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日的雪终于停歇,晴空如洗,日光和暖。
双玉飞快奔跑,唇角扬着压也压不住的笑意,冲进院子直奔雪月:“姑娘姑娘。”
雪月好久没见双玉笑的这么恣意,喜气洋洋的模样,感染的她也笑起来:“怎么啦?这么高兴?”
“姑娘,有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雪月很配合地眼睛一亮:“那我要先听更好的消息。”
双玉拍手道:“夫人刚刚派人来传消话,咱们伯爷已经从天字狱放出来了,现在就在门关监候审,等审查清楚无罪就会放人啦!还有,掌管狱署司的寒大人回京了,立刻就废止了姓沈的改的大部分刑讯,咱们再也不用担心伯爷会被用刑了!”
雪月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太好了!爹爹要是关在门关监,那我们就可以去探视了!”
狱署司的规矩,从官员、平民、所犯事项不同等等原因而会被收监到不同牢狱,其中只有门关监不算牢狱——能在那里,基本便是案情有重大疑点,此人大概率无罪,只是还有些事情要查问清楚,放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可以被允许进去探望。
雪月开心极了,拉着双玉去收拾给父亲带的东西。刚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一事:沈轻照不准她出门。
她心刚沉,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双玉,还有个好事是什么?”
难不成沈轻照摔断了腿,没办法管她了?
看着自家姑娘期待的大眼睛,双玉笑道:“哎呀,其实说起来这也是个天大的好事,只是奴婢想,在姑娘心里,肯定伯爷的事最重要,这才放前面说的。咳咳——”她清清嗓子欢喜宣布,“姓沈的被寒大人扣到狱署司啦!寒大人说要他重查过往的案子,没查完就不准回家,嘿嘿嘿……只怕有几个月不用见那晦气人了!”
雪月认真听着,不知不觉也弯起眉眼。
双玉看姑娘笑了,忽而心里倒有些难受:她家姑娘生的美,乌眸清亮,红唇娇柔,笑起来好看的连梅花映雪之色都比不得。姑娘原来最是活泼爱笑,这一年多,却很少见她这样安心喜悦的模样了。
一时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这回可好了,他不在,姑娘就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伯爷能被放出来,沈老夫人也不会为难咱们,她还有个高姨娘要顾着,大约也不会理会咱们。”
雪月连连点头:“嗯嗯嗯,那我们去收拾些东西给爹爹带去,然后……在外面逛一会再回来?”
“好!”
东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的约束较少,平日里女子出行都很方便。
雪月足有近一年没有见过外面的样子,看什么都很新鲜。
原本刚刚成婚时,夫妻感情甚笃,沈轻照对她也没有这样的约束,他们还会相伴出行。只不过那样的时光短暂,那样的温柔维持一阵子,他本性中的凉薄多疑,自私残忍还是渐渐展露出来。
自她第一次提了和离之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不过,眼下好歹是能松口气了。
顺利进了狱署司,雪月看着左右无人,拽拽双玉,小声道:“双玉,我们从旁路走。”
“姑娘怎么啦?”
“你刚才说的寒大人……我有点怕他。”
双玉安慰:“没事,姑娘不怕,奴婢觉得寒大人是好官,不像京城里传的什么金刀恶鬼,什么罗刹的。虽然……那年踏玉台的事血腥残忍,但是斩的那些都是奸贪,都是坏人。”
“他是好官,我自然知道,就是……”雪月为难,此番爹爹平安她不知要怎么感激他才好,他拘着沈轻照,更是误打误撞帮了她大忙。还有,昨日一早她被沈轻照欺辱,吓得魂飞魄散间没听清楚,但想来沈轻照就是被他叫走的,虽为公事,却让她免受沈轻照的一顿折磨。
这么算,他一回来,就帮了她三次。
“其实,也不能全是怕吧……就是又怕,又敬,又感激……又惭愧。我说怕,就是怕碰见他。”
双玉开解道:“哪就那么容易碰见,狱署司那么大呢,而且大人们一定都很忙,应当不会去门关监看那些不日就放出去的人。奴婢想着,寒大人怎么也是个大丈夫,气量无双……姑娘就放心吧,他连您的面都没清楚见过,当年那个大人们的口头戏约,都知道是玩笑,他定没放在心上,姑娘不用觉得愧疚。”
雪月听进去了,心宽不少:“也对,这样的小事,他应该早就忘了。”
“嗯,男人嘛,还能那么小气。再说了,就算真碰见,他还能认出咱们不成?”
对啊,雪月觉得很有道理:“是我多思了,要真碰见,好好见个礼就过去了,他又不认得我,怕什么呢。”
**
寒沧烈看着狱医给雪柏川把脉,见对方眉目舒展,心也放下几分:“宣宁伯的伤有好转么?”
