!”

刘地捂著头呻吟一声:“周影,你平时都是怎麽教育孩子的?怎麽连基本常识都没告诉过他?”

周影摇摇头:“火儿,她说的是天帝黄帝,不是人类的黄帝。这两个字不是同一个写法,你看,这是‘皇帝’,这是‘黄帝’。”

刘地又呻吟一声:“只是两个名字写法不一样吗?”

周影想了想,又说:“黄帝很厉害,你打不过他的。”

“喔……”火儿明了地点著头,“我明白了,到时候我会从背後偷袭他的。”

刘地哈哈大笑著倒在沙发上:“你想从背後偷袭黄帝!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周影,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孩子……”

瑰儿也跟著笑了一阵,後了惊觉这样会伤害到周影与火儿的自尊心,连忙忍住笑,对火儿说:“黄帝是上天武帝之首,位居中央的天帝,是能够号令众神仙的神中帝王,我们这种小妖怪、小灵兽,连他的面都见不到的。”

火儿张大了嘴说:“他那麽厉害?是啊,我好像以前也听周筥说过。”

以前周筥给周影上课的时候,虽然老是抓火儿去旁听,但他却总是千方百计地逃课。对於周筥来说,教一个木头脑袋的周影已经够辛苦了,再加上火儿也实在受不了,所以对他都采取放任态度。火儿的知识大多是他在周影身上睡觉时顺便听来的,所以呈现半调子状态并不奇怪。

“黄帝好像也有一只毕方灵兽,不过人家可是堪称灵兽之王的。平时为黄帝驾车,都赶著六条蛟龙。你这个样子,一条蛟龙就可以要了你的命吧?”

刘地故意说著风凉话刺激火儿。要知道水火相克,身为毕方却能驾驭六条蛟龙,这可见他的实力有多麽强大,与火儿相比,自然一个在天,另一个可能连地面都够不著,远在三十几层的地下室呢。

“哼,”火儿不平地说,“有什麽了不起!等我长大了,也弄几条蛟龙来给影拉车。到时候咱们家的计程车连油都不用耗。”

说到这里,火儿的声音低了下去,刚刚有些笑声活力的屋里又静了下来——周影要到什麽时候才能再次驾驶他的计程车?如果他的法力不能恢复,就算真的找来蛟龙为他拉车又怎麽样呢。

火儿垂头半晌忽然问:“那个灵药在什麽地方能找到?”

瑰儿犹豫著问:“你、你想干什麽?”

“当然是去为影找来。”火儿斩钉截铁地说。

“刚才说的你没听懂吗?”刘地拍拍他的头,“黄帝的灵药是你这种小灵兽可以觊觎的吗?”

“我抢不来不会偷吗?偷不来不会骗吗?骗不来不会……瑰儿,如果骗不来还能怎麽办?”火儿摇头晃脑地问。

刘地重重敲了他一下:“你听不懂我说话吗!天帝居住的昆仑山是什麽地方?只是外围的弱水与火焰你就不可能过得去!”

刘地自认为已经算得上是胆大包天了,没想到比起火儿的无知无畏来还差得远呢。不管多麽强大的妖怪,到了神人面前,还不是和小孩子一样软弱无助。所谓强大的灵兽,也不过是神人们的宠物、随从而已。不是刘地胆子小,而是那已超出了他能够想像的范围,如果没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又怎麽会被称为神。

“其实不一定非去昆仑山不可的。”瑰儿小声说。

火儿马上把头贴过去问:“为什麽?为什麽?”

瑰儿说:“我听母亲说,当年我曾祖母的那位朋友并不是从昆仑山得到那种灵药的,而是青要之山。”

“青要之山,帝之下都。”刘地喃喃地说。

“什麽叫帝之下都?”火儿忽然闪著眼睛问。

“就是天帝的别墅!”刘帝言简意赅地回答,“那里会有天帝的灵药也不奇怪,毕竟是天帝住过的地方。”

“瑰儿,你妈有没有说你曾祖母那个朋友是怎麽偷出来的?”火儿仔细打听。别人能办到的,他火儿也不会比人家差。

“她可不是偷来的,而是青要之山的山神武罗赐给她的。武罗神在未修成正果前也是山鬼的一员,看到同族受伤於心不忍,特别下赐灵药,救了我曾祖母的朋友。”

“山神是什麽?”火儿又问。人间界的山林早已没有了山神们的护卫,所以他不太清楚山神是什麽样的人物。

“就是给天帝看门的。”刘地再次回答。

“喔,原来是看大门的老头……”火儿点著头说,“叫那个老头也给影一颗灵药不行吗?”

“谁是老头!”瑰儿把靠垫丢在刘地脸上,“你别乱教火儿东西,神也是你可以这样乱说的吗!”武罗神是山鬼家族的骄傲,她可容不得刘地这样不敬,“火儿,我曾祖母的朋友也是山鬼,武罗神救她是因为出於同族的香火之情,她凭什麽帮周影呢?我们这样的身分,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啊。”

“那就偷她的、抢她的!她应该不是什麽神仙的皇帝了吧!”火儿兴冲冲地宣布,“影,你在家等著,我找到她弄到灵药就回来。”说完就准备飞出窗外。

刘地提高声音问:“火儿,你知道青要之山在哪儿吗?”

“我会找狐狸去帮我查地图的。”

刘地再次捂住头呻吟:“周影,你就不能教给他一点常识性的东西吗?”

“火儿,青要之山在另一界,距离这里不仅仅是用距离可以形容的。”南羽不知道什麽时候走了进来,拍拍火儿的脑袋说,然後有点担忧地询问大家,“你们要到青要之山去取灵药帮助周影?”

“只是刚好说到那里有可以帮助周影的灵药,没有说要去……”刘地说著说著,忽然咬著嘴唇停下来,半晌抬头跟大家说:“就是去也没有什麽不可以啊?”

屋子里一片寂静,最後还是火儿狂傲得不知所以的叫声打破了沉默:“就是啊,我非去不可,你们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火儿不能去!”刘地断然说,“我们当中只有我是去过诸界的,所以要去的话我去,然後是南羽,她的经验和法力可以做我的助手。这样一来,就必须有人留在这里保护周影和瑰儿——你们应该知道火儿……呵呵,还有我惹下的仇人有多麽多吧,如果连火儿都离开了,他们一定会对周影下手的。”

南羽点著头说:“没错,刘地、火儿、我,我们三个不能全部离开。”

“那就我和南羽去,刘地留在这里!”火儿不满地叫。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只有我去过诸界,你们如果没有我带路,连青要之山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麽取灵药!”刘地认真地对火儿说话的时候还真不多见,他盯著火儿说,“你知道青要之山在哪一界吗?你知道诸界之中有什麽样的居民吗?你知道你们毕方的克星龙族在什麽地方出没吗?你知道各界的山神、地神该怎麽打交道吗?”

火儿虽然不甘心,但还是摇摇头。

“所以说我必须去,而你……”刘地的正色没维持多久就消失了,一脸欠揍的样子对火儿问,“你不想和我一起旅行吧?”

“哼!我要去抢灵药!我要帮影!我就是要去!”火儿开始施展无赖战术,又是喊叫、又是打滚,“我要去,我就是要去!”

“火儿,我们一定会帮周影把灵药带回来的,你不相信我吗?”南羽对火儿保证。虽然她心里清楚地明白,这次仓促决定远行并不是很好的主意,想要找到能帮助周影恢复的灵药谈何容易,即使找到了,凭著自己和刘地这两个妖怪,也不见得能够“拿”得回来。可是现在安抚火儿是最重要的,她只能说得信心十足一些。

“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主意……”一直在听著他们计画的瑰儿忽然说,“南羽不要去,我跟火儿和刘地去。”见大家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她咬著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个山鬼,在人间界以外的诸界,山鬼都是很受欢迎的,而且武罗神是山鬼一族的前辈成神,她对同族向来很照顾,也许因为我去了,事情成功的可能性还大些。”

瑰儿说完,眼巴巴地看著南羽,生怕她会因此不高兴。

南羽点头:“对……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地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著,留下南羽带著瑰儿跟火儿?这样一来,实力上并没有弱多少,还有了一个很好的外交使节,唯独就是火儿这个家伙指挥起来难度大一些。不过单独留他在立新市保护周影也是一样令人不放心,还是南羽可靠。

他看著火儿说:“我先说好了,跟我一起出去就要什麽都听我的,不然我把你扔在异界不管了!”

火儿听到自己可以跟去已经大喜过望,根本没有听清楚刘地说的是什麽就点了头,扑到瑰儿身上,又蹦又跳著:“瑰儿,还是妳最好!”

