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寒风呼啸之声依稀,屋中却安静清冷。
自雪月话音落地,那些字句就在高姨娘心中反反复复回荡。
“合作?”高姨娘狐疑,“你方才说的那些……是认真的?不是诳我的?”
“你并非寻常之人,我当然字字认真,”雪月轻轻歪头打量高姨娘,缓声道,“你想过为什么明明于礼不合,老夫人还指派你来么?”
“因为……”
“因为她想哄你高兴,同时又想欺负我。可是自己出手,把握不好分寸,还落下话柄。叫你出手,就算下手重了也没关系,她会帮你摆平。届时,你就更对她感恩戴德了——而她,需要你这份死心塌地。”
高姨娘听得糊涂,面上强撑骄傲:“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不是寻常人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扯到母亲做什么,这难道不是证明,母亲待我很好么?”
雪月见对方已跟上自己的节奏,好奇心起,不会轻易离开。
她身躯本就发冷发软,如此也就不再站在门缝处吹冷风,不动声色走回屋内。
“就算母亲待你好,可她是纣南侯府的老夫人,为何要想方设法哄你高兴?”雪月深吸一口气,“沈轻照为什么娶你,你知道么?”
高姨娘一怔,旋即冷哼一声,本想说“自是因为我貌美”,视线停留在雪月脸庞上,却又说不出口。
论仙姿玉貌,眼前人即便脸色苍白,也难掩娇美灵动,可谓是人间难见的绝色。
她舔舔唇,不自在地换了说法:“自然是因为我善解人意,温柔可人。侯爷他喜欢我。”
雪月唇瓣微张,被这颇为自得的答案噎住片刻,缓了缓,道:“既然他喜欢你,又为什么把你藏在深宅之中,从不准你抛头露面?别说是出门见人,就是出你自己的院子都很少。”
高姨娘双手抱胸:“不准出门又怎么了?一个女人,要出那么多次门做什么?”
雪月道:“你当然可以一年到尾都不出门——但那须是你自己不愿出门。而不是,被人强迫看管着不准出去。”
高姨娘皱眉。
其实她跟雪月话不投机半句多,勉强说到这,已经没耐心:“我又不在意,侯爷是我的夫君,我自然听他的话。他不喜欢我出去,我就不出去,总归是他心疼我,怕我磕着碰着,我自然要体谅他的辛苦,遵从他的要求。哪能像你?凭你的家世,嫁进纣南侯府也算是高攀了,得了正妻之位还不知足,仍要作闹不休。”
雪月脸上没任何神色变化,淡然安宁,期间还给自己添了杯水,端起来慢慢喝。
高姨娘撇撇嘴:那茶杯看上去灰扑扑的,水也没有热气袅袅的样子,也不知她怎么喝得下去。
“喂,你……”
“高玉心,”雪月忽然叫她全名,她嗓音清甜温软,却不知为何那份安宁之气竟震慑得住人,这一开口就让高姨娘呆愣着闭嘴,只听她往下说,“既然你对事情没有任何思考,我也不强迫你,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你不清楚沈轻照为何娶你,那么,我与你讲一讲沈轻照为何娶我吧。也许,你听完能够明白。”
雪月直直望向高姨娘双眼:“沈轻照与我初遇之时,方承袭纣南侯这个爵位不久,正是脚跟不稳,族中叔伯虎视眈眈,群狼环伺之时。他正值弱冠,力量单薄,急需一份强有力的助益。”
高姨娘完全没想到雪月会对自己说这些,一时间傻呆呆的。
“而那时他遇见了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已不可知,唯有以我攀上宣宁伯府形成牢不可破的利益纽带是真的。”雪月摇头叹道,“只不过,我们家的能力和他想象中相比,实在是差得很远。到了今日,他对我已经没有那么多伪装的耐心了。”
高姨娘困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雪月脚步轻缓走到高姨娘面前。
明明对方那般细瘦单薄,高姨娘却不知为何,向后退了一步。
雪月便再上前一步,定定注视她:“我就是想告诉你,若你仅仅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利益,沈轻照,他是绝不会娶你的。”
“可我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高姨娘脱口而出,说完了,才觉这话实在太贬低自己,舔舔嘴唇,“我跟你又不一样,沈郎娶你,是看重你身上的利益,娶我,自然是看中我这个人。”
雪月骤然失笑。
笑过后,她叹了口气:“我问你,沈轻照有没有用交换定情信物之由,换走你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
高姨娘道:“这又是什么哑谜?难不成沈郎会贪图我那点子东西?我们是交换过定情信物,”她伸出手,露出腕间一只成色极好水头通透的玉镯,“你自己看看清楚,沈郎送给我的东西,比我那块玉佩不知贵重了多少。”
雪月都懒得看,只盯着高姨娘的脸:“他交换走的,是你中书令佟长风大人之女的身份。”
“……什么、什么之女?”
