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照抿唇,低声开口:“寒将军,在下并无对狱署司、对司尊大人不敬之意。”
“我有啊。”
寒瑶色瞥一眼寒沧烈,“狱署司的规矩,是寒四一手改出来的,我本就看不上眼。但因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懒得挑。”
“狱署司成立时,本就是从皇家金吾军中分出的一支精兵,行的是军法,奉的是军令。寒四这几年,循着京城惫懒刁滑的习气,将严正规矩改的绵软无力,那也罢了。今日我既在这,便一并正一正这歪风邪气,”寒瑶色漫不经心道,“敢问沈侯爷究竟是因何惹得我弟弟这么大的手笔?若是他有失公允,今日我便当着众人的面扒下他一层皮来。”
她说话时场面就静的出奇,话音落地后,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之人除了寒沧烈,几乎全把头低下去了。
沈轻照后背隐隐沁出一层冷汗:寒瑶色一番话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就差把“护短”两个字写在脸上。偏偏又滴水不漏,一点空子都钻不得。
局面发展到如此地步,怎么办?该如何收场?
寒沧烈来,他顶多受些活罪。而寒瑶色一开口便是军法。
军法是什么?违逆命令在军法里,只有死路一条!
“沈侯爷,我在问你话。”
沈轻照心念电转,低声道:“我……我……请寒将军体谅,寒大人命在下长居狱署司彻查以往的案子,在下一直牢记在心不敢忤逆。可是今夜事出有因,在下……”
他一咬牙,隐忍道,“纵是家事,为了解释清楚不至于蒙骗二位大人,在下也不得不说了。”
沈轻照上前两步,寒风吹拂他单薄衣衫,他脸上尽是一片茫然的痛苦之色:“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正是听闻府中生出巨变,爱妻雪氏,原已……诊出不育之症,她心思单纯善良,担忧沈家嫡脉难继,竟要与我和离!闻听此事可还了得?家母……家母为我沈家操劳了一辈子,早已习惯万事先以沈家利益为重,我只怕母亲一时想错了路,将此事答应下来,我岂不是痛失爱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说的伤心,竟至于膝盖一软:“寒将军,寒大人,在下知道违逆命令实乃不该,可是若不回来,只怕此刻内子便要傻傻地承受委屈,自请下堂。我与她年少夫妻,两心相许,情谊深厚至死不渝——若是失去了,实在是摧心折肝,生不如死啊!”
寒瑶色听得凝眉,侧头瞧一眼寒沧烈。
他还是那副表情,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她作为他亲姐姐,心底却落了一层触目惊心。
沈轻照说话时,寒沧烈一直盯着地上一处裂砖。直到他话落片刻,才抬头,目光利如鹰隼。
“此话当真?”
沈轻照道:“千真万确。”
寒沧烈凝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立刻反应过来,顺着沈轻照搭好的台阶:“是……是有此事,这、这原本,倒也是叫这孩子说准了……老身险些答应了媳妇的请求。但见自己儿子如此情深难舍,那还有什么可说……”
寒沧烈又静默不言。
“原来如此,”寒瑶色接过话头,笑笑:“这倒是本将军常年在外,京中之事知之甚少,不成想沈侯爷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沈轻照面色惭愧:“叫将军笑话了。”
寒瑶色不再说什么。
其实大家都很明白,今日便是他们姐弟偏要和沈轻照过不去,于法道上,没有半点说道。他们当然可以处置沈轻照。
可是于情理上,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沈轻照这一番说辞,满腔苦衷,占尽了“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上风。
甚至于,他为了护妻弃自己安危于不顾,更是要传成一段佳话了。
寒氏姐弟都不说话,沈老夫人瞧着大有松缓,忙继续添补:“老身这不成器的儿子着实叫人笑话,难得他一片痴心。但礼法不可废,这小子是该好好教训,待会老身必定狠狠赏他一顿家法。这话说回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是可恨又可怜。两位大人今夜也实在辛苦,若不嫌弃可进府歇息,赏个脸,叫我们好生招待一番。毕竟给二位添了许多麻烦,我们侯府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不必了。”
寒瑶色向寒沧烈看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寒沧烈身上。
寒沧烈平静道:“或许旁人的心是肉长的。本官的心,是铁打的。今日前来只为拿人,有错必罚。无论何种说辞,都绝不会动摇此心半分。”
沈轻照听得呆愣——他寒沧烈,真的半点名声都不要么?
他是人么?