“那麽……”刘地看著周影说,“就这麽决定了。”

周影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一直坐在那里看著大家,当刘地问他的时候,他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刘地要大家散去各自准备时,他才向刘地说:“你要照顾好他们。灵药不重要,你要把他们带回来。”

刘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对他嚷著:“那我呢?我的死活就不用管了吗?”

※※※

今天酒吧中有种奇怪的气氛。

吴奇一边为客人调酒,一边在心里暗暗低嘀咕。

在他眼中,客人分为“正常”与“不正常”,正常的一种到这里来无非是来喝酒、跳舞、吸毒、谈恋爱,或是从事色情交易、拉客人的。而不正常的那一种就可能做出种种难以理解的行为来,比说旁边那个角落中的客人,看起来就真的挺古怪的。

那个浓妆豔抹、衣著暴露的女子,本来一看就是从事“那种”行业的,却拒绝了好几个看来很有钱的“客户”搭讪,现在她主动与一个衣著打扮像工人的男人坐在了一起,勾肩搭背的不知在说著什麼,神态很是亲密。

而在吴奇眼前的这个客人,明明点了一杯白酒,可是在发了一阵呆後,却对吴奇放在他面前的酒杯视而不见,反而夺过吴奇正在为别的客人调制的一杯鸡尾酒走了。他在酒吧里转了半天,也凑到了那个“工人”的桌子前,挨著那“工人”的肩膀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一个全身名牌、“外包装”价值超过十万的大款走进酒吧,无视周围的热闹,目不斜视地也走向了那一桌,坐在“工人”对面,手上的大钻戒把桌子敲得直响,对工人慷慨激昂地说些什麼。

“一个工人也有这麼大的魅力?”当又有三、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走向那个工人,也对他十分亲密地说著话时,吴奇忍不住在心中咕哝一句。

接下来又有一个人走过吧台,走向那一大群人围绕著一个工人的角落,这时吴奇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

虽然是在昏暗的酒吧里,吴奇还是眼尖地认出这个刚刚经过的人——偶像巨星罗天。像他这种大明星,没有化妆、没戴墨镜、身後一个跟班都没地来到这三流的酒吧中,跟一群“小姐”、一个大款、一个大众脸,一起围绕著一个工人窃窃私语,这种情况任谁看了都会好奇、都会想要知道真相,不能怪自己好奇心太重……吴奇这样安慰著自己,看看客人不多,於是从吧台後溜了出来。

“鹿九,你就招了吧,说出来对你又没有坏处,不说的话……哼……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最先来的女子火辣辣地挂在“工人”身上,对他的耳朵吹著气,声音娇滴滴的,只是说话的内容与她的表情不太符合。

“工人”往旁边躲闪著,苦著脸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别来问我啊,我跟他们又不熟,你们应该去问林睿、去问南羽啊。”

坐在他另一边的大众脸重重地在他肩上一按,让他本来有些“离地”的屁股一下子又落回去:“我们不知道他们知道得比你多是怎麼的!可谁敢去问他们啊?姓白的一大家子九尾狐早就放了话,谁敢惹林睿,就等著他们举族从青丘之国来声讨。南羽那间医院进去的妖怪都是什麼下场,你不知道吗?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个……总之不问你问谁?你老老实实说了吧,别再跟我们耍花招了。”

“不就是欺软怕硬,林睿和南羽你们惹不起,就来欺负我这个老实人。”鹿九小声咕哝。

“自己在那里咕哝什麼呢?快说,快说!”

“是啊,亲爱的小鹿儿,你就和我们说说嘛……”

“鹿哥哥,说嘛……”

“鹿九,这些年我可没少照顾你的生意,你的猪我买了多少,你自己算算!你小子不会这麼没义气吧……”

“鹿九,这可是你叔叔向我要的演唱会门票,你不说,我乾脆撕了它也不给你们了,你自己去跟你叔叔解释。”

“各位,你们别来逗我,我真的不知道……”鹿九双手抱头求饶,“你们饶了我吧,刘地和火儿的事你们都不敢问,我怎麼敢多管?他们也不会告诉我啊……”

“谁不知道你是刘地的朋友,他那个人虽然可怕,对朋友还是没得说的。”

“就是啊,刘地为了陪你喝酒,连我们的约会都不赴,他的事你还会不知道。”

“说的也是,咱们立新市谁不知道你那个养猪场,你其实只是个挂名的老板,幕後真正的大老板是周影,火儿是董事长,你也算是替他们工作的员工,老板的事你会不知道?”

“我冤枉啊……那个养猪场真的是我自己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啊……”鹿九见他们怎麼也说不清,大声喊起来。

这时罗天把手中的票向他手中一塞说:“其实你自己想想,我们几个的处境与你是一样的,他们不在这里或是出了事,我们这些平时与他们走得比较近的,肯定也会受到影响。你别忘了,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平日看我们不顺眼的家伙是看在他们的份上忍著不动的,他们要是有什麼变故,你说那些仇家会不会趁机对我们下手呢?你有什麼消息,说出来让大家做个准备,别藏著了,难道我们还会少了你的好处吗?”

大众脸也说:“你叔叔鹿为马出了名的贪生怕死、消息灵通,向来扯著刘地的虎皮作大旗的他,会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有消息会不告诉你这个侄儿?你别唬弄我们了。”

鹿九一脸苦相说:“我叔叔不让我乱说话。”

他这麼一说,等於是间接承认了他有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其他人更加不会放过他,一拥而上,恐吓、诱劝、哄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惑之以色,在他们种种手段之下,鹿九这样的老实人终於抵抗不住,被撬开了牙缝。

“刘、刘地,他……确实不在立新市……”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浅言即止。可是大堤一但出现了裂隙,崩洪只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对手犹如滔滔江水泛滥的攻击,鹿九吐露的秘密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火儿、瑰儿也跟他去了……不是不回来了,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不知道去哪,好像是去了瑰儿的老家,找她的亲戚为周影治病。周影没生病,没有生病……他只是失去了大半法力,变不成人了……没有,我没有说……我什麼也没说啊……都是你们逼我的……”

大咖模样的男子翘起了二郎腿,点上根烟说:“你都说到这种程度了,以为刘地他们还能当做你什麼也没说吗?爽爽快快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个明白吧,我们几个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罗天拍拍鹿九的背,安慰说:“是啊,左右是死,说出了不还图个痛快不是吗?”

鹿九一脸认命,狠狠喝了一大口酒说:“罢了,我就告诉你们吧!周影前些日子不知发了什麼神经,居然没有带火儿便跟一个九尾狐去决斗,结果九尾狐被他杀了(众人的吸气声,所有人都认为周影的厉害来自於身边有个火儿,说实话,大家都不是很看好周影自身的能力,听说他可以自己独力对付一只九尾狐,都有种对他刮目相看的感觉),可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修为大减,现在化不成人了。刘地和火儿要跟瑰儿到她的一个亲戚家,去帮周影找一种可以恢复法力的灵药,所以现在都不在立新市。而周影躲到南羽那里去了——你们也知道,平时火儿、刘地惹下多少仇家,都两只眼睛盯著周影呢。我叔叔知道的就这麼多了,我们已经决定回老家去躲一段时间,你们也好自为之,自己看著办吧。”说完,站起来匆匆而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些挺机灵的妖怪,从这几天刘地、周影等几个立新市最厉害的家伙出入不正常的状况,已推断出发生了什麼事,所以找上了以消息灵通著称的鹿为马的侄子鹿九(鹿为马狡猾非常,是很难从他口中套出话来的)。没想到最後听到的,是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

沉默了良久,罗天率先说:“我的巡回演唱会也该开始了,我看第一战就先从东南亚开始好了,大家有空来捧场!我先走了,还有好多事要准备呢。”

大款在他走後点著头:“最近澳洲那边的羊毛收购有点问题,我还是应该亲力亲为去看看的,生意交给手下就是不放心啊……呵呵,回来再请各位喝茶啊……”

几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咬咬耳朵,也一起说:“我们早就想去瑞士滑雪了,这次正好一起去,人多热闹,咯咯咯咯……”

大众脸没有去计较这个季节瑞士能不能滑雪的问题,目送著许诺为他带瑞士礼物的女子们离去。只剩他一人之後,他拿著杯子喃喃自语:“一个个跑的都挺快的,可是周影现在是最不安全的时候,连你们这些平时在他羽翼下受庇护的都跑了,都不管他,只靠南羽一个保护他,行吗?……喂,人类,你出来,结帐了,她们的全部由我付。”

吴奇见偷听被发现,讪讪地走了出去。

反正刚才那些令他听的莫名奇妙的话他全都记在脑子里了,就凭偶像巨星罗天的金字招牌,在那些专门挖明星隐私的记者们那里也可以卖到个不错的价钱。

大众脸看著他,神色严厉。吴奇无所畏惧地看回去,谁怕谁啊,你们敢在公共场所说,还怕我听不成?反正我已经听在耳朵里了,你还能从我的脑袋中挖去不成?