“佟大人的夫人早年归乡探亲途中,遭遇流匪,不幸惨死,虽拼死护住唯一的女儿,却也一直流落在外下落不明。佟大人夫妻恩爱,多年来始终独身一人,苦苦寻找自己唯一的血脉。”
看着高姨娘逐渐颤抖的嘴唇,雪月轻声道:“你说沈轻照不准你出门见人,是因为关心爱护你,你怎会知道,你与佟大人长相何其相似。”
高姨娘抢道:“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我就是他的女儿!我、我……”
雪月道:“或许仅仅长相相似不能证明什么,可沈轻照不做亏本买卖。只要你被他娶回家,你就一定是佟大人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若我真的是——那沈郎,他待我那样好,一定会立刻带我寻亲,怎会苦苦瞒我?”
雪月道:“那自然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时机未到。”
高姨娘睫毛抖个不停,整个人心神大乱。想要思考些什么,奈何脑中一片空白,所有念头都断成一节一节。
雪月收回目光,慢慢走回桌旁坐下,低声道:“我不知晓你与沈轻照是如何相识,但他一定机缘巧合得知了你的身份。他明明可以将你好好送回亲生父亲手里,让你过上原本该过的生活,可是,他还是哄骗你,用情爱栓住你,将你偷偷纳为妾室,藏在身边——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高姨娘脸色很白,胸腔闷得很,有什么念头隐隐的,却抓不住:“为什么?”
“因为仅仅是佟大人的谢意还不够牢固。刚一开始,沈轻照当然可以向佟大人提要求,佟大人也会一一满足他,但寻回女儿的恩情,总有一天会随时间冲淡。可是,如若这个女儿已经为他生儿育女,对他死心塌地,他就可以一辈子得到佟大人的鼎力支持——直接带一个孤女认回父亲,和哄骗此女两心相许、瓜熟蒂落后再去认亲,结果是全然不同的。”
“而那个时候的你,本就沉沦在沈轻照为你编织的温柔乡里,等日后忽然一天他告诉你,他无意间机缘巧合找到了你的亲生父亲,并安排你们父女相认。那时的你,对他只有无与伦比的感激和一心一意的追随。沈轻照自然就通过你,与佟大人建立起牢不可破的联系。”
是吗?
高姨娘失魂落魄。
——雪月说得没错,至少,此刻知晓自己的身世,和日后再从沈轻照口中得知,确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是被欺骗的愤恨,而后者是……庆幸的感激。
高姨娘脑中嗡嗡作响,一双眼死死盯着雪月,想在她沉静温婉的面容上,找出任何算计的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怎么找都没有。
是啊,她又何必编这种谎言来算计自己。
那,那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高姨娘双腿发软,扶着门框慢慢坐下,刚才还被她嫌弃至极的偏房,如今坐在门槛上也全然不在乎了:“如果……如果我的身份本该是那样的、那样的高贵……”
太荒唐了,若她本该是高门贵女,又何必为当一个侯府的小妾而洋洋自得?她的身份,就算是当沈轻照的正妻都绰绰有余!
慌乱过后,高姨娘忽然目光一寒,扫向雪月,尖声崩溃:“若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
雪月平静道:“沈轻照第一次将你带回府的时候,你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高姨娘嗫嚅,只听雪月又说:“我想与你单独说话,你可给过我一次机会?”
