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梦乡黑甜,一夜好眠。

雪月清早醒来,看见的是自己曾经闺房中熟悉的帐顶,雕花梨木拔步床的立柱旁,还有儿时顽皮刻下的痕迹。

眨眨眼睛,心中一片宁静温柔。

这才是她的家。

惺忪几息,慢慢清醒些许,雪月伸手摸摸床头幼时留下的刻痕——明明是只扑棱翅膀欲飞的小鸟,现在看来却像一只呆头鹅。手指抚过那凹凸不平的痕迹,雪月眉眼浅浅弯起。

她很少去想如果当初,平添自己的痛苦。此情此景,心中只装满无限希望与对未来的憧憬——这大约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机会了。

沈轻照这个人,极看重脸面。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霁月清风,他舍不得失去。趁着如今他被困狱署司脱不开身,她便直接越过他,与沈母一同将和离之事迅速了结。

待日后沈轻照归家,无论多么怒不可遏,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不敢为难已经正当和离、再无干系的人。

雪月默默盘算,正好双玉端一盆清水进来给她洗漱。

看她出神的模样,双玉忍不住心疼:“我的好姑娘,一大早刚起来,你便又开始心思不停了。人家都说多思会长皱纹的,你这时时不歇的计划着,没的把自己累坏了。”

她嘟嘟囔囔,一边递来手中干净的布巾。

雪月戳戳她脑门:“好啦,别不高兴了,我不想了还不成吗?笑一个嘛。”她捧着布巾净面,发出的声音有种闷闷的可爱,“要是能万无一失,哪怕多长几条皱纹我也愿意啊。”

双玉摸摸脑门,无奈嗔她一眼,“姑娘,您真不打算对伯爷与夫人说实话吗?”

“我拿定主意了,不说。”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委屈?”

“双玉,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爹爹娘亲知道我在纣南侯府的遭遇,必定会上门理论,给我讨个说法。可我不想让他们这样做。”雪月思忖道,“爹娘仁善,从未与人红过脸,可沈老夫人不是一个善茬,若是对上,他们会吃亏的。再者沈轻照极善钻营,他官职权力本就不低,又懂得笼络人脉,而爹爹不擅此道,没有结交很好的朋友,皇上面前也说不上话。若是两家撕破脸,我担心沈轻照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会颠倒是非黑白。倘若他倒打一耙,我们家未必招架得住。”

作为雪月身边最亲近的人,双玉深深明白她这番分析有多真实。沈轻照,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虽情况摆在眼前,可总觉得不甘心:“只是这样,也太便宜姓沈的了。”

雪月柔声道:“那也不见得啊,他的性子你也知道,等日后从狱署司回来,见我竟已早早与他和离,还是由自己母亲做的主,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却又不能在人前发作,憋也憋死了。”

双玉点点头,这也对。

雪月微微仰头,望着房梁,目光安宁:“此事,我只求平平稳稳的办成。不必生出口角是非结下仇怨,两家都体面,断个干净,也就是了。”

……

天边阴云渐沉,一片茫茫灰白,看这样子又要下一场暴雪。

罗氏听完雪月的话,险些没拿稳手中茶杯:“什、什么?月儿,怎么忽然之间你要与沈轻照和离啊?”

她茫茫然转头看雪柏川,雪柏川也是同样迷惘,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怎会如此?出了什么事?你告诉娘,是不是沈轻照那小子欺负了你?还是婆母对你不好,怎么忽然提出要和离?”

雪月连忙安抚:“娘亲,您不要着急,不是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其实……几个月前,大夫给我请脉时说我体质虚弱,恐怕难以生养。我听完后未敢声张,又私下偷偷找了旁的大夫来瞧,都是一样的说辞。”

雪柏川和罗氏都俱是一愣,四目相对尽是疼惜,听雪月往下说:

“纣南侯府规矩森严,而又人丁凋零。沈……夫君他是沈家唯一的男丁,肩上担着留衍子嗣的责任,沈家嫡系一脉本就无人,而婆母和夫君都极看重此事,仅仅抚育庶子是不够的。故而女儿占着正妻之位,却无法为其开枝散叶,只恐到日后处境日愈艰难,甚至有可能被休弃。倒不如,现在把话说开,两家互相体谅着签了和离书,也不至于以后闹得难看。”

“这、这……”罗氏嘴唇颤抖半天,却没说句完整话。

雪柏川亦沉默,想了想说:“月儿,你有没有隐瞒爹娘什么?当真是因为你身体孱弱的缘故?还是说,在沈家发生了什么事?”