大众脸皱著眉,想了想说:“忙著说话连最起码的警戒心都没了,幸亏是个人类,要是……怎麼处置你才好呢?算了,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吃东西。”

吴奇对他的话茫然,却看到大众脸伸手对他的额头按下来。吴奇闪躲不及,只感到对方的手指像火炭般炙热,自己头痛欲裂,脑袋中像被塞进了一团火似地,顿时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凌晨,当酒吧停止营业,工作人员们开始打扫收拾时,才从沙发下拖出了失踪大半夜的吴奇。吴奇被同事们摇醒时,一身酒气,只感到头像平日宿醉後一般,痛得厉害,至於自己怎麼喝了这麼多酒,又是怎麼到了沙发底下,甚至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麼,他全然记不起来了。

※※※

泉先儿今天收获不错。

卖珍珠得全部款项大约有二十万,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酬劳,一天的收入突破三十万大关,值得庆祝一下。所以她步履轻快地走在街上,准备买点什麽不超过三百元的小东西慰劳一下自己。

泉先儿的泪水可以化为珍珠,那些珍珠的品质可比贝壳中培育出来的要好上一些,比起现在满街的人工养殖珍珠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她虽然喜欢钱,也还不至於故意让自己流泪而去哭;以前售出的珍珠都是平时有点小小感伤后积攒下来的,数量不会很多。前些日子,瑰儿向她推荐了一大堆偶像剧,里面那些悲欢离合的情节骗了她不少眼泪,也使得她的收入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

“呵……”一边想著口袋里的钞票,一边傻笑的泉先儿,在一家影碟出租店门口徘徊了半天,终於下定决心,以後还是从瑰儿那儿借来看吧,自己先去租这些DVD太花钱了。

她打定注意後一转身,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一人背著一个大包裹走在人群中。这两个人真是古怪,老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王老兄,王大嫂。”泉先儿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伸手从背後在两人的肩上各拍了一下。

谁知道这种熟人见面见面打招呼的常用方式,却在这两个人身上起了惊天动地的效果,只见他们双双发出一声惨叫,一蹦十公尺高,然後回头摆出了攻击架式。

泉先儿与周围目睹这一幕的人类全愣在当场,整条街道呈现停滞的状态。

王老头与他的妻子见身後是泉先儿之後,也大张著嘴,半天才舒口气说:“原来是妳,妳吓死我们了,这种时候吓人会吓死人的。”

泉先儿不解地问:“什麽这种时候啊?你们这是去哪儿?怎麽还背著行李?是要搬家吗?”

王老头见身边的人已经从惊讶中清醒,纷纷开始议论著眼前这对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老太太刚才是否真的蹦了十几公尺高。

王老头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神神秘秘地拉了泉先儿,在人群发出更大的骚动前溜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他贼头贼脑地四下看看有无人迹,让他老婆在巷口把风,才压低声音对泉先儿说:“你还不知道吗?出大事了……”

泉先儿被他们夫妇的怪异举动影响,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问:“出什麽事了?又有什麽妖怪来抢那个莫需有的清静宝珠了吗?你就把事情推到刘地身上去好了。再不然索性告诉对方真相,免得在那里死要面子、活受罪。”泉先儿对於他们为了面子死撑著骗人的行为十分不理解,好言相劝著。

“不是那麽回事!”王老头用手势加强著自己的语气,“是……”他再四下乱瞟,接到老婆发来的安全信号,确定了周围没有偷听者之後,把声音又压低了说:“是刘地、周影他们出事了……”

刘地、周影他们出事了?泉先儿眨了半天眼,才意会过来。刘地和周影出点什麽事在立新市意味著什麼,就连泉先儿这个住在城市外面的“海中生物”也知道。

“可是谁敢惹他们啊?他们怎麽会出事?出了什麽事?”刘地与泉先儿算得上是“酒中知己”,所以泉先儿对他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关心。

“他们啊……”王老头再次环顾周围之後,几乎是趴在泉先儿的耳朵上说,“前些日子周影不知犯了什麽疯病,跑去招惹一个九尾狐……他有了瑰儿和南羽还不够吗还到处拈花惹草?(泉先儿用力点头)而且更离谱的事,他还不带火儿就去跟人家打斗,结果被人家打回原形,现在变不成人了。刘地和火儿得知瑰儿有个亲戚有种灵药可以帮他恢复,正打算跟著瑰儿去她老家,买也好、骗也好、抢也好、偷也好,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你想想,周影现在那个样子,刘地和火儿又不在,立新市不是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吗!?我们两个老树皮可受不了折腾,准备到山中去躲躲。好心劝妳一句,妳最近最好也待在海里不要出来了。”

王氏夫妇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泉先儿皱著眉头良久。

由於种族的特性,只要她不先表现出敌意,她所遇到的妖怪就不会对她产生敌意与戒心,所以立新市妖怪中即将来临的混乱其实与她关系不大。不过妖怪们的混乱很有可能影响到人类生活,也就有可能间接影响到从人类那里赚钱的自己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最近赚了不少,就当放个假吧。泉先儿转身走回之前她徘徊过的那家影碟出租店门口,咬著牙、忍著心痛,租了几部电视剧,才慢悠悠的往城市一边的大海走去。

泉先儿的身影转过街角之後,一个男人从下水道盖子下面跃出来(当然是在没有被周围的人类看到的情况下)。他嘴角挂著冷笑,自言自语地说:“周影……哼哼,你也有今天?刘地和那只死毕方不在,真是太好……我来想想,周影这时候一定会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吧?和尚庙还是医院?不会再有这麽好的机会了,我一定得好好把握才行……好好打听打听,也好好想想该怎麽下手……嘿……周影……”

他一边盘算一边不由得发出的冷笑声,让路过她身边的行人纷纷侧目,并且绕路而行。这个男子似乎也对自己周围的气氛有所察觉,低下头走入了另一间店铺,在店员与顾客们一个不注意之间,已经不知去向了。

※※※

觉得房间中的温度有些高,坐在阳光下的周影下意识地叫:“火儿。”但是叫了一声之後就醒悟过来,火儿已经随刘地、瑰儿去了青要山,根本不在自己身边。房间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他正盯著周影的双眼中“燃烧”著熊熊的光芒,这大概就是周影觉得屋子里温度升高的原因吧?

“影魅,我是来找你报仇的!”随著一声这几天中听多了的嘶吼,那个男子往周影扑了过来。

周影的身影瞬间消失,然後沿著阳光照在屋子里的范围,出现在屋子的另一头。

他看著这个男子,记忆中找不出任何与他有关的印象,也许是火儿吃了他的亲人、刘地抢了他的女朋友。自己在他乘车的时候多收了他的钱之类的,总之就是这一类理由吧?风文远与越融环的死还在他的脑海中打转,而火儿又不在这里他用不著为了孩子的口味问题考虑,所以他现在一点杀意也没有,只是不停地和这个男子绕著圈子,躲避对方暴风雨般的袭击。

“影魅,有种你跟我一决高下,只会逃跑算什麽男人!”男子队著周影吼叫。

这个影魅不断地用消散、凝聚的方法躲开他的攻击,居然让他的一腔怒火空落落地找不到地方发洩,忍不住破口大骂,希望能激怒对方,两个人真刀真枪搏斗一番。地狼和毕方不在立新市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立新市消息灵通的人、妖两界,这正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最佳时机,报复的目标自然就是毕方的义父、地狼的好友,平时助纣为虐的影魅周影了。

这男子不知道这些日子里有没有人在他之前找上周影,反正他知道即使有,他们也没有成功。他心里庆幸这些人的失败,因为这令他有了亲自为家人报仇的机会,可是这也令他百般警惕,据说这个影魅失去了七成的法力,但他想必还有别的保命之策吧,不然怎麽会在地狼、毕方离开这麽多天後依旧安然无恙?不过他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还是冒著可能的危险找上门。

周影再次消失後接著出现在屋子的另一边,静静等著男子的下一次进攻。

那个男子的当然不会知道,现在的周影也只有这一招可以用来防身了,如果男子不顾一切地胡乱施法,周影就算这样不停消散成影子,也无法逃过他的攻击。可是这个男子一来按照妖怪们的正常思维不想把事情闹大,二来也是周影的积威尤在,他不得不多加考虑,反而把周影的能力作了一定程度的夸大。

