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啊!”
“七、八、九……”
漆黑刑房中,主位上的人微微抬手:“好了。”
扭扭脖子,瞥眼刑凳上满头冷汗的男人:“伯爷还不说实话么?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又是何必呢?”
雪柏川咬牙:“何全,事无定论……你怎能在此刻滥用私刑……难道狱署司一向都是这般行事么?我、我……我冤枉……”
何全看一眼旁侧,刑官立刻弯腰恭听。
“沈家还没动静么?”
“回大人,没有。”
何全低声:“这沈大人的态度如此暧昧,本官到底该怎么对待他这岳丈?罢罢罢,规矩都是他定的,既然不说话,那就按规矩接着行刑。”
刑官点头,提着棍子正要再打,“彭”地一声,铁质门被猛地推开。
逆光看不清楚,只见来人身姿高大挺拔。
何全登时拍案怒道:“大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竟敢擅闯!来人,把他给本官——”
“何全,你不认得我?”寒沧烈转身,目如利刃。
这下何全才看清来人相貌,顷刻间吓得哆嗦起来:“寒寒寒、寒大人?”
他反应过来,扑通一下跪地:“大人恕罪!!下官瞎了眼竟冒犯了您,下官……下官不知大人回来,冲撞大人,请您不要怪罪……”
寒沧烈走到雪柏川身边,弯腰伸手搭了下他无力的手腕。
半晌他放手:“将宣宁伯带下去诊治。”
外面人立刻上前,将雪柏川小心架起背出去。
何全大气也不敢出:“寒大人……”
寒沧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何全被踢得双眼翻白,却连爬起来都不敢,就这样跪伏在地:“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并、并非是下官暴虐动用私刑,是……是沈大人代掌狱署司,换了些规矩,下官只是按规矩办事……”
许久,也没回应。他白着脸,小心地抬眸看。
寒沧烈站在墙壁小窗投进来的一线光亮中,俊美的脸上光暗各半,沉默如一尊雕像。
何全试探:“寒、寒大人?”
“宣宁伯犯了何罪。”
“回大人的话,是三日前户部丢失一批赈灾款,后来从宣宁伯府搜出……大人知道,皇上最厌贪污,这一经发现,才立刻——”
寒沧烈道:“如何证明是宣宁伯亲自窃取。”
“尚未查证……所以,所以正在审问……”
何全看着寒沧烈,也不知他听没听自己说话,只垂着眼,指尖蹭过刑凳上暗红粘稠的血,眸光晦暗不明。
“好。”
好?好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便是一段长长的停顿,漫长的令人煎熬。何全与几个刑官面面相觑,心都提到嗓子眼。
寒沧烈回身,目光终于落下来:“此案我亲自查。”
“是……”
“不仅如此,过往三年凡是动过刑的,我都会重新彻查。”寒沧烈道,“若是无疑,有赏。”
即便是听到一个赏字,也无人面露喜色。
寒沧烈目光一沉:“一旦叫我发现有任何一点冤假,经办之人连同沈轻照——都提头来见!听明白了么!”
“轰隆——”
一声惊雷入夜,沈轻照看一眼窗外,雨伴滚雷暴烈倾盆。
他笑了一下,闲适地放下手中书本:“月儿。天色正好,我们该歇息了。”
雪月僵坐在床榻边,板板正正如一个了无生气的木偶,垂着眼眸,脸孔雪白。
沈轻照走过来:“月儿啊,从过来你就一直发呆,动都没有动一下。为夫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活泼可爱,那灵动劲儿啊,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坐在雪月身侧,雪月身躯下意识紧绷。
“紧张什么?我不喜欢你这样。月儿,你应当不想惹我不快吧。”
雪月声音干涩:“你想要我如何?”
沈轻照捏着雪月下巴,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声低含凉:“妻子自然该服侍夫君。此刻,惊雷暴雨,别有意趣,月儿,你说是不是?”
