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署司正堂灯火通明,几十张桌子摆在当间,上面整整齐齐摞放三年来所有结案文书,整个屋子,几乎被卷册淹没。
沈轻照进来的时候,险些不认识这地方了。
他瞠目四顾,目光最终落在主位上的那人。
——那人甫入朝堂时便是出了名的好颜色,英挺昳丽,雪肤朱唇,一双沁水桃花目。只是,这本该含情的眼眸里,一点笑意也不见。
金刀恶鬼,踏玉台斩百官。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人,见到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印象,都是那年的血染京河。
沈轻照忍住下意识的不寒而栗,拱手道:“下官见过司尊。”
寒沧烈没抬头,依然翻看手中文书:“沈大人觉得,自己应挨多少下刑棍。”
沈轻照抿唇:“寒大人,若是下官差事当不好,自该认罚。只是,从下官府宅到狱署司,汗血宝马也跑不得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大人执意要罚下官不敢置喙,但如此用刑,是否有失公允。”
“有意迟到外加顶撞,沈大人是不罚不规矩。打。”
一个字的命令不容置疑,两边的刑官立刻上前按住沈轻照,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提棍便打。
“……”沈轻照忍了没叫,死死攥着拳,额角暴起两条青筋。
他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然而,若有半分反抗的机会,他都不会默默忍受——寒沧烈的官职、身份、手腕,没有一样是他能比过、为自己叫一声屈的。
官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份,寒家满门忠烈,他父祖与大哥三哥早早战死沙场,只剩他和他二姐。寒二姑娘挂帅上战场那年他才十岁,被接到宫中由帝后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某种意义上讲,比皇子还要尊贵。
手腕……他十九岁那年之后,京城人见了他,都要把头低下了。
沈轻照双手攥拳,死命忍着,终于还是挨了五六下后痛呼出来。
“寒大人……”
“大人、如此行事,下官……”
“行了。”不到十下,寒沧烈叫停,看一眼行刑之人。
行刑人冲他摇摇头,向沈轻照的方向扬扬下巴——身上没血,甚至还能自己爬起来。听他的吩咐,绝没下狠手。
寒沧烈几不可察地颔首,等沈轻照起来站好:“沈大人,这几年你代掌狱署司,辛苦了。挨了棍子别委屈,我走之后,在这里挨不明不白棍子的人多了。”
沈轻照脸色青白。
“半盏茶的时间是难为你,但你动了我的规矩,擅添私刑,这罚你得认。”
“……我认。”
“好,你我的事清了。下面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寒沧烈走回主位坐下,遥遥一指,“你代掌狱署司以来所有的案件文书,通报,材料证据,都在此了。我看了你改的规矩,凡是涉杀,掠,劫,盗,掳,□□,贪墨,舞弊,不敬,到这第一件事就是上刑——你就不怕屈打成招么?”
“大人——”
“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狱署司,将这些案子全部重查。无错归档,有错翻案。什么时候查完了,什么时候回府。”
沈轻照不敢置信:“什么?”
“寒大人……您不是在与下官开玩笑吧?这、这么多案子,下官怕是要在狱署司住上半年……寒大人,您的吩咐下官必然听从,可下官是有家室之人,您拘着不让回家,是否太不合理了?”
寒沧烈道:“确实不合理,所以沈大人不会白辛苦。忙到申时过后,俸禄翻一倍。忙到戌时过后,俸禄翻两倍。”
沈轻照笑容勉强:“寒大人,这不是俸禄的问题。”
“既然不是,那就不翻。一切照旧。”寒沧烈不再看他,“去查吧。别再浪费时间。”
沈轻照没有立刻动。站在中央环顾一圈,终究没压住意难平:“大人这么做,是对下官有什么意见?下官虽不敢保证绝无错假,可即便有也是少之又少。当然,下官可以从早到晚尽心竭力,可总该回家休息。”
寒沧烈已经低头接着查了,闻言静了静,从成堆的文书中抬头:“沈轻照。”
“……在。”
“首先,你可以休息,在狱署司住上几个月死不了。其次,本官连惩处之事都未与你谈,已经在给你面子了。你识趣点。收拾自己留下烂摊子,真让你觉得委屈,本官大可以打发你做点别的,你不要后悔。”
话说到这里,再多说就吃亏了。沈轻照心如明镜,只得低头:“下官不敢。是……这便重新查过。”
***
月凉如水。
寒沧烈回府时已是戌时过半,一进门,便问候在院中的管家金叔:“金叔,二姐归家了么。”
“公子,二姑娘一个时辰前到的,眼下在书房。”
书房中,寒瑶色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正在擦剑。寒沧烈走进来,她也没抬眼皮。
“二姐。”
“嗯……嗯?好小子,沥州没饭吃?瘦的葱皮似的。”
寒沧烈失笑:“你回来怎么没传信给我?”
寒瑶色道:“知道你忙,不差这一会。”
她仔细打量寒沧烈,身躯高大挺拔,宽肩窄腰,常年习武的原因,沉厚的力量感几乎透过衣衫。
“嗯,长大了,稳重了。不枉我在西川天天念叨你。”
寒沧烈都懒得与她辩,道:“你吃饭了么?”
“没啊。”
“想吃什么,老样子还是新菜式,我去烧菜。”
寒瑶色道:“你还研究烧菜呢?你小心点,忘了小时候在皇奶奶身边成球的样子了?少吃点吧。”
寒沧烈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回书房了。 ”
“吃。你手艺比厨子强,我在西川,饿的时候最想你。”寒瑶色琢磨着,“竟然还有新菜,都会什么?”
