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人格。
就像作家创造登场人物一样(我听说他们就是这么塑造人物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需要创造的包括姓名、出生年月、学历、家庭结构、兴趣爱好……还有人生观、喜欢什么类型的异性、对待老弱的态度、放假时做些什么、印象深刻的十件事。这些不能随口乱编。我进行了实地考察、网上搜索,保证自己的故事不会出纰漏,也不会自相矛盾。
虚构人格创造完成后,我便将笔记本上的内容统统背了下来。背得滚瓜烂熟后,再把本子烧掉。
我决定住到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东京都的根津。
我以虚构的身份找了间空房子。入住时用的户口复印件也是用复印机伪造的。假如房东让我出示原件,我就没辙了。不过,我找的那家房产甲介管理混乱,店老板说只要复印件就行了。这样也好,给我省了不少心。
你曾说,根津乱糟糟的,特别破旧。但我觉得根津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住在根津,徒步就能前往乱步作品中提到过的地方。
比如,上野的东照宫五重塔就是怪人二十面相的老巢,而夜晚的上野公园则是一寸法师提着女人的腿夜夜徘徊的地方,谷中是美女演员惨死的案发现场,而明智小五郎在《D坂杀人事件》中初次登场的地方就是本乡的团子坂。
我可是铁杆的乱步迷。可能的话,我当然想让猫头鹰男出现在上野附近。
记得我们是十月的一个下雨天初次见面的,应该是在异人坂下的幽灵石阶。那时我刚搬到根津没多久,经常出门遛弯。
幽灵石阶很不可思议,从下往上数是四十阶,从上往下数却只有三十九阶。它位于小巷的尽头,只有一米来宽。我没来过这儿,却对它一见倾心,上上下下地跑了很多趟。
“这条石阶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想来,你这样的人应该不太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你虽然是个热血男儿,但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石阶底部和顶部的那两级非常薄,所以很容易数错。”
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正在享受这种神秘的感觉,偏偏在这时给我剧透!当时我心想,这人肯定很没女人缘。
不过你身材高大,头发蓬松微卷,和初期的明智小五郎颇有几分相似,还有种知性的气场。
天明明下着雨,你却穿着凉拖。我想你大概就住在附近,于是便问你是不是东大的学生。因为幽灵石阶前面就是座学生宿舍,而且沿着异人坂走到弥生坂后再往前走,就是东大的校园。
“嗯,我是工学部的。”你很不耐烦地回答。
我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你交个朋友,毕竟我们这个社会最信任高学历的人了。跟你打交道能掩饰我的真实身份,要是把你这个东大高材生杀掉,说不定还能引起一场轰动呢。
“你是池之端便利店的人吧?”你略显羞涩地问。
“你来我们店里买过东西吗?”
“嗯,因为那是离我家最近的便利店。”
在认识你的一个星期前,我在那家便利店谋了份差事。倒不是因为我缺钱,工作只是我融入这个地方的手段之一。就算这块地方的生活节奏很慢,一个年轻人大白天瞎转悠还是会引人注目。我的虚构人格是个非常踏实的人。店长一看我的简历,就决定录用我了。这年头到处都是自称“自由职业者”的年轻人,他们都不愿找个安稳的工作。这种社会风潮也帮了我的大忙。
打那天起,我们就开始经常结伴出游。傍晚时分,你常会来我工作的地方。我们会一起吃饭、聊天,那段日子真的好快乐。
对了,我跟那位S田女士也是在便利店认识的。她在这里打零工,从上午工作到傍晚,是个很热心的大姐头。我们上班的时间相同,所以她有时会教我业务。
她结过一次婚,前夫好赌,输了很多钱。于是她挥别了前夫,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她自称三十二岁,但报纸上说她已经三十八岁了。
她的确是个好人,唯一的缺点是很喜欢摸别人的身体。她总会找各种借口碰我的肩膀和手臂。说实话,我还挺烦她这样的。
“你有没有在谈恋爱啊?”
“年轻就是好啊!”