雪月垂落的手紧紧攥住。
若是以往,她还能用些手段,激怒,冷待,抗拒,总能想办法搅合他没了兴致。可此刻他言语中的威胁几乎要凝成实质,她念着爹爹在狱署司,不得不忍耐。
他的手渐渐不规矩,落在自己腰间,像吐信子的毒蛇一般缓慢冰凉向上爬:“今日我去看过岳丈了。原本我决定,倒不如就让他坐实了罪名,你也就没了娘家这个靠山,就会乖一点了。”
雪月不敢置信:“沈轻照你还是不是人——”
沈轻照的手略一用力:“别急,我没这么做。到了狱署司后……总之,我改了主意,怒斥了欺辱岳丈的刑官,还对他愧疚不已的道歉。岳父大人没有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这些可都是为了你,月儿。”
雪月几欲作呕,就在沈轻照气息越来越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急的声音:“大人!大人!高姨娘身体不适,动了胎气现下难受的厉害呢!老夫人请您即刻过去——”
沈轻照眼眸一暗:“慌张什么,没有点规矩。”
他收手,皱眉看向房门:“告诉母亲我今晚不过去了,让府医尽心,照顾好玉心的胎。”
小厮急道:“大人,您不去怎么行啊,这——老夫人可是下了通牒的。晌、晌午的时候,夫人去看了高姨娘,还带了一盒点心,结果高姨娘到了晚上便开始不舒服……老夫人的意思……哎!总之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沈轻照心中一阵烦躁。
静了静,忽然抬眼看雪月:“你竟敢与我耍花样。”
雪月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是么……月儿,你去看玉心还给她带糕点,你何时与她这般交好了?”沈轻照笑意淡薄,“是因为厌恶我?”
“因为不愿与我共处,才用了这种手段把我逼走。对吗?下毒,亏你想的出来。”
“我没有下毒。”
雪月单薄的背脊挺直,如傲立寒风不折的花枝。
“我从不弄脏自己的手。身为正妻,关怀怀孕的妾室无可厚非,我的糕点干净。”她目光清澈明朗,“但若有人借题发挥,栽赃诬陷,实在非我所控制。”
沈轻照咬牙:“我说了——你今晚不该惹我!”
“我没有。”雪月倔强仰头,“我只是送了一份干净的点心,我怎么会知道高姨娘要做什么。是她惹你,不是我。”
沈轻照沉着脸色,忽而一笑,猛地甩手将雪月掼在一旁。
她摔在床侧,乌发散乱狼狈不堪。
“好!好,好个不知。你早不送晚不送,偏偏今日去送糕点,就为了躲过今晚。月儿,原来你宁可让人算计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好,很好。”
他低下身:“我成全你。我走。但是月儿,我们就看看,残害子嗣的罪名——你这个主母,是不是能担待得起。”
说完他甩手就走。
雪月虚脱一般慢慢滑下,纤细手臂一点一点环住自己。
双玉从外面跑进来:“姑娘!姑娘你有没有事?!”
雪月看见她,忽地委屈哽咽伸出双手,双玉难受地一下抱住她:“不怕不怕……双玉在呢……”
“他、他走了么?”雪月小声问。
“走了走了,奴婢看着的,已经走了。”
雪月伏在双玉怀里,紧紧抓着她的手:“双玉,我与你说的你可都办妥了?高玉心没有发现吧?”
