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日也不知怎么,府中风向全然变了。
夫人在一夜之间失了宠,得老夫人厌弃,甚至她还默许纵容高姨娘对夫人欺辱折磨。
毕竟是主子们的事,当下人的哪敢置喙,即便心中有些感慨怜悯,为明哲保身也只冷眼旁观,纷纷绕着雪月所住的偏院走。
这日,高姨娘又拉长着个脸,扭着腰懒洋洋走到雪月院门口,吩咐下人道:“你们就都在这守着吧,不用跟我进去。”
她身后的丫鬟仆役面面相觑。
就算她不说,他们也不想跟着:雪月失势,高姨娘骄狂,这两人怎么看都没什么出路,谁愿意沾染。
故而众人乖顺:“是。”
高姨娘只吩咐自己的,撂下一句话后,便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走进雪月的院子。
进去的时候,雪月正在净手,看见她只微微点头,示意她随便安置。
高姨娘打量雪月,觉她衣衫格外厚重,衬得她弱不胜衣。再一细瞧,才发现原来她穿了两件外衫。
抚了抚肩头,心中暗道:这屋子是够冷的。
她拍拍桌旁圆凳上的细小灰尘,扶着后腰坐下:“这场戏都做这么多天了,我看火候应当差不多了。满府的人,没有一个有半点雪中送炭的心思,一个个都恨不得离你这越远越好。”
说到这儿,她还是忍不住性子想奚落一句:“足以见得,你人缘实在差的很。连个想帮你的人都没有。”
雪月温声道:“道貌岸然的主子调教出自私凉薄的奴才,很正常。与我的人缘有何关系。”
高姨娘被她噎的无话反驳:“……也是。”
“反正,你在这是死是活,外边没人在意。除了我过来找你的麻烦,再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往前凑合,你可以放心了。我们,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雪月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双手,她的手掌细软洁白,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肌肤仿若羊脂玉般的通透,瞧着就没有什么温度。
她低头冲手心呵气,来回搓手,问了高姨娘一句:“你脸色不大好,难不成病了?”
高姨娘神色有些不自在,舔了舔嘴唇:“我将孩子打了。”
雪月动作微僵,垂眸道:“你下手倒是快。”
“早晚也留不得,还不如早早断了缘分。那日你我商议完,我当夜便偷摸寻了药,将孩子送走了。”高姨娘摸一摸脸,“不过是因为昨日骤然降温,身子亏空才显现出来罢了。”
说着冷哼一声:“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这两日冷得很,你这连个炭火也没有,便是再多添衣又有何用?”
从雪月一张口,她便听出不对。雪月虽嗓音低柔,但却仿若磨过的沙哑,她脸上一直没什么血色,今日更是苍白,必伤了风寒。
雪月目光安宁:“那也不能急,总要一步步来。此身尚未自由,我自然能撑得住。”
高姨娘撇了撇嘴。
雪月弯唇,也不与她计较,手掌交替反复握着冰凉指尖,尽可能渡些温度过去:“我这几日瞧着外面的铺垫的确差不多了,眼下只需找个好时机……你确定你熟识水性、不会有危险吧?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这一点你只管安心,别的不说,唯有游水我敢夸口保证。”
“那好。”
雪月望向窗外凝神片刻:“眼看着要到除夕了,腊月二十七历来是扫祟消灾,街上比上元节还要热闹,不如就定在那一日吧。”
高姨娘皱眉思索片刻,渐渐露出笑容,抚掌道:“这日子选的极妙!临近除夕,府上本就忙碌,忙中出错,最不容易引来怀疑。”
“那我们就按此前约定,戌时三刻,府中大乱,你把握时机速速逃出去。”
雪月点头:“我逃出去之后,必定引起轩然大波,我便趁此机会把沈轻照推至风口浪尖。届时全府上下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分出心神顾及一个‘死去’的姨娘。”
高姨娘点头。
“不过,我还是要多嘱咐你一句,虽然府中后湖连接的城中湖罕有人烟,你一个人也要多注意,万不可被人发现。等我回家后就会替你安排,但一定要等风头过去才能父女相认,这时间不会短,你要沉得住气。”
高姨娘挥挥手:“这话你嘱咐过多遍,我都记得。”
虽说不会很短,但也不会那么长:“我再是什么有用的棋子,却也已经死了。他们的惋惜又能有多长时间?左不过三五个月,便将我这号人全然忘了。”
“你明白就好,”雪月又想起一事,“我上次托你给我带的刀,刀刃太钝。你今日可有再带新的?”
高姨娘从袖口掏出一沉甸甸的匕首,递给雪月:“你瞧瞧,这把可还合心意?”