她总是边说边摸我的手臂,搞得我差点要尖叫。
对了,她的两个女儿也让我很头疼。
大女儿上六年级,小女儿才两年级。每天四点多,她们俩都会来便利店。因为刚放学,小孩都会有点嘴馋。S田女士会让女儿拿点想吃的东西,自己随后再把钱垫上。但女儿们总是趁其他店员不注意时偷东西。S田女士自己好像也察觉到了,但没有明说。
店长也发现了这件事,可他不好意思当面指出,就让我不动声色地提醒一下,但我也不好开口啊,所以只好装傻。
就是这种态度坏了事儿。S田女士默认我是“她这边的人”,对我也愈发亲昵起来。她碰我的频率越来越高,还经常邀请我出去喝酒之类。不过我一次都没答应。
如此想来,在根津的生活也不赖。虽然住的公寓实在很破,但我有你这个好朋友就够了。在那里生活个一年半载也不错,换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格过日子还挺有意思。我终于能理解怪人二十面相了……这么说,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
毕竟,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朋友。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那么有意思。你爱看书,也爱辩论,但不会刨根问底,这一点也颇合我意。
我们的波长很合吧。和你聊天的时候,我常常会不由得回归本性。在你面前稳住我的虚构人格可是一桩苦差事。
你是个单纯的热血男儿,但也很喜欢与精神世界有关的话题。一旦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就会聊到“灵异”,而你总能闭着眼睛报出史威登堡、勃拉瓦茨基夫人等冷僻的人名。
其实,我对那种话题的喜爱程度不亚于你。但我的虚构人格故意对灵异知识不屑一顾,冷冷地回应你。事到如今,我也是悔不当初,也觉得这么做很对不起你。
你曾说过,人有“变态能力”。我最喜欢这个话题了。当然,这里的“变态”并不是对某种人的蔑称,而是身体状态发生变化的“变态”。
“我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你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道。
每次谈起这类话题时,你都会像这样给我打预防针。
“蝴蝶与飞蛾的幼虫跟成虫不是完全不一样吗?仔细想想,这样的变化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外形自不用说,它们吃的食物和生活空间也是截然不同的呢。”
那应该是十一月末我们前往不忍池岸边散步时的事。我们经常去那儿散心。
“羽化成虫之前,它们都会结茧。茧子里的幼虫会变成液态,然后再将身体重组。所以,只要切开茧子,就会有黏稠的液体流出来。再怎么找,都无法在茧子里找到成形的毛虫。”
“不是吧……”
“我也不敢相信,但前一阵子看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而且啊……”
你盯着我看了几秒,仿佛在确定我能不能跟上你的思路。
“书上还说,人类的身体里也有蝴蝶和飞蛾那样的‘零件’,理论上人类也是可以变态的。只要大脑发出相应的指令,或是环境出现相应的变化,人类就有可能‘变态’哦。”你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语句说。
其实我还想追问,那些“零件”是在细胞里还是在基因里。
“我一想,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有道理。不是有人说人类只开发了百分之三十的大脑吗?要是能开发剩下的百分之七十,这个人就成天才了。可是我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这样。”
你的表情好似一个发现了惊人事实的科学家。
“也许,我们当‘人类’时只需要百分之三十的大脑……剩下的百分之七十,是变成别的生物时才用得上的部分。”
“别的生物?”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超越人类的某种生物吧。”
听到这话,我不禁停下脚步。扮演虚构人格时,我的一颦一笑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但那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
你误会了我的微笑,可是你要知道,我的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你在机缘巧合下,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了我体内的变化。
说实话,在网上编故事之后,我一直很疑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奈良事件发生后,我心中竟没有丝毫愧疚。我都有些后怕了。可你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我变态了。我从人类这一幼虫状态,变成了成虫——猫头鹰男。而网络空间就是我的茧。
所以,我不可能对杀人产生负罪感,就像幼虫化蝶后不再吃树叶那样,猫头鹰男对杀戮毫无疑虑也是极其自然的现象。
我做梦也没想到,点破这一切的人会是你,所以我笑了。
照你的理论,那时我的大脑构造包括:百分之三十原本的人格、百分之十的虚构人格与百分之六十的猫头鹰男……所以猫头鹰男最为强势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我们体内真有变态所需要的零件,那我总有一天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猫头鹰男吧。我会长出一双能在夜晚看清物体的眼睛,还有能撕开柔软猎物的爪子。要是真的变成那样了,该有多美好啊。
那时,我真想纵声大呼:
“咕——咕——咕——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