终於,男子对追逐逃避的周影产生了厌倦,他的攻击越来越混乱,可是错有错著,这种攻击正是对付周影的最好办法,好几次周影都是在险些被打中的情况下勉强避开。几次下来,男子也发现了这个办法,开始在屋子里胡乱施放法术,把家具陈设打得四散纷飞。

周影对於自己身陷困境的事似乎并不著急,虽然几次险些被打中,可是依然照著自己的步调消散、凝聚、消散、凝聚,把那个一腔仇恨的妖怪弄得更加气愤、急躁。当他的一次攻击终於把周影打了个跟头,看著跌在屋脚内的影魅,他不禁哈哈大笑:“影魅,你也有今天,让你嚐嚐被人欺侮的滋味!”说著,纵身向前。

在他的手就要抓到周影身上的一瞬间,屋子的四角忽然开始闪动光芒,接著一个立体阵法出现在屋子中。那个妖怪心里暗叫不好,可是为时已晚,那个阵法骤然收缩把他困在里面,接著数道红光闪过,把整间屋子映成有如淌著血的颜色,等到光芒收敛,屋子又恢复原样,地面上出了那些家具陈设的碎片外,还多了一小撮灰烬。

周影受了一点轻伤。

他觉得自己已开始不想杀人的念头很奇怪。明明知道对方是要至自己於死地的,应该在一开始就发动刘地与火儿留下来的阵法才是正确的选择,自己却非要拖到受伤之後。受到这种伤是很不必要的,周影这样想著。

“周影,你没事吧?”林睿不知道什麽时候从窗口钻进了屋子,“是不是又来了寻仇的人?火儿留下的阵法还能用几次?”

“七次。”这个阵法已经用了七次,还有一半的使用次数。

“他们才走四天,就有七个仇人找上门来了!”林睿瞪大了眼睛,“这地方消息传递得还真不是一般地快。我说周影,你就到南羽那里去躲躲吧。这个阵法很快就要没用了,再说要是遇到厉害的对手,它也不一定有用。”

林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可不是因为这里出出进进的妖怪太多,怕影响到我妈妈的安全才这麽劝你的啊!”

周影呆呆地想了想说:“我想在这里再待上一段时间。”

“哼,不听劝的家伙!要不是你不听劝……”林睿不快地甩著头,“我知道你想念火儿,可是也不用表现得好像他以後不回来了吧……”他这麽咕哝著走了。

周影抬起头很坚定地说“火儿会回来的”时候,林睿早已经走了。周影看看空荡荡的屋子,又坐回了他习惯的那个位置。可是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有火儿的家,自然还是空荡荡的,自从火儿出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生活在周影身边,他们父子从没分开过三天以上,现在他却去了那麽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回来,让周影只要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

※※※

不到七天——

周影喃喃自语著,这个刘地和火儿费了许多力气构建的阵法,只用了这麽些时日。随著刚才那个妖怪化为灰烬,整个阵法已经失去了效用,变成几张符纸从墙上飘落下来。

周影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早知道这一刻的到来,可是没想到会这麽快。刘地的仇人比想像中多,他只得到了这麽一个结论,像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一样,拒绝接受麻烦其实是自己孩子惹来的这个事实。

当眼前的那撮灰烬被风吹散的时候,南羽走了进来。

这些天她一次也没有来催促过周影,因为她知道,只要有留下来的可能,周影一定是希望待在自己的家中。可是现在用来保护他的屏障已经没有了,南羽就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同样也是对火儿和瑰儿的承诺——保护周影,直到他们回来。

“我们走吧,我下午还有手术。”南羽对周影这样说。

周影点点头。

他在火儿那一堆玩具面前站了片刻,然後化作一抹黑色雾气,消失在南羽脚下的影子中。

“周影,很不好意思,竟然要你跟著到医院里,可是我的工作实在走不开。”南羽在医院的走廊上快步走著,边走边说。如果有人看到她在对著自己脚下的影子说话,一定会惊奇地认为她的脑子不正常。

周影在她的影子里晃动一下,没有出声。现在他虽然比一般的影魅要强大些,但是没有了实体,即使是最弱小的妖怪也可以伤害到他,所以南羽让他躲在自己的影子里。南羽不但可以帮他应对麻烦,而且千年僵尸身上的火性还可以帮助周影提高修炼的品质。这样一来,周影就不必考虑任何外界的因素,只要专心修练就行了。所以是在医院还是在别的什麽地方,他根本不在意。

现在周影常常会回想起自己刚刚成为妖怪,与火儿在山林中游荡的那段岁月。那时候的自己比现在还要弱小,却不知道畏惧任何事物,即使是遇见了强大的妖怪,他和火儿考虑的也是这种没见过的东西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而不是对方厉不厉害,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也许自己变了吧,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变得更像人类了?

“周影……”

“我相信火儿和瑰儿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

※※※

苏合知道这个城市中在悄悄酝酿著什麽,并且随时会爆发出来。

街上的人类依旧每天熙熙攘攘,按照他们自己的步调生活著。他们这种感觉迟钝的生物,是永远不会知道有什麽事情正在属於他们的城市中上演的。可是不管妖怪们比人类强大多少,依旧只是依附在他们的家园中生存的过客,人类……

苏合正站在市立医院的门口,而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在上演的正是人类最真实的生老病死,看著他们,苏合很难控制种种有关宿命、生命之类的念头不从脑海中涌出。他甩甩头,把这些念头赶开,他到这里不是为了对人类大发感慨而来的。

他在自己藏身的树上挪动一下,摆出一个更舒服的姿态,然後继续盯著医院。

经过这几天的调查分析,他已经可以确定周影就躲在南羽身边。想必周影自己十分清楚,火儿和刘地有著数不尽的仇人,而这些仇人会在他失去大半法力的情况下,毫不客气地把他当作发洩仇恨的目标。所以刘地和火儿刚离开这个城市没几天,周影便从他的住处消失了,期间还有几个宣称要找他报仇的妖怪失踪,不过他们的下落或下场已经没有谁会去关心了。

立新市的妖怪们推测,周影离开家後有三个地方可去。

其一,孟蜀的幻界。那个空间是孟蜀创造出来的、与势隔绝的独立存在,又有孟蜀这个万年老妖坐镇,那些仇人就算生著一百颗脑袋,也不敢去那里追杀他。但是孟蜀性情古怪,周影的脾气也与众不同,他会不会愿意到孟蜀那里去,孟蜀又愿不愿意接受他,都很难说。

其二,木鱼和尚的和尚庙。木鱼和尚与刘地交情匪浅,如果刘地临走有话相托,他一定会接纳并保护周影。这个老和尚的实力高深莫测,他的两个徒弟也不是吃素的,(石头和尚:老纳和蒲团师兄确实是吃素的啊,只有师父才达到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境界啊。)妖怪们谁也不愿去招惹,倒是一个绝佳的避难所。不过周影修的可是道术,让他躲到和尚庙里,不知他受不受得了。

其三,南羽身边。南羽虽然生性淡泊,深居简出,可是这些年立新市的妖怪们还是多次领教过她的厉害,特别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进到“她”的医院中,想从那些病中的软弱人类身上弄点好处的妖怪,被她处理的後果之可怕,令妖怪们想起来都会作恶梦。周影与她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种时候,他会躲到南羽那里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苏合经过一番努力,也证实了这一点——周影绝对跟著南羽进了医院。不过南羽上下班的作息时间很正常,苏合观察很久,却一直没看到周影跟著她离开,难道他在南羽离去之後还留在医院中?不可能啊,那不是等著当仇人们的箭靶吗?还是南羽用什麽办法把他带了出去?或者这是一个为那些正打他主意的仇家设下的圈套?

苏合在脑子中反反覆覆地挑敲著,最後得出的结论:还是再等等、再看看。

与此同时,在医院的背面,与苏合的观察角度相对的位置,季墨坐在一幢楼头,也在观察著医院中的动静。

刚才他看到南羽从门诊部穿过庭院,走向了病房部,但是她身边空空如也,就连影子中也看不出有什麽异常,难道周影不但没跟著她下班回家,即使在医院中周影也没有跟著她?还是自己一开始的分析是错的,周影根本没有躲在南羽身边?不可能,那个关於周影跟著南羽进了医院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而且自己已经守在医院附近好几天了,也能肯定周影没有出来过。这是个圈套吗?还是南羽用什麽方法把周影藏在某个地方了?