“回大人的话,伯爷已经好多了,大人的化瘀药实在难得,伯爷的伤不日就会痊愈。”
寒沧烈道:“好,这几日辛苦你费心。”
狱医拱手礼道:“大人言重,若无他事,下官这便告退了。”
狱医走后,寒沧烈扶了一把想要起身的雪柏川,“雪叔您先别动,眼下静养为宜。”
雪柏川搓了搓手:“你……你忙着,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我、我还好,毕竟不是平头百姓,他们下手时也有数。”
“我来看看您,”寒沧烈默了默,“雪叔,那日人多不好问,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沈轻照待您,可有不敬?”
“没有,这倒没有,”雪柏川摆手道,语气放松,“轻照这孩子人情世故通透,事情办的一向漂亮。那日事出突然,他只是比你来的晚一步,倒并非故意不恭敬。”
人讲话时,即便不是有意,也会不经意流露亲疏有别。
寒沧烈点点头,牵了牵唇角不再多问。
他不说话,气氛便沉默下来。雪柏川坐着,看寒沧烈从进来到现在一直站在一旁,实在有些不安:“你也坐。”
寒沧烈何等聪慧,心头雪亮,略一迟疑便坐下来。
虽是坐着,但身姿端正,依然透着恭敬。
雪柏川松了口气:“对了,还一直没机会说……此番真是多谢你。”
“叔父千万不要言谢,”寒沧烈温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您年事已高,该当照顾。这里条件不好,难为您了。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下面的人不懂事,您只管与我讲。”
略略一停,又道:“与沈大人讲也一样。”
雪柏川惭愧一笑:“哪里还用讲什么。那日你送我来此,当着众人的面唤我一声叔,还怎会有人会为难我。”
寒沧烈道:“那就好。委屈叔父还要在此留待几日,不过,事情已经有眉目,很快便会有结果。”
“说什么委屈,”雪柏川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你这声叔,我实在受之有愧。其实我哪有什么面目见你呢。”
寒沧烈声音渐低:“叔父莫要与沧烈讲这般生分的话,当年雪伯父与我父亲同窗之谊,金兰之交,感情深厚。您是他二人疼爱的小弟,便于我的亲叔父无别。记得年幼时,大人外出,或是喝酒,不放心兄姐管我,都是让您看顾我的。沧烈没有福分孝敬父亲与雪伯伯,自然该多多孝敬雪叔。”
雪柏川双手交握,尽力掩饰局促。
若再客套,他不好意思。可要是顺着寒沧烈的话去说,又显得攀附,也难为情。
两相为难,真是尴尬地不知所措。
寒沧烈睫羽微垂,顿了顿,浅笑道:“叔父,您伤势未愈,先好好静养吧。前头事务繁忙,请恕沧烈失陪。”
雪柏川松口气,忙道:“不打紧,你快去忙吧……也不要太累了,好好照顾自己。”
寒沧烈出门,对外面值守的人吩咐了句好好照顾。
向身后看了一眼,静立两息,终是转身走了。
门关监前头有一片梅林,冬日里红蕊照雪,馨香宁静。
雪月四下瞅瞅,一面往前走,直到看见有一枝条正歪歪扭扭伸出,仿佛在前面拦她的路,实在没忍住,偷偷折下来握在手里。
双玉见了笑道:“姑娘还跟小孩似的,见了好看的花就走不动道。”纣南侯府就没有花,沈轻照不喜欢,尽是些松柏。
雪月开心道:“爹爹也喜欢,等下拿给他看,让他心情好些。”
“那是,伯爷看见姑娘,心情还有不好?都多久没见到了……”
说起这个,雪月叮嘱:“双玉,一会你可要记得不要和爹爹提咱们在沈家的事,爹爹在那本就不好过,听了这些,一时帮不上忙,会更烦扰。等他回家以后,身体好了,我再找机会与他们说那些事。”
“姑娘放心,奴婢有数……”
她们主仆二人说着话,拐过一个弯,正看见前方走来一身姿端正,气度凌云的男子。
雪月停下,对方也同一时间止步。
这人……好像是寒大人。
他一身墨黑常服,气质凛冽像一柄出鞘的宝刀。这副打扮,和她记忆里第一次见寒沧烈那时重合起来——当年他从踏玉台下来,黑衣浸透,满身血污,目光凌厉带煞。
行走在京城,就像地狱里的鬼刹,震慑数不清的臣民。
当时她无意间撞见,回去足足做了三天噩梦。
雪月僵立一瞬,暗恼自己没规矩,正要行礼,却只见对面的男子动了。
他先愣愣向前走了一步,又忽然顿住,不知为何退了两步。抿唇转头向旁边走,可旁边是墙。
他又转回身,目光落在旁处。
寒大人看上去挺忙的。
雪月想着,正好,不然自己也不知能跟他寒暄什么,还是不要多打搅他,人家应当没有时间。
想着拉一拉双玉,示意她跟自己一起。
对寒沧烈虽惧怕,但感激之情更多。雪月浅浅微笑,一为敬,二为谢,双手平端弯下双膝,行礼的姿态宁静柔婉,挑不出一丝错:“见过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