双玉忙道:“姑娘放心,万无一失,奴婢躲在衣柜里,一直暗中盯着。高玉心果然派人偷偷摸摸往我们屋子里藏东西,奴婢按你的吩咐,已经悄悄把那东西处理了。”
“好……那就好。”
双玉还担心:“姑娘,但如此机会,高姨娘未必只争个宠便善罢甘休,她怀着身孕被带回府,野心早就日益膨胀。”
雪月摇头:“没关系,我能打发她。”
不是担待不起,是她绝不领受毒害子嗣这等欲加之罪。借了高玉心的手,却也不能真的让她害自己。
双玉心头一酸,望着雪月清瘦许多的脸颊和眼底余悸,心疼地轻轻拍抚她背脊。
这样的温柔拍哄下,雪月心劲松了,身子一软缩在双玉怀里:“双玉,我好害怕……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他靠近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我好想吐……”
双玉难受的直掉眼泪:“姑娘不怕,双玉拼命也护着你。今晚安全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雪月怔怔瞧着她,下意识伸手给她擦泪。
今晚安全了,明晚呢?
她又要用什么办法脱困?
第二日一早,就如雪月所想,沈老夫人派人叫她过去。
正厅里,高姨娘坐在沈母下首哭的哀婉可怜:“妾一己之身有什么打紧……不过是看着沈郎子嗣单薄,一心想为他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孩子罢了……母亲——母亲就算不为妾,也要为这个孩子做主啊……”
沈母淡淡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哭。老身绝不轻饶胆敢伤害沈家子孙的人。”
她双眼微眯:“雪氏,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生不出嫡子,便不允庶子先降生么?我们沈家,如何能容你这般歹毒之人!”
雪月站直身体,不卑不亢:“母亲,我没有害过高姨娘。”
“玉心就是吃了你送的东西才呕吐不止,你还敢狡辩。真要老身拿出证据撕了你的脸面吗?”
雪月坦然道:“母亲若要搜证,我不敢不从。但不敢只劳累母亲的人,可叫我的侍女和嬷嬷同去。”
“怎么?难道我这个侯府的掌家人,还会诬赖你不成?”沈老夫人冷道,“搜你房间有何用,想必你早已处理干净,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雪月想了想:“那么,也可搜查我昨日带去的糕点。府医瞧过,自然会知里面是否放了任何不利于养胎之物。”
高姨娘先是皱眉,旋即眼睛渐渐亮起,对沈老夫人道:“母亲,妾的胎一直是由孙大夫照看,饮食上的冲克之道,他最清楚。不如便请孙大夫来瞧。”
沈老夫人沉吟片刻。
终于,她侧头吩咐:“张嬷嬷,去请孙大夫。昨日的东西,也一同拿来。”
没一会儿,张嬷嬷回来,手里提着一盒糕点,身后跟着毕恭毕敬的孙大夫。
她当众打开食盒,里面摆放着油纸包好的糕点。
高姨娘眼尖:“母亲,这正是昨日夫人拿给妾的,夫人心思别致,手也巧,每块糕点上都用油纸包着,还打了丝络,妾见过一次便记得。”
“雪氏,你来看看。”沈老夫人瞥向雪月。
雪月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从容道:“的确是昨日我亲手包的。”
沈老夫人:“查。”
她一声令下,孙大夫立刻上前,不动声色与高姨娘交换了眼神,几不可察地点头。
高姨娘好整以暇,佯装用帕子擦拭眼角泪痕,悄悄掩饰上扬唇角。
孙大夫手脚麻利拆开丝络,打开油纸,瞬间傻了眼:“这……”
这里面包的,竟是叠的四四方方的纸,中间还夹了枚铜钱压重量。
沈老夫人抿唇:“再拆。”
全拆开后,都是一模一样的纸包铜钱。
高姨娘脸色白了,拉拉沈母的袖子:“母亲……”
“闭嘴。”沈母沉声。
她是深宅刀子里滚过来的,怎么回事其实早心里明镜。答应请孙大夫,只是还没有权衡好,到底要不要给雪月扣这罪名。
谁知道这高姨娘如此拖后腿,这可真是打脸。
再打脸,场面也得圆:“雪氏,你这是何意?送了这些废纸铜钱,难不成是刻意羞辱?”