好一会,沈轻照忍气笑道:“寒大人,下官自是有错,不敢不认。无论大人怎样惩罚都好,只是能否宽限这一晚上的时间,让下官安慰家中爱妻?此情此理,请大人能够宽容一二。”
寒沧烈不置可否,拇指微微用力,顶开刀柄,寒铁冷刃一声“嗡”地细微铮鸣。
金刀。
那把索了上百人性命的金刀。
沈轻照脸都有些扭曲了:“寒大人,莫非你还敢杀人不成?”
寒沧烈道:“你再违逆顽抗,我的确会杀人。”
沈老夫人惊道:“寒大人——”
“老夫人不必再说了。这么多年,老夫人可曾听说有哪个人,在本官面前求来了半点和软?”
“沈轻照自作聪明令我二姐走了一趟,这笔账回头一起算。话说到这,本官索性就说的更明白些——今日是二姐未曾插手。即便她真的开口要求,当我寒沧烈会听半个字么?”
寒瑶色微微一笑,心道,他娘的。
寒沧烈耐心快尽:“沈轻照,你现在自己走出来,本官不绑你;若再磨蹭,颜面和性命,今晚你得丢一个。”
颜面和性命今晚得丢一个?不知怎地,沈轻照蓦然想起雪月方才对自己说的“要再说这些下作话,今日你我之间定然要死一个”那话。
还真是该死的像。
一股无名火迅速涌上心扉,沈轻照被愤怒冲淡些许理智,脚下仍未动地方:“寒沧烈,你仗势欺人也该有个限度,我并非不可随你离开,可你讲话已是难听至极!我纣南侯府并非毫无根基的小门小户,怎能受你如此欺辱!”
寒沧烈道:“好。面子,本官给了,脸是你自己丢的。绑起来。”
狱署司的人得令一拥而上,只当自己是个除了听令其他一概不知的木头,不留情面地反剪沈轻照手臂,拖着就往出走。
沈老夫人“哎”了一声,旋即用帕子捂住口,不敢多言;沈轻照更是不愿再丢脸,勉强维持仪态,一言不发尽力走得端稳,但微微发抖的身体却难以控制,眼见着失了风度。
行至寒沧烈面前时,沈轻照终是忍不住一挣:“寒大人,今番种种沈某记下了。您如此苦苦相逼,此行此举,沈某必会上呈皇上维持公道。”
寒沧烈颔首:“可。”
沈轻照冷道:“只盼寒大人不要恶人先告状才是。”
寒沧烈连一个字也不愿意给他了,只挥挥手,底下的人七手八脚押着沈轻照下去了。
他谁也没管,只冲寒瑶色点个头,纵身上马。
离开时,好似若有所感,回头一顾。
但那目光未落在在场任何一人身上,梭巡过府门后偌大庭院,目光下至,握紧缰绳打马离去。
……
雪月躲得严实,宽大的立柱完全笼住她细瘦的身躯。
听着马蹄声渐远,才知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亲眼看见沈轻照被拉拉扯扯毫无尊严的绑走,雪月彻底松下一口气。她从没见过沈轻照那么狼狈的样子,除了安心,还有一丝快意。
他被带走了。
终于还是被带走了。
外面的情形跌宕起伏,她的心也空悬着左右拉扯,时而期盼,时而失望,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如果沈轻照被轻易放过,怎么办?如果他今晚终究还是留在府中,怎么办?
直到他声情并茂说出那番托词之后,她几乎已经全然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简直要忍不住不管不顾冲出府门,对着外面的两位大人将真相和盘托出,请求他们做主。
沈轻照口中所言句句属实,然而,经他舌绽莲花改造之后,事情完全变了模样。她如何不急。
可寒风入骨,如冷水兜头浇下。冷静过后,雪月告诫自己不要冲动。
若当真奔出去,且不论对方究竟相信谁的话,夫妻人前争执,这事会彻底沦为一个闹剧。这种闹剧,谁愿意出来做主,让自己置身其中,也一并沦为笑话?那两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会以身沾染别人府中的家事。
想想寒沧烈的话——你们沈家的人,沈家的事,有什么家法、想打想杀跟我寒沧烈有什么关系?