这是一把古朴的匕首,看着其貌不扬。雪月握住刀柄,抽出刀刃,寒光微闪,薄而锋利。
往破桌板上轻轻一划,木制桌板见刃即裂。
雪月看的欢喜,抬头笑道:“这把刀足够了,莫说撬个门栓,瞧这两扇门如此残破,便是劈开也使得。”
她这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眸格外灵动,饶是高姨娘不怎么喜她,都不由看呆一瞬。
反应过来,高姨娘不自在地转了目光:“那眼下,你也算是准备齐全了,腊月二十七便是动手之日,算一算就只剩下两日光景。按你之前所计划的,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大吵一架了?”
雪月纠正道:“不是大吵一架,是你单方面的对我撒泼。”
高姨娘立刻怒道:“凭什么这样的事叫我一个人来干,我不要脸面的吗?!”
雪月倒是笑了:“你以前也没少干啊。再说,往后这世上就没有高姨娘这个人了,你便是再想对我撒泼,也没有机会由着性子了。”
高姨娘想了想。
看她一眼:“好吧。”
院门口的丫鬟仆役们正小声闲聊,忽听里面“砰“”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便是高姨娘一声比一声高的尖叫怒骂:
“我叫你跪下,你竟然敢不跪,你以为你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侯爷夫人吗?”
“我看你是这几日的苦头还没吃够,还不知这府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等着吧,你再不会有翻身之日了,咱们就慢慢耗着,看我怎么一点一点折磨你!”
骂了半天,终于高姨娘冲外大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听不见我受了气么!都给我进来啊!”
众人只好硬着头皮鱼贯而入。
高姨娘正站在偏院中央,神色又得意又张狂。而雪月静立屋中,侧着脸,谁也不看。
“你们几个,把这房门给我锁上。”高姨娘一挥手,吩咐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闹闹就是,弄得太过火,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下人。有个嬷嬷大着胆子劝道:“姨娘消消气,有什么不顺心的,平日里慢慢磋磨也就是了,这将房门锁上,这也……这也不是那么回事嘛。”
高姨娘道:“锁上又怎么了?给她立规矩是母亲给我的权利。再说了,饿上几天又死不了人。”
“你们只管把门锁上,我要饿她三天,好好磨一磨她的锐气,”高姨娘眯着眼睛环视一圈,“你们一个个都给我记住了!谁敢可怜他,给她送吃的,或是来发善心来看她,那便是侯府里待的太滋润,想挨了板子被发卖出去!若是想将我气得动了胎气,就只管与我对着干!”
这话一出,谁还敢多说半个字?眼前哪管日后事,先把怀着小祖宗的主子伺候舒服了再说。
几个仆役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把门落栓。
高姨娘看一眼紧闭的房门,目光落在残破不堪的门栓上:“行了,先关几日再说。雪月——你就在这好好思过吧,我们啊,来日方长。”
……
腊月廿七。
夜已至深,双玉房间内还亮着灯。
她这几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个人活脱脱瘦了一圈,原本福气的一张圆脸,现在下巴都尖了。
到此刻也没想着睡,心里惦记着雪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笃笃笃。”
敲门声虽温和克制,但双玉还是吓了一跳:“谁呀?”
“是我。”是忠叔的声音。
双玉忙去开门:“忠叔,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忠叔看她一眼,重重叹口气:“我哪睡得着。”
“我这几日是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见着你这丫头日益消瘦,我想着,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必须要找你问个清楚。”
一边说,他借着光细细看:“你——你这是哭了?”
双玉咬着下唇:“没有什么事……”
“还要瞒我!”
忠叔背着双手,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双玉啊,你和姑娘两个瞒着伯爷夫人,那也罢了,伯爷身体的确不好。可是也得让我知道,这么瞒着不是办法啊。那日你与姑娘回沈家之前,姑娘可私下找过我,我听她那些交代,我这心——我这心哪能放得下呢?”
“你告诉忠叔,姑娘在纣南侯府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他们当真……当真如那日谢管家所说,把姑娘疼得如眼珠子般吗?”
双玉本就扛着巨大压力,这几日心急火燎想帮忙,却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一点头绪都没有,听了忠叔这番话,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大哭:“当然不是,他们根本没有好好珍惜姑娘,他们沈家,就是个吃人的魔窟,姑娘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
忠叔心跳都险些停了:“怎么回事?你快讲讲!”
双玉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忠叔听得身躯一晃,撑着桌子虚脱般坐下来,嘴唇发抖:“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那沈轻照,竟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一拳砸在桌上,望着双玉痛心道:“这样的事,你应该早早告知大家,怎么能瞒呢?!”
双玉哭道:“姑娘说,她会想办法,能离开那里,不准我告诉伯爷和夫人,她怕他们上门去讨公道会吃亏。况且,沈轻照也有威胁在先,莫说他的地位权力在伯爷之上,只凭心术,伯爷也斗不过的,若是撕破了脸皮,日后府里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忠叔急的拍大腿:“姑娘怎么这么傻呢!到底是府里的安生日子重要,还是姑娘自己的安危重要啊!”