雪月不卑不亢:“母亲说是,就算是吧。”
“你——”
沈老夫人暗怒:这句可算得上顶撞,若是借此机会将雪氏休了……
不行,不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父亲的事情还无定论,万一是无罪释放……到底是个世袭伯爵,能用一个女儿维系住的关系,还是先不要树敌为好:“你竟敢顶撞长辈,老身命你即刻回房思过——至于高姨娘,也要安分些,静心养胎,不要再生事端。”
说完一通,她直接道:“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
老夫人发话,这便是彻底结束了。
雪月低下头,清润的大眼睛中闪过一抹失望。
回去的路上,双玉柔声开解:“姑娘别失落,咱们好好的,干嘛要被人休了啊。和离那都是给他脸了,要我说,应该咱们休了他!”
雪月闷闷不乐:“我原来,想着不能给爹爹娘亲添麻烦,只求和离。可是昨天才发现,只要能远离沈轻照,便是被休我也认了。可是沈老夫人不知怎么,竟没有借此机会把事做绝。”
双玉叹气,这事也真是难办,一方面她也希望姑娘早点离开免得日日害怕,另一方面又心疼她家姑娘这么好,凭什么落一个被休的结局:“姑娘,你不要灰心,我们再找机会便是。”
“嗯,爹爹的事怎么样了?”
“信已经送出去了,想来很快就——”
“不会有结果的。”
前面忽而一道声音,雪月和双玉一起白了脸色。
只见沈轻照站在前方,温文尔雅微笑:“信,我已经拦下了。月儿,我说过的,我不喜欢你出门,也不喜欢你与外面的人联系。”
雪月心下一片凉:“你到底要怎么样?”
“过来,”沈轻照看着雪月,对双玉随意挥挥手,“你先下去。”
双玉几乎要冲上去,雪月在下面死死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双玉,你先回去。”
“我不!”
“听话。你答应过我的。”
雪月推开双玉向前走,今日无风,她却觉得每一步都好艰难。
到沈轻照面前三步,她实在走不下去了。
他就像是一头野兽,冰冷残忍,真的会撕咬她的血肉与骨头。
“我的月儿,真是冰雪聪明。怎么会被一个姨娘摆布呢。”沈轻照轻轻抚摸雪月的脸颊,“但是月儿,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母亲没有将错就错替我做主休了你?”
他刚碰到她,她就吓了一跳侧开脸。
沈轻照缩回手,微笑:“因为昨晚我跟母亲说了一句话。我告诉她,宣宁伯还没一败涂地,若是无罪释放,他还是伯爷。再软弱无能,当岳丈总比做敌人要好。”
雪月咬唇:“你不要诋毁我爹爹,我爹爹本来就是清白的。”
“是么?那要看你的表现啊。”
话音未落,沈轻照拧着雪月手腕将她往屋里拽。
雪月吓得魂飞魄散,不停挣扎抽手却根本抵不过对方的力气:“你干什么——放开……现在还是白日里……”
“白日里怎么了?轮得到你挑时间?纵了你这么久倒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怎么?还等到晚上,等着你再想什么招数来算计我么!”
男人的手掌如如铁箍,雪月绝望地胡乱掰,连一根都没有掰动,被他抓着踉跄进屋,竟奔着书桌方向。
救命……怎么办……谁救救她……
沈轻照一手桎梏雪月,一手将书桌上的东西挥扫而下,轻轻松松拎起怯弱的姑娘往上一放。下一刻,外面一阵慌张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沈轻照大喝:“滚!”
若是平时怎么也该滚了,但这回不一样:“大人!狱署司的寒大人指名要见您,现在正等着呢!您快去吧,耽误不得啊!”
“……”沈轻照怔了怔,“你先去外面候着。”
“候不得了大人啊!!寒大人说,只给您半盏茶的时间,迟到一息一刑棍……哎呀!眼下快马赶过去都只怕要挨几棍子!这、这真的没时间了!”
沈轻照咬牙,下一刻恨恨甩开雪月,疾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