“对,你爹说的没错,”罗氏这回找回一点思路,忙道,“月儿,要是沈家给了你气受,可定要一五一十告知爹娘,爹娘绝不叫你白白受委屈,必要上门给你讨个公道。”

雪月无奈笑道:“爹爹,娘亲,你们想哪儿去了?真没有这样的事。和离这事女儿在心中反复思量过的最好结果,但毕竟不是小事,才要提前与爹娘说清楚。”

“……当真?”

“真的,女儿怎会拿此等大事开玩笑。”

雪柏川和罗氏都拧着眉。半晌,雪柏川说:“我还是不太放心。阿忠……”

管家忠叔从门外进来,垂首恭敬道:“伯爷有何吩咐?”

“你现在去请个大夫来。”

罗氏在旁补充了句:“要回春堂的马大夫,一直照看咱们府里那个。”

忠叔立刻去办。

雪月收回目光,神色平静。

马大夫很快赶到,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行礼。

雪柏川虚浮一把,关切道:“马大夫这是怎么了?看着没什么精神?”

马大夫嗡里嗡气答:“近日偶感风寒,病势汹汹,医者不自医,让伯爷见笑了……”

“无妨无妨,马大夫也是辛苦,来,快请坐吧。”雪柏川跟着落座,拱拱手,“还请马大夫帮忙瞧一瞧小女的身子。”

马大夫点头,雪月配合地伸出手腕。

他取一方干净布巾轻搭在雪月细白纤弱的皓腕上,抬头看一眼,几不可察地冲她点点头。

雪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将尹见苏夸上了天。

见苏出身太医世家,父亲和祖父皆桃李满天下。她又和自己好的无话不谈,所以爹娘绝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医馆和医者,明里暗里,都是尹家的人。

这一关想过,只能花心思圆一圆了。

马大夫手指切在雪月腕脉上,凝神片刻,一点点皱起眉。

雪柏川和罗氏不约而同悬起心,尤其是雪柏川,他的心思相较之下更细腻些,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这回见到女儿,总觉事情没她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若她身体无恙,那必定是在侯府受了说不出的委屈,又因乖巧懂事不想让他们担心,而默默隐瞒。

他自己窝囊一辈子也就罢了,可若女儿受委屈也不能为她讨个公道,他这父亲当的就太不称职了。

雪柏川紧盯马大夫表情,他半天还不说话,实在忍不住心中焦急:“马大夫,如何了?小女的身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也不知尹见苏怎么交代的,马大夫苦大仇深收回手,瞅着雪月。

雪月背着雪柏川夫妇,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马大夫叹了口气。

罗氏心一颤:“马大夫,这到底什么情况?”

“伯爷,夫人,此事您二位要有个准备,令爱的脉有气血不足之象,且比常人更虚弱些,只怕是很难调养……日后大概子嗣上……艰难。”

罗氏肩膀塌下来,脸色发白,“那……那寿数……”

马大夫忙说:“此事不必担心,只是难以生育,寿数无碍的。”

雪柏川夫妇的脸色都和缓一些。

雪柏川顿了顿:“好,辛苦马大夫了,阿忠,你去送一送。”

大夫走了,雪月见父母还都沉默不语,柔声哄道:“爹爹,娘亲,你们不要担心我,此事能尽早解决也不坏啊。就让女儿在你们身边孝敬你们不好吗?还是说,你们嫌女儿丢人,不想让女儿回家了。”

“胡说,怎么可能,爹巴不得你不嫁人呢。”雪柏川下意识说出了真心话,舔舔嘴唇,“只是……只是怕你心里难过啊。”

罗氏也说:“是啊,月儿,这么大的事,如今轻照也不在家中,是不是等他回来了细细商议呢?”