现在要找出周影,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趁著南羽下班离开医院之後,再进入医院中慢慢搜索,不过……季墨看著一个伪装成人类、正探头探脑地混入求诊人群的小妖怪:“真是最愚蠢的办法,南羽会连这麽点准备也没有吗?”

那个小妖怪在门诊大厅里徘徊了很久才往医院里前进,看得出来他并不怎麽情愿,大概是被其他较强大的妖怪强迫来打听消息的。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即使他被南羽抓住了,因为他是被逼无奈,而且实力低微,南羽应该不至於会杀了他,如果他侥幸发现,那麽或多或少会有点收获吧?

季墨对这个小妖怪的下场十分关心,於是调整自己的视力范围,特别盯著他。可是令季墨失望的事情发生了,不出十分钟,那个小妖怪便被拎出了医院,而且对方不是南羽,是那个从事偶像明星这个妖怪们很难理解的职业的灌灌罗天。

“你为什麽偷我经纪人的东西?”罗天一脸凶恶。

“我、我、我……”小妖怪吓得结结巴巴,连话也说不俐落了。罗天可是个肉食性的妖怪,当他眼中闪著杀机与食欲看著这个小妖怪时,气势是很可怕的。“我没偷……”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麽?”罗天硬生生地翻过他的手腕,小妖怪手里果然拿著一只黑皮夹。因为太害怕了,他把皮夹都捏变形了。

季墨冷笑一下,一个灌灌想给一个小妖怪一点暗示,让对方去做点什麽,然後再以此为藉口收拾对方,实在是没什麽难度的事。看来周影的处境虽然不妙,可也不是没有出面帮他的“朋友”。不过为了减少自身的危险,他们大多数想必会选择如同罗天这样,绕个圈子,找个别的理由行事。

果然,罗天对那个小妖怪威胁一番,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放过了他,自己转身走回医院里。

季墨看著医院门口那个小妖怪蹒跚地离开,冷笑一声,继续盯著医院的庭院。

※※※

南羽的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待在南羽影子中的周影停止修炼时,就静静听著她与人们的对话。

医院里最多的是病人,南羽这个医生接触最多的也是病人,所以几天下来,周影听到的便是人类关於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与恐惧。其他场合总是被回避的“死亡”这个词,在这里成了一个常见的话题。不管恐惧与否,这个词总是会降临到某些病人身上,从南羽嘴里冷静吐出的事实,也就带了一些残酷的滋味。

“这是病人的检查结果,因为情况不太好,所以我们没有告知病人,而是先跟家属通报一声。现在世界上还没有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延长生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手术,但是手术成功率只有70%左右,手术成功後存活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两年。”

“不!这不是真的!医生,您一定是弄错了,我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她不可能得这种绝症的!您一定是弄错了!”

“这是诊断结果,如果有什麽疑问,建议你们先去北京的大医院作进一步的确认。”

或是——

“……是的,我们这里的医疗设备已经是国内最好的了,给病人用的药也是国外进口的同类药品中最好、最贵的,可是病人本身的情况……”

“医生,只要能救他,我们不怕花钱,倾家荡产我们也要救他啊!医生,求求您,救救他吧,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他啊……”

“作为医生,尽力治疗每一个病人是我们的职责,但病人的情况很不好,还是希望家属作好心理准备。”

也有——

“为什麽会这样,你们明明已经让我们家花了那麽多钱,为什麽还是治不好她,你们这些庸医!是你们害死我老婆的!”

“先生,请您冷静一点,你太太患的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末期,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了。”

“你们一开始明明说她至少还可以活两、三年的,你们这些骗子!”

“先生,请您冷静,您会影响到其他病人的。”

“你们听著,这个医院里的医生都是骗子,别在这里治了,他们都把我的老婆治死了,大家别在这里治了……”

“他要闹事,叫警卫来!”

周影站在窗前看著那个男人消失在走廊上之後,又坐下来为另一个病人诊治。不管面对什麽样的病人,她的态度始终带著一种冰冷,不管她说出什麽样的诊断,表情也总是带著一种漠然。周影完全不习惯这样的南羽。周影心目中的南羽,是一个非常爱护人类,所以才选择当医生的人。周影不知道她会用这种态度去面对人类的生死。他站在旁边看著她诊治片刻,便悄悄顺著墙角的阴暗处滑出门去了。

南羽看著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周影第一次认真地观看这个医院,以前他曾经多次来过这里,但是他现在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的一切。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只是一抹影子的缘故,反而可以看到更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周影随意地在医院里游荡,看著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似乎都集中在此的这个地方,不知不觉离南羽办公室越来越远。

“喂……”一个排队等著挂号的人一边装作在看手机,一边对隐身在柜台影子里的周影低声说:“你在这里干什麽?我告诉你啊,在这个医院里要事事小心啊,这里有个很厉害的家伙,一不小心就会被吃掉。”

那妖怪的眼睛紧张地东张西望,心里完全把周影当作一个来这个医院找便宜食物的冒失弱小妖怪。真是的,住在立新市却不知道医院里的僵尸传说吗?自己离他这麽近,不知道会不会受池鱼之殃。

现在周影没法分辨出这个化身人形的妖怪的原形,但是他很想向对方解释一下,南羽不吃其他妖怪。可是等他向那个妖怪靠近的时候,那个妖怪已经灵巧地从排在他前面的一个女人衣袋里夹出一个钱包,塞进自己的口袋中,然後对周影扔下一句:“好心劝过你了,不听的话,死了别後悔!”便挤出医院大门,扬长而去。

周影愣在那里。这几天遇到的妖怪,不是像南羽他们这样前来帮助他的朋友,就是前来寻仇的仇家,等他意识到自己这次遇到了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与事情原委的好心妖怪时,对方早就走得不见踪影了。

这时身後传来一个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哪个杀千刀的这麽缺德啊,这是我们家好不容易凑起来给孩子治病的钱啊……谁偷了我们孩子的救命钱啊,不得好死的东西啊……”周影挺起身体,以人类来不及察觉的速度投入了快步走来的南羽影子中。

“这里很乱,什麽事都可能发生。”南羽轻轻地说,丝毫没有表现出周影走出她的感知范围後的惊慌焦急。

“对不起。”周影回答。

南羽回过身,看到那个嚎哭的妇女正被两名警卫劝进值班室,周影对她说:“是一个妖怪偷了她的钱。他还要我小心点,说是在这里不安分会被妳吃掉。”

南羽淡淡一笑:“我知道那个黄鼠狼,他是个职业小偷,经常来这里偷鸡摸狗。”

“可是……”

南羽知道周影心里的疑惑是什麽,不等他问便解释说:“他没有使用法术,没有伤人,只是盗窃而已。这里也有很多人类的小偷和骗子,他们的行为我从来没有干涉过,如果单单干涉妖怪们盗窃,是不是对妖怪很不公平。”

周影没有出声。他一直以为南羽对这间医院十分爱护,没想到她的行为与周影想的并不一样。南羽谨守著人类的界限,她心肠慈悲,却只尽一个人类医生范围内的全力,她爱护这间医院,却只保障它在妖怪手中的平安。

“妳真的很像刘地。”周影最後这样评论。

“谢谢。”南羽知道在周影嘴里,这样的话绝对是赞扬的意思。

他们低声对话期间,又有不少病人进入医院,远处已经有人在喊著寻找:“南医生!有没有人看到南羽医生?看到南羽医生请她速来加护病房!”

南羽急匆匆地往那边跑去,周影又一次脱离开她的身影。不知道为什麽,他很想去看看那个丢了钱的女人会怎麽样。

周影沿著门缝进入值班室,里面除了那个女人和两个警卫之外,很意外地还有个周影认识的人类。那是一个年轻的男性医生,带著一副金框眼镜,一张娃娃脸使他看起来还有点像腼腆的学生。周影记得他的名字叫做田尤俊,他的妻子是个蛇妖,是孟蜀的前妻——为了帮孟蜀找那个已经嫁给人类的老情人,周影和刘地曾经受了一番折腾,所以他对这个仅见过一面的人类印象很深。

“大姊您就别哭了,发生这种事哭也没有用,还是孩子的病要紧。我这里还有几百块,您先拿去给孩子挂号再说。您的钱警察会帮忙找的,您先带孩子看病吧,啊……”田尤俊掏出身上所有的钱,都递给了那个妇女,换来她痛哭流涕的感激,直要跪下给他磕头,被田尤俊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

田尤俊好事做到底,又找那个负责挂号的行政人员走了後门,让这个女人不用排队就挂到了号,然後才叹息著走了,似乎还在感叹自己的力量有限,不能给她更多的帮助。

“田医生心肠就是好,看到谁有困难都会帮忙。”

“去,我看他是有钱没处花了,一个月捐的钱比赚得都多!还不是靠著娶了个有钱老婆。我要是找到这样拿著钱倒贴的老婆啊,我也天天拿钱捐著玩。”

“你倒是想啊,你看看人家田医生,再看看你,哪儿跟哪儿比啊!”