双玉嗫嚅道:“在姑娘心里,自然是伯爷与夫人平安喜乐更重要。”
这下忠叔无从辩驳,冷静片刻,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平心而论,双玉的话不无道理,她口中所描述的沈轻照心计深重八面玲珑,伯爷和夫人一辈子没与人红过脸,最是温善仁厚,难说不被那披着人皮的狼反咬一口。
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
忠叔死死攥着拳:“姑娘是伯爷和夫人疼宠在手心的,从小得他二人教导,纯善温和,哪能一个人承受这些。按你所说,此刻她的处境不知有多艰难——”
“姑娘有决断……”
“固然姑娘聪慧至极,能想出办法逃离出去,却也一定会吃许多苦。怎能让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双玉眼泪越流越凶,用手擦也擦不尽,哽咽道:“那怎么办?忠叔,我就是想着这些,才没忍住告诉了您,我脑子笨的很,想不出好办法,但只要您吩咐,我什么都肯为姑娘做!”
忠叔闭着双眼,脑中飞速运转。
直接去要人?
不行。他和双玉没有资格,就算上门要人,也得是伯爷和夫人去。
那这话又说回来了——伯爷爱女心切,此事必然不得善终。以沈家的低劣品行,只怕要来一手阴的。
那……若是寻求他人的帮助呢?
忠叔呼吸一窒,猝然睁眼:“双玉,咱们去求一求寒沧烈大人吧。”
“什么?求寒大人么?”
“对,狱署司设立于刑部与大理寺之上,是最重要的机关重地。沈轻照人脉广,牵扯多,旁人未必会管,可寒大人不仅是他的上司,能约束得了他,为人更是刚正不阿。若这世间还有人能给姑娘主持公道,只怕只有他了。”
双玉眼睛微亮,期待而不安地确认道:“寒大人真的会管吗?到底不是朝廷上的事……他那样的大人物,我们与他从无半点交情,这样冒失前去,不会给伯爷和夫人添麻烦吧?”
忠叔搓着手来回走了半天,一脸为难。
双玉盼他肯定的回答,但见他欲言又止,满面踌躇,半天也没个声响。
“忠叔?您这是……成还是不成?”
忠叔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双玉,你不知道,咱们家与寒大人他……说有交情,也不算有;但要说毫无交情,却也不然。”
双玉茫然看着忠叔,而忠叔只向外面浓重夜色里望去。
凄切夜色中,枯枝在风中颤抖,细细雪砾飘扬下来,如纷盐轻撒。
忠叔浑浊眼中显出一层复杂,目光深远,陷在过往的回忆中:
“那年是京城罕见的暴雨。但即便是那样大的雨,也没有冲刷干净踏玉台的血迹。”
“伯爷为姑娘定了亲。隔了一日才想起来,当年老伯爷和寒老将军还有一句戏言在先。想了想,觉得还是知会一声比较好,便叫我前去告知。”
“当时……当时还是清晨,天气晴好,风光和煦。我说明来意,他听后,只默默良久。好半天才对我说‘知道了,我会给雪姑娘添妆’,这便将我好生地请了出去。”
双玉从来没听过这些事,早就听呆了。
忠叔回过身,苍老的双眼中明显叹息的意味。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是一句话的事,谁也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那天晚上,暴雨倾盆……”
“寒大人忽然跑来,孤零零一个人,也没打伞,浑身淋得湿透。在府门外对我说要面见伯爷。”
双玉紧张道:“寒大人与伯爷说了什么?”
忠叔摇头:“他们二位说话,我怎可旁听,便退至门外。不过,他们有几句声音较高,依稀听得几个字。只是那夜雨声太大,断断续续听得不大真切。”
“我只听寒大人说什么……情分不曾忘却,十年来什么什么……不敢什么……只等事情结束便可……便可怎么样之类的……”
双玉急得跺脚:“忠叔,您这说了和没说没有两样啊!”
忠叔道:“你不要急,这其中的内容也不打紧,重要的是寒大人对咱们伯府的态度。若非当年交情深厚,他们也不会有那口头戏言的一句婚约。虽然两家多年未曾来往,但寒大人这样子,心中当是顾念些许旧情的。我毕竟是伯爷承袭爵位之后才跟着他的,对从前的旧事不大清楚,但那个雨夜,伯爷独自饮酒,叹了一晚的气,始终未曾合眼。想必,他们两家从前的纠葛情分不浅。”
双玉深吸一口气。
深也好,浅也罢,只要有那么一点点。
那一点点,叫今晚的求助不会引起寒大人的反感,便足够了。
“无论如何,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我也必去一试,”双玉定定道,“忠叔,您在府中守着伯爷和夫人。我有分寸,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立刻便去求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