虽然知道这是正常的,但她真的很感激、庆幸他这样说。只有这样,沈老夫人才不会往她身上打恶毒主意。
所以,这样多的恩情加持,别说和沈轻照的事上不得台面,人家不会理会,她自己都不愿拿到寒家姐弟面前,辱没了他们。
想通后雪月便麻木地思考应对沈轻照的办法,却不曾想,沈轻照竟还是被寒大人毫不留情带走了。
府门那边一阵兵荒马乱,是沈老夫人急怒软了腿脚,众人七手八脚地扶。
今夜他们怕是睡不好了。
可是她赚了。今夜,又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雪月拢一拢衣衫,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脑中不由浮现方才寒沧烈驳斥沈轻照的那些话,真是硬气又倨傲,和外界传言还……挺像的。
欠寒大人的恩情实在太多,只望日后有机会与能力偿还,也能稍稍减轻心中愧疚——大抵他不会记得,其实日前在狱署司梅林偶遇,并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他刚刚从踏玉台下来那时候。
那时她快要及笄,听闻绮云山上开出一片不同寻常的花丛,一半红一半白,见过的人给取了名字叫半面妆。她心痒的不行,拉着双玉去找。
就是在那山脚,碰见了从踏玉台下来,浑身浴血的寒沧烈。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当时寒沧烈没走正路,连山中的小路也避开了,就是因为自己模样可怖,尽量避着人走。而她当时为找寻半面妆,也没走寻常之路,密林丛中一个没看清,正正撞上对方。
登时,她半边衣服沾了温热的血,脸侧都蹭上些许。
长这么大,她哪里见过血,还是这么多血。
这可是深山老林,荒无人烟,她顿时吓哭了,以为自己遇到刚刚行凶杀人完的歹徒:“我我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有看见你的模样,求求你不要杀我……”
对方一直僵在原地,听完她的话,才缓缓走上一步。
她和双玉吓得抱头痛哭,她只顾着搂着双玉,双玉也拼命护着她,谁也没敢抬头瞧上一眼:“不要杀我……求求你了,我爹爹娘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你不要杀我……”
一边说,她一边慌慌张张掏钱袋,边哭边往那人脚边扔。
“如果觉得不够,我还、还可以再拿给你……”
终于,对方低哑开口:“别哭,别哭,我不是坏人,我——我不会伤害你。别哭啊。”
“……我是狱署司的人,有公差在身。并非……并非奸恶之徒。”
他嗓音倒是很温柔,她鼓足勇气朝他看一眼。
只见那男子满身血污,衣衫里都透着浓重血色,肤白如玉,然而上面不仅溅了暗红血迹,还满是用手抹过的痕迹——可他的手也满浸鲜血,实在是越擦越乱。
她眼泪流得更凶:“我信了我信了,求求你,求求你拿上钱快走吧……呜呜呜呜……”
她和双玉吓破了胆,那男子再说什么也没听清,没记住。就知道不知什么时候人消失了,风吹树动,静悄悄的,只剩她们二人。
她们俩连忙夺命奔逃,连地上的钱袋子也没敢捡。
后来知道,那不是什么躲藏山中的杀人凶手,而是狱署司司尊寒沧烈。
那时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真是又怂又丢人。不过,她当时太害怕,一定哭的很丑,对方当不至于认得出她来。
雪月思绪抽离,半晌静静合拢双手置于心口,低头默许:菩萨在上,虽然寒大人性格冷硬,但却是个正直君子。但愿他官途顺遂,世人对他的误解和成见可以少些。
……
回去的路上,杨悫见寒沧烈一手松散握着缰绳,另一手捧着个钱袋子,拇指细细摩挲。
那物什柔软精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当下只有暗暗长叹。
“大人,今晚的事要如何收场呢?您讲话也这么难听了,也不能轻轻放下吧?”杨悫笑着闲聊。
寒沧烈问:“我讲话很难听么?”
杨悫道:“一句比一句难听。”
“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若不那样说,只怕沈家万一因我的举动迁怒月儿,令她伤心委屈,我可真是万死难赎。”
杨悫目瞪口呆,无奈道:“不是,不是那两句。您——唉,您就别为这个怨责自己了。”
寒沧烈惜字如金“嗯”了一声,眼见着根本是入耳不入心,接着默默端详他那宝贝钱袋子去了。
碎发垂落眉眼处,半遮拌掩其中沉静的落寞之色。
杨悫这回叹出了声,那钱袋子的来历他多少猜到些,也不知如何劝解:“大人在想什么?”
“想起一些旧事。”
寒沧烈声线低的几乎听不清:“只觉……”
“只觉什么?”
他说不出口。静静仰头,凝视天边那轮清柔素月。
只觉苍天捉弄,教人好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