“也不是很多,酒醋肉,白炸鸡,莲子头羹,东坡豆腐,都是沥州那边的菜。”
寒瑶色听了半天:“没意思,还是老二样,烧二冬和糖醋排骨。”
寒沧烈笑了:“好。等着。”
他去厨房备菜,没一会寒瑶色蹭过来了,拿着一把瓜子磕,一点帮着打下手的意思也没有:“哎。弟弟。”
寒沧烈沉默切菜,瘦削的侧脸安静。
“怎么不吱声呢?我怕你无聊,特意来陪你说话。”寒瑶色靠着门边,满身放松,“见面半日了,你怎么也不催我找个男子成婚呢?你不催我,我都不好意思催你。”
寒沧烈道:“我不催你。你也别催我。”
寒瑶色点头:“好。祖宗那头,你我姐弟共担。”
菜好了上桌,寒瑶色先干了杯酒:“我说弟弟,我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寒沧烈安静吃饭,以身作则告诉她食不言。
寒瑶色才不管那些:“我听说你白天的时候把沈轻照扣到狱署司了?还让人家一连几个月回不了家?”
“天,真的啊?”
“我说寒四,人家是家室的人,你不能这么办事啊,亏你想的出来。”
“这不是给自己招埋怨么。是不是有点丢人了?你小孩子啊用这种手段。”
“你……公报私仇呢?”
寒沧烈沉默了下:“我不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呦,寒公子您不是食不言吗?怎么说话了?”
寒沧烈放下筷子:“我不是为难他。狱署司有错案,他的责任,他自己付。没办他我已经给他脸了。”
忍了忍,他声音转低:“不过是三四个月见不到而已,他有什么不知足的。”
寒瑶色挑眉:“行吧。”
“算了,知道你心里苦,我不问了,吃饭。”
难得他二姐说句人话,寒沧烈心一软,正要给她夹块排骨。
刚夹起来,寒瑶色如临大敌敲他筷子,夹起排骨放到自己碗里:“你少吃点,胖。”
寒沧烈气笑了:“二姐,你不用刻意关心我,我没觉得难过。而且你关心人的方式,我也受用不起。”
寒瑶色啃排骨,没功夫搭理他。
寒沧烈又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我吃好了,你慢吃。我回屋养养神。”
人走了。寒瑶色小声吭唧:“我看你是回屋,养养伤吧……”
关上门,寒沧烈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靠着门扉坐下来。
双手一起死死按住心口,却也没抵消多少翻涌的锥心之痛。
他双眼紧闭,但面色隐忍平静。整个人缩成一团,就这么忍着。
三年前刚到沥州时有了这个毛病,看过大夫,说是积郁在心,执念太深,要他想办法开怀一些。
他才知道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今天见了沈轻照,心脏绞痛到现在还不停歇,愈演愈烈。
寒沧烈蜷在角落,手掌覆在脸颊上,修长手指遮住双眼。
他也不想每每病发生不如死,可有什么办法,他就是喜欢,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很喜欢很喜欢。
那么喜欢的姑娘,却是厌惧他,钟情第一公子沈轻照。
到底是他名声太差。
忍了许久,寒沧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那玉通体润泽,月牙形状,是他一直悬在腰间的。回到京城后怕有心之人看见,生出流言,这才一直收在怀中。
大拇指轻轻摩挲玉佩已经光滑平整的棱角,把心里的难过一点点、一点点流泻出去。
那年他十岁,二姐接管寒家军上了战场,他被接进宫中养在皇太后膝下。皇太后是个极慈爱的老奶奶,心疼他,总觉得他吃不饱,日日给他喂好吃的。不到一年,他个子没长,生生成了一个圆球,胖的看不出五官美丑。
成球后果就是,他不仅没什么同龄玩伴,甚至好几次皇子伴读骑射比试,他都因骑不上马而被其他伴读笑话——他是忠烈之后,父兄都是令人闻风丧胆大将军,姐姐更巾帼不让须眉,而他竟连父亲的马都骑不上去。
那日傍晚他赌气没有吃饭,一个人去练习上马,却被不耐烦的马发了性摔下来,痛的爬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哭。
哭了一会,身边忽然蹲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精致可爱的不得了:“胖哥哥,你怎么啦?”
他更难过了。
小姑娘担心:“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啊。”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啊?”
他委屈的大哭:“我骑不上马,我骑不上马啊……”
小姑娘找了一圈,看见远处有匹正在快乐悠闲吃草的马:“是那匹马么?哎,你别难过啊,这么高的马,你现在怎么骑得上去?过两年你长高了就可以啦。哥哥你别哭,我有一匹小马驹,下次带来给你骑好不好?”
他擦了擦眼泪,摸到了自己的双下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小姑娘却没嫌弃他,不仅对他笑,还拿出一个月牙玉佩送给他:“胖哥哥,你长得真可爱,像年画娃娃一样。可是我今天来不及陪你玩儿了,以后我再进宫时来找你好不好?我叫月儿,这个送给你,你可不要把我忘了啊。”
月色下,寒沧烈捧着玉佩,浅浅一笑。
他一直没忘了她。
可让他到现在都视若珍宝的初遇,她早就半点也不记得了。
要知道后来发生那些事……罢了。
罢了。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已经嫁人,与她的夫君琴瑟和鸣,甚至大约此刻正因他对她夫君所罚,而埋怨他,厌恶他。
寒沧烈一手扶着门框,强忍痛楚,微微佝偻着背脊站起。
抬头,看窗外枝梢那轮皎洁弯月。
可叹三年前她订婚,京城的空气都令他寸寸心碎。待不下去,只得苦求皇上领下最难的差事逃避到沥州。
三年后,却还是难过的呼吸都如针扎。
一点办法都没有。等狱署司的事了结,他还是离开京城……不要再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