“靠,你以为我没见过田医生那个老婆啊,长得那模样就跟乡下出来的一样,比起咱们医院整天围著田医生转的那些小护士们,可是差远了,要不是因为她有钱,田医生会娶她?”

“我看你这个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

周影听著那两个警卫在田尤俊背後的谈话,从墙角弹起,进入走廊扶手的长长阴影中,跟著田尤俊走往病房区。他对这所医院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因为从这里看到的人类情绪,与他多年来的感受有著不小的差异,他想趁著这个不得不待在医院里的机会好好观察一番,也许对他将来学习做人类有所帮助。

在病房门口遇到走出来的田尤俊,周影毫不犹豫地跳近他的影子中。他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动田尤俊的妻子为了保护丈夫所设的法术,安静地让田尤俊带著自己行动。

此刻,在城市的另一边的田尤俊家中,正在哄著小宝宝拼积木的区小妹抬起头、皱起眉头,但是想了想,还是什麽也没做,又与孩子玩了起来。

田尤俊的工作就是巡视病房,周影也就跟著他走了一个下午,当他回到南羽的办公室时,南羽已经在等著他了。

“想要参观医院,跟著田医生是个好选择。”南羽换下医生的白袍後,身上那种冷漠的气息也跟著消失不见了,“我下班了,你是要回家,还是去我那里?”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周影出乎她意料地问。

南羽没有问原因,而是思索了半天才说:“假如你要留下,那我和别的医生换个夜班吧。”

周影想了想:“我自己留下来,不行吗?”

“你那些仇人一定想得到你会躲到我这里来的,如果我离开医院……也是,他们一定以为我跟你在一起。”南羽笑了一下,“那麽你最好离今晚值班的田尤俊医生近一点,他老婆保护他的措施是很严密的,跟他在一起,安全系数可以提高不少。”

看著南羽忍不住抿嘴笑著的样子,周影可以想像那个区小妹为了保护没什麽防人之心的丈夫所运用的手段。毕竟她是孟蜀的前女友,孟蜀对於被自己始乱终弃的她颇有内疚之心,三番两次地表示要补偿,因为这层关系,立新市的妖怪们都会尽量不去招惹这个蛇女,怕的就是孟蜀会悄悄替她出头。

他点头说:“我会尽量跟著他的。”

南羽没有再多说什麽就离开了医院,她也没有跟周影说过自己有什麽打算。周影跟她一样,都是不会主动询问别人不说的事的人,如果换了刘地那号人,就算别人不说,他都会悄悄跟踪,把事情打听到心满意足为止。

不知道刘地他们走到哪里了?南羽站在医院前的停车场上仰视著天空,城市上空的星光月色毕竟是这样昏暗,以至於连南羽的眼力都看不到主宰周影命运的那颗星辰在什麽地方。

异界的星辰是什麽样子?异界的星空下生活著什麽样的生命?南羽对於各界的知识全都来自书本,而周影、火儿也不比她更了解那些地方。瑰儿也许曾经从她的长辈们口中知道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但也只属於纸上谈兵的范畴。只有刘地……听周影说过,当年他为了寻找木听涛,曾经踏遍十界,可以说得上是经验十足了。但是这次他们去的不是普通的地方,而是天帝的下都,不要说守护那里的武罗神,就是路途中的险阻,也不是一个地狼、一个半调子山鬼和一只未成年毕方所可以轻易克服的。不知道刘地能不能带领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是找不到也没关系,只要他们可以安全回来。

南羽默默对著天空祷告,可是茫茫星空依旧那样黯淡,没有给她任何好预兆。

站了片刻,南羽转身往周影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不多会儿便隐身在往来的人群里。

※※※

周影跟著田尤俊在病房中进进出出。

田尤俊不仅是个负责任的医生,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医生。他不但对自己负责的病人们关心备至,而且他的爱心还延伸到医院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每一科的病房中都有在接受他帮助的人,有的是金钱上的帮助,有的是精神上的帮助。反正他很匆忙地在高达十七层的病房区中上下穿梭著,对每一个需要得到帮助的人都笑脸相对。

等田尤俊走出最後一间需要他察视的病房,准备回到办公室稍作休息之後,周影却留在了那间病房里。

这间病房只有一个病人,周影正站在这个病人的床前,用难得出现在他身上的惊讶神情看著对方:并不是因为这里躺著的病人是个长得多麽惊人的人,而是因为这个男子的相貌是如此平凡,以至於与变成人形的周影有著八分相似。

周影当初变成这个样子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身为一个影魅,学习变人可以说是难以想像的困难,也不知道受了周围多少冷嘲热讽、费了多少个日夜,好歹才变出这样一副还算可以看的面孔来。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河水中看见自己变成人类的面孔时,心中生出的奇异感觉,那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事。所以即使他已经可以随意变化样貌,在他来到人类中生活之後,他还是选择了最初的面孔作为“自己”的存在。

周影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一天,可以在一个人类身上看到这张面孔。

眼前这个面孔比起周影常用的样子还要年轻一些,眉毛要粗浓一些(这大概是他与周影唯有的区别),他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由於疾病的折磨,脸色略显苍白,在睡梦中嘴微微张著,呼吸十分粗重。

周影在他的床头上看到他的名字:赵凡。和他的长相一样普通的名字。

不知道他是什麽病?周影这样想著,又在病房里转了一圈。

这种单人病房,设备要比其他病房好一些,里面有卫浴设备,还有电视机等。病房的桌子上放满了纸张、颜料和未完成的画作,如果没有刺眼的白色床单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瓶,这里更像一个画家的卧室。

周影凑近桌子想要看看画的是什麽,这时青年大声咳了起来,惊动了看护的人,周影也连忙隐没在床脚。

“凡凡,你感觉怎麽样?好点没?”看护的妇女大概是赵凡的母亲,为他拍著背,温柔地问著。

赵凡咳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停止,在母亲端来的杯子里喝了口水,抚著胸口说:“不要紧,我倒觉得这几天好多了。”

“是啊,医生也说你的病情越来越稳定,说不定年前就可以出院回家过年了。”

“嗯!”赵凡高高兴兴地答应著,“那我就可以回家自己把画好的样稿传给出版社了,别又像上次那样让爸爸给我弄花了。”

“别说这些了,快点睡觉,医生说你的病需要多休息,你这个孩子就是一说到画画就来劲。”

“妈,妳也睡吧,这些天妳够累的了。”

母子两人各自倒下,背向对方,目光中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

直到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周影才飘到桌前看那些图画。

这些画的内容都是些穿著古怪服饰的人,有一些的外貌甚至很像妖怪,或者生著犄角,或者生著尾巴和翅膀。图画中的这些男女有的静坐弹琴,有的正在跟怪兽浴血搏斗,有的在天空中自由翱翔。他们都存在於一个美丽却奇怪的图画世界中,彼此的共同处,就是画中每个角色,不论是人物还是飞鸟、战马还是怪兽,眼神中都透露著对生命浓浓的坚定和执著,那种绝不放弃的神情令周影心里微微一颤。

在与越融环生死相搏时,他有好几次都认为自己一定会输,但是在那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活下来的,却是他这个较弱的一方。他胜利的唯一原因就是越融环心中的绝望,或许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了,所以活下来的才是绝对不放弃生命的周影。

在这些画中,周影也看到了这种情绪,这个青年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不愿意放弃,他想要活下去。

周影叹口气:想要战胜强大的对手或许容易,想要战胜看不见、摸不著的病魔却十分困难。这些年来他看过许多人类经过不屈的争斗还是倒在病魔的手中,不管他们生前是多麽坚强与强大。

所以人类才相信命运……周影这样想著,穿过门缝飘了出去。

※※※

南羽站在周影家的客厅里待了一会儿,黑暗倒是对她没什麽影响,可她却不知道该怎麽下手。

瑰儿临走前特别拜托她有空时来这里看看,给客厅里的花草浇浇水,定期处理处理冰箱里的过期食品,收拾收拾房间,洗洗沾上灰尘的床单什麽的,她很希望自己不久後从异界回来时,看到的不是在周影的打理下变成“鬼屋”的住所。

