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信在山中告别。
我很担心她,多次提议陪她一起下山,但被拒绝了。我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说服不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独自下山。
因为我彻夜没有回家,祖父家里已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倒没担心我可能被卷进神社的杀人案(那两个人都死了),而是担心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杀了。
我没有提起小信和那个胖子,只说上山后迷了路,大伙儿居然相信了。这也难怪,反正我是个精神不稳定的人,会做这种事也很正常,所以他们没有再追问下去,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
不久后,我又遇上了一件好事,由于走失一事而大受惊吓的伯父向我父亲表示照顾不了我。拜其所赐,我终于能回东京了。
虽然我的疗养生活只持续了二十天不到,但疗养的效果非常显著。
回到东京之后,我又能像以前那样过普通的生活了,泡沫塑料般的脑袋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我不会觉得阳光那么刺眼了,也不会觉得吃什么都是面粉糊味儿了。
不久后,我重新上了一所公立高中。虽然比同龄人晚了一年,但还是享受到了愉快的高中生活。我的状态稳定下来之后,母亲的病情也日渐好转。即使恢复起来要花上一段时间,也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再后来,我考上了一所还算有名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家大型出版公司,高中时代的那段插曲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过着极其普通甚至有点单调的生活,不过因为我是个健全的社会人,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但是,我一直没有结婚。我谈过好几次恋爱,起初都很顺利,可一旦进入讨论结婚的阶段,我的心就会突然凉透。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还想着小信吧。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我抛弃了小信的事实总是无法改变。
我会不时梦见小信说“神明不存在”时的那张脸。
“神明没有救我,但恶魔救了我。”
睁开眼后,我总会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恐怕是小信杀死了她的弟弟勇治。是故意所为,还是偶发的事故,只有她才知道。至少,她肯定参与了弟弟的死。
那个胖子肯定不是小信与勇治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小信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一起行动。也许他碰巧见证了勇治去世的一幕,借机骗走了小信。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没有任何证据。
那应该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周五晚上,我在池袋与同事吃了顿饭,准备打车回家。我在车站东口上了车。车开到荒川岸边时,遇上了红灯。
我无意间四下张望,只见土堤下面的僻静小路上,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喝多了。然而,我再怎么揉眼睛,眼前的景象都没有改变。
我看到的,就是那辆百宝车。
与二十年前看到的如出一辙!车体侧面依然是写有“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假包换!”字样的横幅。敞开的后门同样透着微弱的灯光。
当时已经一点多了。我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毅然下了出租车。
大巴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传出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发电机的轰鸣与电影插曲的乐声。车里的电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我绕到大巴后面一看,果然有个坐在啤酒箱上的男人,但他看起来没有当年那么“大”了,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吧。他依然很胖,却比我回忆中矮了很多。
胖子闭着眼睛,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就是他头上快要花白的头发,以及他正在使用的随身听。
入口附近放着个四四方方的饼干桶,上面搁着块硬纸板,用记号笔写着“大人五百儿童三百”。我丢了枚五百日元硬币进去,缓缓拉起门帘,走进车里。
车里的景象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条时间隧道,回到了那天的神社。刺鼻的味道、挡住窗户的照片——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黛西与瓦尔莱特、大象人约翰·梅里克——也跟当年一模一样。驾驶座后面依然有个大冷柜,冷柜的盖子依然开着。
怎么可能……
冰冻河童——小信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勇治明明在我眼前被烧死了。他当时摇着头,在滚滚黑烟中不断缩小……
我战战兢兢地朝冷柜看去。
里头依然是一块墓碑似的冰块,冰块里依然有一个河童。河童保持立正姿势,腰上卷着蓑衣,头顶白盘。它没有尖尖的嘴巴,但脸颊凹得很厉害,看上去像嘴巴撅起一样。
这个河童和我当年看到的有两个不同点。第一个不同点是,眼前这个河童的胸部略微隆起,而第二个不同点则是,它没有右门牙。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因为冰柜盖子上写着“河童”两字的旁边,多了“雌性”二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知不觉间,胖子已经来到了车门口。他依然眯着眼睛,嘴角扬起,露出骇人的微笑。
“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是同类……”
胖子缓缓靠近我,大巴的地板发出恶心的响声。
“小信……小信她怎么了……”我看着冰冻河童问。
男子哈哈大笑,张开的嘴里少了好几颗牙齿。
“那孩子,嫁人了……她过得很幸福……她一直很想你呢。”
胖子站在我旁边,与我一起凝视河童。
夏夜祭的每一幕都在我脑中缓缓复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没有恐惧,而是有类似怀念的情感涌上心头。
用手掌抚摸包裹着河童的冰块,凉凉的、湿湿的感触,让我不禁回忆起小信的手。
那天小信抓着我手臂的手。
那天小信帮我擦去不自觉流下的泪水的手指……
“能不能把这只河童让给我?”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以置信,但我似乎又能明白。
“啊,行啊……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胖子兴高采烈地说着,还用硕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自觉地回以笑容,虽然笑得很尴尬。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让她开心了……”
胖子的话语,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之后,我的脑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太阳又变得刺眼了,嘴里的东西又变成了面粉糊味儿。就好像魔术师用布盖住了我的头,喊了句“One,Two,Three!”,把我虚度的二十五年统统变没了一样。
然而,我很幸福。
我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到一家小型仓储公司任职,并主动提出希望单独管理存放鲜鱼和冷冻食品的冷柜。
那个巨大的冷柜跟普通人家的房子一样大,在里头工作非常辛苦,很少有人愿意去。
在冷气与冰霜守护的巨大空间的角落,我和她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
我已经不再是旁观者了,我能永远陪着她,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我想让她更开心一点。对了。我想给没怎么上过学的她交几个朋友,几个人好呢?
怀着这个想法,我活在冰的世界中,直至今日。
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