高姨娘脸色灰白,不吭声了。
“你也不必懊悔,从前沈轻照在府,他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搅乱他的棋局。就算早早知道,你我也很难抗衡他,只有此刻趁他不得归府,才有反击的机会。”
高姨娘垂头坐着,身躯微微颤抖。无言片刻,她忽地一下站起来往外冲:“反击……反击……我要去找我亲爹,我要让我爹为我做主……”
雪月忙拉住她手腕把她往屋里拽:“你冷静点!你就不能稍稍动脑想一想?若不想日后吃亏,就不要现在去找你爹。”
听见“吃亏”二字,高姨娘不必雪月拉也不向外冲了,结巴道:“那、那怎么办?去寻母亲——寻老夫人说清楚?”
“……若不是实在没有人手帮忙,我才懒得选你。”
高姨娘柳眉一竖:“你什么意思!”
雪月真恨不得一指头戳她脑门上,戳活她一个脑筋:“沈老夫人和自己儿子是一条心的,她什么都知道。你冒冒失失跑去,只怕你连在府中的自由都没有了。若我是被软禁,你就是被囚禁。”
“那、那我爹——”
“你就这样去见佟大人吗?凭着沈轻照妾室的身份?沈轻照算计你,耽误你,你不想远离他?难道你想一辈子都给他当妾室?”
这话直戳在高姨娘心上,她以手掩面,呜呜哭道:“那怎么办?我当然不想再给他做妾。我本该是尊贵无比的中书令之女,想嫁什么好儿郎没有?我凭什么给人做妾……”
雪月抓着她手腕:“那不就是了?只要你答应与我合作。今日你帮我,日后我必定回报于你。”
高姨娘含泪疑惑:“你有什么好办法?”
雪月垂眸看一眼她的肚子,“我先问你,这个孩子你想不想留?只论心意即可,想与不想,我都有平坦之路铺给你。”
“自然不想!”高姨娘立刻尖叫,“我留他做甚?阻了我的荣华路吗?”
雪月默了默,道:“总归是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有决断就好。若你已决定与沈家断个干净,就按我说的去做。”
“日后你我离开这里,在人前,我必会为你作证,证明你从未踏足纣南侯府的大门,更不是沈轻照的妾室。沈轻照若是敢攀扯你,便是平白污蔑了一个姑娘的清白。天下人不会容他,佟大人更不会容他。”
高姨娘听得心跳如擂,颤声道:“这真的可以吗?只凭你的话,外间的人便会全然尽信吗?这府中这么多下人都见过我……”
雪月摇头一笑,嗓音安宁,却极定人心:“府中的下人本就都是沈轻照的人,签了卖身契给他,他们的话原本可信度也不高。再者,很多人的脾性我也了解,满足了胃口,想让他们帮你,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这也未必把握……”
“不会有节外生枝,我一定让他们闭嘴。”
见高姨娘点头,还是不能完全心安,雪月说:“放心,其实沈轻照大抵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敢去攀扯你。毕竟就算他不能成为佟大人的恩人,也绝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仇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听起来自己也能摘得干净。
可是……
高姨娘喃喃:“可是这样不是太便宜了他吗……他不敢说,我也不会说。那这样,我爹就永远不知他对我别有用心的哄骗、不能帮我出气……”
雪月无奈:“到底是报复他重要,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重要?想不通这一点,离不离开沈轻照,又有什么区别?”
高姨娘又开始低头抹泪。
越想越委屈,终于还是低泣道:“我的身子给了他,我真的能跟他断得干净吗……”
雪月道:“身子是自己的。不是他的。”
“自己的?那也已经脏了……”
雪月摇头:“脏的,是用花言巧语恶毒手段践踏他人的人。肮脏和清白都属于自己,并非他人可以随意涂抹。别将自己当做一件物品。”
高姨娘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只默默良久。她目光空洞不曾言语,雪月也耐心等她消化。
终于,高姨娘抹一把脸上残余泪痕:“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