南羽来到这里後,才发现自己对周影家的了解少得可怜,根本不知道他家的东西都放在什麽地方。她到处翻找,却分不清楚哪些抹布是擦桌子的,哪些是擦地板的。这个问题恐怕连周影和火儿也回答不出来,因为这里的一切家务都是瑰儿在做。

好不容易让整间房子看起来像样些,南羽斜倚在沙发上,这个家让她有很陌生的感觉。在瑰儿来这里以前,周影的家她常常来,可是现在虽然瑰儿住在隔壁,但她却常有种这里已经不是周影一个人的家的感觉,所以来的次数也就少了。无奈的感觉充满了她的思绪,静静地在那里坐了很久。

※※※

田尤俊刚刚想打个盹,呼叫医生的铃声就响了起来。他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抓起白袍,边穿边匆匆往病房跑去。周影跳进他的影子中,准备跟著他去看看。

走廊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位护士,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同一间病房。周影一进去,就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图画和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年轻人,不过现在他的病床前围满了医生、护士,各种仪器闪动著诡异的光芒。田尤俊急忙地向在场的护士询问情况,可是听到的回答似乎很不好,紧紧皱著眉头加入了抢救的行列。

周影无法判断这个人得的是什麽病。

他曾经看过很多关於人类医学的书,因为他曾经一度认为这样可以使他更加了解人类。不过他的丰富医学知识与实践一点都联系不起来,他现在还是只能根据生命力、灵魂,来判断人类患病的严重程度。

他的生命已经不会延续很久了,周影这样想著。

那边的抢救渐渐接近尾声,赵凡的生命还没到终结的时候,所以在医生、护士们的努力下,他再一次恢复了意识。躺在病床上的他,像个苍白的木偶,只是眼睛中还在闪动著与他笔下人物一样的光芒。

※※※

“是这样吗?你看见一个不知死活的影魅在医院里乱转……”季墨边说边拿起酒瓶,给对方斛满一大杯酒。

“是啊……”与季墨对饮的就是那天看到周影後,好心提醒他僵尸可怕的那个黄鼠狼。他已经喝得半醉,醉眼迷蒙地说:“他还真是不知道死活……不,不过,那种妖怪智力低下,可怜的……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死活是怎麽回事儿呢……哈哈哈哈……”说著,拍著大腿笑起来。

“来,乾了!”季墨举著杯建议。双双把酒一饮而尽之後,季墨又问:“你看见的影魅是什麽样啊?”

“影魅……影魅还能什麽样?”黄鼠狼又笑了起来,“还不就是黑呼呼的一团……哈哈哈,影魅的样子,你一定喝醉了……”

季墨苦笑,自己居然询问一个影魅什麽样子,会招人嘲笑也是应该的。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影魅应该就是周影吧?他竟然没有躲在南羽的翅膀底下,而是自己大摇大摆地在医院里面遛达吗?呵呵,也许这是他们要迷惑敌人的手段吧?这个黄鼠狼看到了周影还能活著离开医院,肯定是他们故意要把这个消息散布出来,让所有对周影有敌意的妖怪都掉以轻心地冲进医院,然後躺著出来(也不一定还能出来,说不定就乾脆躺到医院保存尸体的冰柜里,等著火儿回来收货了)。

那个黄鼠狼喝得美滋滋的,浑然不知身边这个热情请自己吃喝的妖怪在想什麽。季墨掏出一笔支付这顿饭菜绰绰有馀的钱放在桌子上,悄悄地离开了酒店。

他走後不久,原本已经醉眼朦胧的黄鼠狼忽然坐直了身子。看著季墨消失的方向撇撇嘴,拿出手机拨打起来:“鹿老,是,是我啊……您说得很对,果然有人找我打听来了,您老真是神机妙算……对,我就照您说的回答的……对……不过您说这样行吗?会不会……是,是,我明白了……嗯,我吃完饭就走,到东海市的亲戚家躲几天……”

放下电话,黄鼠狼优哉游哉地把桌上饭菜吃得一点不剩,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

※※※

“就是这家医院。”苏合指着不远处的医院大门,对身边漂浮着的一个鬼魂说,“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影魅是什么样子的吗?你到里面去给我找到他,看看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做什么?然后回来告诉我。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他或者他身边的人。”

那个鬼魂虽然身影虚无飘渺,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个中年男子,神情很是慌张和茫然——新死不久、灵魂却抱有一定意识的鬼魂都是这样。虽然充满了对生的不舍和对于自身现在状况的担忧,但是这个中年男子还是看着苏合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把事情办好的,不过你答应我的事情……”

“你放心,不就是让你儿子考上一所好大学吗?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苏合轻松地许诺。

中年男子对他的话当然半信半疑。不过自己已经死了,生前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要给儿子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希望儿子能够考上好的大学,一生的前途可以得到保障,不要像自己这样,劳劳碌碌地过一辈子,到死也只是个被人使来唤去的小职员。

“我儿子一直希望能够上大学。”他向前漂浮一段后又回头说。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一百遍了。”苏合不耐烦地挥着手。

中年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敷衍自己,也不知道这家医院中有什么样的恐怖场面在等着自己,更不知道这个看起来面貌无奇却自称不是人类的男人,刚才给自己看的影像中那团黑呼呼的人形影子是多么可怕的怪物。可是他还是决定要去试一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在死后多为儿子做点什么;即使失败了……自己也已经死了,不是吗?他最后看了苏合一眼,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飘进了医院。

这个鬼魂真是啰嗦得吓人。苏合把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上,重重踩熄。要不是事关周影,他真想去找江榕来合作……可以想像那个女鬼会多么爽快:“什么,你出三个毒贩的性命?好,成交了!”

那个中年男子的鬼魂已经进入了医院。对医院这种地方来说,鬼魂的数量有时候比活人还多,多出这么一个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其实就是想注意,大多数人也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应该可以打听到周影的消息吧?

苏合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光球,随意抛动着,然后恶作剧般地对着脚下路过的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扔了过去。这是一个可以令人类的记忆力在三十天内大幅提高的法术,如果那个鬼魂的儿子不是太笨,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用功的话,距离大学联考还有两个月,在这种法术的帮助下,应该足够让他应付那种只考死记硬背的考试了。

可笑的是,那个鬼魂根本不知道他的要求对于一个妖怪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事:苏合要是那种不顾后果的妖怪,就乾脆偷一张入学通知书,填上名字就解决了。不过是话说回来,为人父母还是真不容易啊,都已经死了,还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苏合知道自己的个性,就算那个鬼魂无法完成自己的委托,他还是会去帮助他的儿子的……只要他别把事情弄得太糟糕就行了。

苏合这么想着,伸个懒腰,在树枝上躺了下来。

※※※

“不许再画了,医生没有嘱咐过你吗?你的病需要休息。”护士一边说着,一边阻止赵凡继续落笔。

赵凡苦笑一下,对护士摇摇头:“你就让我画完这一张吧,马上就可以完成了。”

“你总是这么一套说辞,可是画完这张又有下一张,总没个结束的时候。”护士不满地说。“总之,你的病需要休息,快把笔给我。”

赵凡犹豫一下,手中的笔已经被护士夺走。看着护士把他的画具塞进柜子,赵凡没有再坚持,坐在床上把目光投向窗外,可是等到护士把病房收拾完毕离开之后,赵凡又打开柜子,把画具拿了出来,继续涂抹那张水彩画。

周影从床头的阴影中偷偷看着他,看着那幅画着一个牛头人挥剑向天的图画。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画笔与画纸相触的沙沙声,可是片刻后,赵凡忽然把画抓起来,嘴里嚷着:“他的眼睛全是恐惧!我把死亡也画进去了!见鬼!我不怕死亡!对,我不害怕,我不会被打败的!”说着,那张画被他揉成一团,重重扔在地上。

周影看看那张画,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他也在害怕。”顿时对这个少年失去了兴趣,悄悄飘出了病房。

母亲走进病房的时候,赵凡正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上好几张未完成的画作有的被揉成一团,有的被撕成了碎片。她把地上的纸团一一拾起来,用手轻轻将他们抚平在赵凡的画架下,无言地来到床前,为赵凡拉起了被子。

“妈,我没睡。”赵凡做起来,一双眼睛明显呈现哭泣后的红肿,他强笑着说:“只是没什么灵感,心里烦躁罢了。”

“画不出来就先别画,哪一个大画家是强画出来的?你现在需要休息,等体力恢复了,想画多少都可以?”母亲故意忽略了他脸上的泪痕,边收时他的画具边说。

“妈,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想做个插画家,不是大画家。”

“好,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欢。”母亲笑着说,“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你的将来还是要由你自己决定。你既然喜欢画画,那么就送你去上艺术学院,要是你愿意,你爸爸还可以送你去国外学画,法国、美国,哪里都行,这点钱你爸爸还出的起。”

赵凡听了眼睛一亮,但马上又黯淡下去,低下头轻轻说:“嗯。”

母亲看着他躺下,偷偷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

周影惊异地看着那个鬼魂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穿梭着。这么“完美”的鬼魂,除了江榕以外,周影还是第一次看到,不过看他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找自己丢了的东西?不知道他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没有?这种鬼魂因为保有的生前意识太多,所以最大的缺点就是很难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有很多甚至会因此留恋人间,最后成为妖鬼。

不知道这样的鬼魂在不在南羽防范的范围内?