雪月摇摇头:“不必等他。娘亲,沈轻照也看中嫡子,便是告诉他,无非是多进苦药,可虽时日推移,结果也都是一样的。总归婆母可以代替儿子签下和离书,此事还是尽早办吧。”

雪柏川默了默,道:“月儿,除却此事,沈轻照是不是待你不好?”

雪月斟酌着,回了一个拿捏有度的答案:“并不像他提亲时说的那般好。”

“既然如此,这门亲事断了也罢。”雪柏川发话,“免得日后,月儿还要在他们家受委屈。还是接回家中,我们自己宠着。”

雪月心中划过阵阵暖流,笑意渐渐加深,她就知道爹娘定会不由分说向着她。

父母已被自己说服,至于沈老夫人那边,就很容易了——她拼命想离开,而对方也巴不得自己走。如此心意一致,只待回去签好和离书,从此她便自由了。

……

到了傍晚,鹅毛大雪安静落下素裹大地。

寒沧烈从偏堂出来,冷峻清朗的脸上一片沉默,黑压压的眼睫低垂,遮住所有情绪。

寒瑶色正在院子里练刀,看见他,停下来:“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金叔炖了猪蹄汤……话说他也真够抠的,就用了一个猪蹄,这可是从我牙缝里省下来的,没吃,留着给你吃。”

寒沧烈道:“我不吃了,二姐,你吃吧。”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祠堂。

寒瑶色叹口气,把刀收回鞘中。站在原地叉腰想了会儿,跟着也进了祠堂。

爹娘和大哥三弟的牌位前都新燃着三炷香。寒沧烈跪在正中央,膝下也没垫个蒲团,直接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因是家常打扮,青衫逶迤,乌发半束,发尾在地面铺开些许。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显得凄楚可怜。

寒瑶色抱着手微微眯眼,看见自己弟弟浓密黑发间几根格格不入的白发。

摇一摇头,索性也走上前,在他身边跪下来。

“你这副死脾气,也不知道随谁。爹娘和大哥都是直爽人,大概是像老三吧。”

寒瑶色侧头看他:“寒四,有什么话,别闷在心里,或者过来默默跟爹娘和兄弟讲,打扰他们的清静。你二姐我好歹是个活人吧?总比他们能帮得上忙。”

一面说,一面伸手把那几根碍眼的白发全拔了。手上没轻没重的,寒沧烈不躲避也不喊疼。

寒瑶色道:“你在偏堂查问一天,到底问出什么了?”

默了默,寒沧烈低声:“什么也没问出来。”

“你费尽心思搜罗了这些人,按说也算不动声色,而且是以聘用仆役的名义,这些从前在纣南侯府待过的人,都是市井百姓,肯定没什么心思,说的都是实话。”

“是,没人说谎。”

他审讯经验丰富,即便是旁敲侧击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更能一眼辨认对方所言真假。

寒沧烈轻道:“都说纣南侯夫妇夫妻和睦。”

寒瑶色垂眸,手掌轻搁在寒沧烈肩膀,难得语气温柔:“沈轻照对月儿好,那是值得高兴的事。”

寒沧烈道:“我不高兴。我只是为她高兴。”

“这不是想的很通透么?”

“但前提是,她是真的好。”

“你觉得那些人的见闻很可能不是真相?”

“是。”

寒瑶色低头看着指尖缠绕的数根白发:“所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帮忙么?”

“二姐,”寒沧烈道,“方才我问了爹娘一个问题。”

寒瑶色偏头看他。

“这问题,我也想问问你。”

“问。”

“若有一日我做出有悖人伦的荒唐事……你可还能容下我么?”

寒瑶色抬头看一眼家人的牌位。

目光转向寒沧烈,唇角微勾:“只要月儿愿意,并且,你还做我那份饭。旁的事,我不管你。”

寒沧烈笑了一下。

“我会继续查。直到水落石出,求个明白。”静夜里,他声线沉凉如水,“若沈轻照当真欺负过月儿,我要他,付出百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