周影知道南羽为了保护医院中的病人,会毫不留情地把来到这里觅食的妖怪处理掉,如果一个鬼魂想要伤害这里的人,会怎么样呢?鬼魂生前是人,南羽通常不会干预人类的行为;可是死了之后就成了鬼魂,鬼魂就……周影想着想着,觉得现在的自己虽然没有了身体,但是竟然会感到头痛。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跟着那个鬼魂在走廊中转了一圈。鬼魂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转回头飘向楼梯,想要到上面一层去搜索,谁知道一转身就看见自己要找的目标,那个在幻影中看见过的黑色影子般的怪物,正贴在自己背后不到一公尺的墙上,顿时愣在那里。

周影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转头,他还没有想好要做什么,因此也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中年男子的鬼魂看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型影子就在眼前,却一点都没有完成任务的惊喜——这个怪物不知道有多么可怕,那个自称不是人类的人都不敢招惹他还要自己来偷偷打探他的行踪。现在居然面对面地撞上了,恐怕后果不堪想像吧?自己反正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儿子……

周影看对方直直盯着自己,认为这个鬼魂想必是因为自己在背后跟踪的行为而生气了,但是他的行为又确实是在跟踪人家,因此呆呆地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于是,一个鬼魂和一个影魅,就这样在医院的走廊上大眼瞪小眼凝视着对方,不时有路过的医务人员或病患、病人家属们闯过他们的身体继续前进,他们却都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行动才好。

这个怪物接下来要干什么?这个怪物会不会把我这样、那样?(脑海中自动生成各种恐怖画面)这怪物会不会报复自己还不够,万一他能找到自己的家人……

中年男子的鬼魂越想越害怕,无法克制去想些更加可怕的情形,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大叫一声夺路而逃。周影看他慌不择路地冲进了赵凡的病房,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中年男子的鬼魂逃进这间病房,却忘记了自己的“身分”是完全可以穿窗而去的,焦急地在屋子里打着转,害怕那个怪物会赶来,来个瓮中捉鳖。看到床上有个少年正在睡觉,他扑向床底,想要暂避一时,谁知道身体却像有什么东西牵引般,一下子扑在少年的身上,然后消失在上面。

居然上了这个少年的身,这样就算是伤害人类了吧?周影茫然地想着。睡梦中的少年微微颦着眉,周影的身影一晃,接着也消失在他的梦境中。

赵凡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自从病后,只有在梦中才不会感到那种弥漫全身的疲倦,只有在梦中才可以尽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现在他正在梦中描绘一幅巨大的画布,梦中的自己好像已经成了最优秀的插画家,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所有的作家都希望自己为他们的作品增添光采。正当赵凡正在调配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时,忽然发觉身边多了个人影。

“小兄弟,让我在这里躲躲,就躲一会……”中年男子的鬼魂战战兢兢地请求。这个少年虽然命不长久,但是凭着身上的阳气,想要把他这个鬼魂从梦中扔出去,还是很轻而易举的。

“你是谁?是人、是鬼?”

“我、我是……我是……”

中年男子的鬼魂支吾几句,神色暗淡地低下头。要是说实话,这个少年一定会害怕得把自己赶出去,可是他生前是个老实人,死后也没有学会说谎,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少年说。

“你是鬼对吗?”赵凡追问。

中年男子的鬼魂无奈的点点头。

赵凡脸上露出喜色,站起来问:“你真的是鬼魂吗?太好了,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鬼魂的存在,不但不害怕,反而兴奋的团团转。

“你这是……”中年男子的鬼魂正要问问这个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半大孩子这是怎么回事时,一个声音从他的身后响了起来。“你不应该到人类的梦中来,尤其是这种病入膏肓的人类,你的阴气会缩短他的生命。”

中年男子的鬼魂慌忙回头,看到一个青年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惊诧地回头来看看那个少年,再回头看身后的青年,再看那个少年……这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他们怎么会长的一模一样?他一头雾水,却没有想到在梦境中以人类形象出现的周影,就是令他吓破了胆的怪物。不过周影的责备他是听懂了。就是说自己身为一个鬼,随便进入人类的梦境中,会损害人类的寿命。他全然无意伤害这个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的少年,连忙解释:“有个黑呼呼的影子怪物在追我,我才不得不躲进来的。他太可怕了,说不定会把我碎尸万段、还会去吃掉我的家人,还会……”

周影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自己,不过如果这里还有其他影魅的话,应该也不会对把一个鬼魂碎尸万段甚至去吃掉他的家人感兴趣的。

中年男子的鬼魂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那种可怕的怪物,不知道有多么凶残嗜血,一定会把我这个可怜的鬼魂……”

周影打断他问:“你说的影子怪物是我吗?”然后恢复了原型。中年男子的鬼魂发出了一声凄惨无比的惊叫声,然后一抹烟似地消失在周影面前,等到周影再次去感知他的位置时,发现他已经冲出医院,不顾东边天空就要升起的第一道曙光,拼命地向着远处逃窜。

我真有这么可怕吗?周影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以前有妖怪见到他逃窜,是因为火儿站在他的头顶上,可是这一次……

“你是……”

少年赵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影只顾着和中年男人的鬼魂说话,却忘记了这里真正的主人还在旁边看着。

赵凡看着重新凝聚成人型的周影,疑惑地伸出手往他的脸摸来:“你是我的影子吗?还是这里有镜子,可以看到我自己未来的模样?”

周影伸手制止对方“摸”上自己的脸:“我不是你的影子,这也不是镜子。”

“是吗?”少年半信半疑地缩回手,环顾四周,喃喃自语:“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不是我的梦里?你又是谁?难道……难道我已经死了?你其实是我的灵魂!”

想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少年的眼神闪过一丝悲伤与无奈,但是很快又恢复冷静,似乎对于死亡这件事也并非难以接受。

“我不是你的灵魂,你也还没有死,这里……算是你的梦境吧。”周影说完,向少年挥挥手,“我并没有打扰你的意思,只是来赶走那个进入你梦中的鬼魂。请你继续睡吧。”周影说完,转身想离开。

少年难以理解地眨着眼,但是等周影将要从他的脑海中脱离的时候,他又叫住了周影:“请等一等!那么……其实你是另外一个我,对不对?我听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可以看见自己的灵魂,看见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自己。”少年有些激动地说。周影摇摇头,少年的话他有些不明白。

“我们聊聊天吧!”少年扬起笑脸说,“难得见面,我们聊聊天好吗?”

周影再次摇摇头,但是当他想退出少年的梦境之际,却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波动,似乎是一个妖怪进入了这间病房,所以他的动作立刻停止了。

一个声音穿过少年的梦境,来到周影耳朵里:“周影,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这个人还不讨厌,所以你要待在医院里也好,跟着我老公自保也罢,我都可以容忍,可是你不要把麻烦事牵连到我老公身上去喔!这是个警告!不然……”

周影听出这个声音是区小妹的。看来刚才那个中年男子的鬼魂距离田尤俊过近,已经引起了这位护夫心切的好妻子的注意了。

“我只是想跟着他看看这家医院。”

“但愿如此。”区小妹轻轻哼了一声,气息消失了。

女性蛇妖都很痴情——周影听瑰儿说过关于一条白蛇与人类男子的故事,区小妹的丈夫若知道她是条蛇,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过周影知道的大部分人妖组合的夫妻,都过的很和睦。

少年看着周影在自己面前发呆,误解了他的意思,歪着头看着周影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摊摊手说:“真是的,我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周影无言地看着他。

两个人相对无言中,时间一点点过去。

这时一个人人类推门进来,周影分辨出那是田尤俊,便快速离开了少年的梦境,投入到田尤俊的影子中去。

赵凡慢慢睁开眼,看清楚来人后说:“田医生,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田尤俊笑着摸摸他的头,问了一些病况,叮嘱几句便走了出去。少年坐在床沿上,托着腮,开始回忆刚才的那刚才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