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退出

  景怡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生活, 抽空回亚洲医院办离职手续,不然老占着指标人家也不好进新人。去时遇上同事聊了几句, 得知医院又出了凶案, 放射科的李智伟被一个病人家属挥刀砍死,他曾经带过的实习生钱小鹏身负重伤, 至今没脱离危险。

  要说这李智伟死得真冤枉,那病人家属的报复目标是钱小鹏。病人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因先天心肌畸形, 在心内科住院,一天夜里病人突然难受,家属急忙去找医生。当晚钱小鹏值班,草草去看了看,让继续观察, 没采取任何处置措施。没过多久, 小女孩病情恶化, 抢救无效死亡。主治医生也承认是值班医生应对不当错过了抢救时间,那小女孩的父亲愤恨难平,女儿死后的第三天揣着凶器来找钱小鹏。刚好李智伟在钱小鹏的办公室和他聊天, 就这样做了他的替死鬼。

  钱小鹏虽捡回一条命,胰腺却中了三刀, 导致胰腺液大量渗出, 腹腔和内脏器官都遭到严重腐蚀,能不能活下来还没个定准。

  他家境不太好,负担不起巨额治疗费, 院方组织员工为其捐款,景怡想到同事一场,自己跟他还有师生之谊,也捐了十万块。

  没过多久钱小鹏的母亲来找他,说钱小鹏想见他,求他去看一看时日不多的儿子。

  景怡不忍拒绝这微末的请求,腾出空档去医院探望。钱小鹏住在加护病房,浑身插满管子,五颜六色的液体在他身体里输进抽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见了他眼泪就下来了,气息奄奄道:“金大夫,我还以为您不会来呢。”

  景怡都快认不出他了,想着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眼看要一命归西,心下惋惜,格外温和地同他交谈。

  “你妈妈说你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说,是什么呢?”

  钱小鹏迟疑良久,结出更大的泪珠。

  “我想向您道歉。”

  景怡笑道:“这未免言重了吧,你并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啊。”

  “不,我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您不知道,您和晏菲的绯闻是我和李智伟联手散布到医院群里的,也是我帮李智伟搞到了您太太的微信,给她发告密信,破坏您的家庭。”

  景怡的笑容凝固了,事发时他就将李智伟列为怀疑对象,但着实没想到帮凶里有钱小鹏。

  “……你为什么这么做?”

  钱小鹏悲怯悔罪:“您以前经常批评我,我气不过,认为您仗着有钱装圣人,李智伟说您和晏菲有染,我也没怀疑,听信他的鬼话跟他合伙陷害您,想把您逼走。”

  嫉妒酿成偏执,偏执引发仇恨,仇恨催生罪恶。时过境迁,他已受到惨重的惩罚,景怡不想再责怪什么了。

  钱小鹏的悔恨却是无尽的:“金大夫,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卑鄙的事,现在很后悔,这次受伤让我彻底清醒了,您以前的批评都很中肯,我对病人缺乏尊重,没把他们的生命健康放在心上,傲慢无礼还玩忽职守,终于惹出大事故,也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真是活该啊。如果能早点听从您的劝告,严格规范自己的从业态度,就不会有今天了……”

  景怡不明白人为什么非得到穷途末路才知错,心中怜悯怨责各占一半,勉强安慰:“你现在认清错误还来得及,先专心养伤吧,伤好以后再重新开始。”

  钱小鹏明白自身伤情,摇头哀泣:“太迟了,您是知道我这伤势的,多半好不了了,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终身伴有后遗症,没法正常工作,就是个废人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培养我的老师和前辈们,也对不起您,现在能做的只有忏悔,金大夫,您能原谅我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景怡留下他想听的话,带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了这个可悲的青年,后来再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包岷曦年初心血来潮,在美术馆园内一处空地增修了一座观景高塔。这座塔纯木质结构,采用古法修筑,全用榫头拼接,工程繁复讲究,使得工期一推再推,到5月末美术馆终于整体竣工。秀明松了一口气,等待迎接竣工验收,谁知就在这大功即将告成的档口,被飞来横祸撞了个360°大转体。

  美术馆附近有座城中村,居民多是外地打工者,不少人拖家带口,因此村中生活着很多外来儿童。这些孩子的父母忙于生计,对他们疏于管教,基本呈散养状态,男孩子个个是没安嚼子的牲口,野到不行。这日傍晚五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拿砖头、树干垫脚,偷偷翻墙溜进园区,到池塘里捞锦鲤,不知怎的五人竟集体淹死在池子里,闹出沸反盈天的大新闻。

  夏季小儿溺水事件频发,秀明以前常看到类似报道,没料到这口大黑锅会砸到自己头上。他从开工之日起就在工地门外竖上“此地正施工,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池塘边也安放了“此处水深,禁止戏水”的安全提示,门口还安排保安24小时看守,谁曾想百密一疏,闹出五条人命。

  那些孩子的家长们自然不肯甘休,在工地门外大哭大闹,拉横幅摆花圈,烧香蜡钱纸,硬要每人索赔120万,还将消息散布到了网上。

  包大师气愤至极,狠狠骂了秀明一顿,说他为了压住新闻和撤销网上的信息已花了好几百万公关费,剩下的八百万工程尾款绝不会再付,还让秀明自行摆平那些家属。

  秀明去找赛亮商量,赛亮说这属于民事纠纷,他作为工地负责人事先已尽到了安全警示义务,按法规即使负责也只负一小部分。那些孩子的死,更多责任在监护人,如果协商不成,就由得他们去起诉,法院会秉公判决。

  美帆听说家长们闹事的情形很气愤:“这些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看不好,出了事只会赖别人。现在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太多了,老太太去公园偷杨梅,爬树摔伤了找公园赔钱。小伙子逃票进动物园,误入虎山被老虎咬死了也要找园方赔钱。还有那些逃火车票被火车压死的,偷吃人家花园里的荷兰水仙中毒的,偷吃隔壁的腌排骨被骨头卡住的,都要找人家车站和失主赔钱。这种‘我死我有理’、‘我弱我有理’、‘我老我有理’的无赖行径就得严加抵制,否则我们国家的社会道德真要崩盘了!”

  派出所的办案民警主张双方协商解决,秀明挨家拜访那五户,在前面四户家中无一例外遭到了家属的谩骂厮打,对方还扬言不给钱就让他全家鸡犬不宁。

  他憋屈窝火,也态度强硬地叫他们去法院打官司,让法律裁定青红皂白。

  最后还剩一户张姓人家,他思虑一阵还是去了。到了那家人的住地,只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蹲在虫鼠出没的阴沟边洗菜,见到他,不声不响盯了几秒钟,平静道:“我爸妈出去摆摊了,还没回来。”

  那五个孩子毕竟死在他的工地上,秀明见了死者家属仍有些心虚,冲女孩点点头就想告辞。

  女孩忽然问:“你是赛珍珠的爸爸吧?”

  他惊讶:“你认识我女儿?”

  女孩用抹布擦干手站起来,拉扯着皱巴巴的T恤说:“我也是友谊中学的,比赛珍珠高一级。她在我们学校很有名,全校学生差不多都认识她。”

  “哦。那个,张成伟是你弟弟?”

  “嗯,我叫张燕燕。”

  秀明不知该说什么,抠着后脑勺致哀:“你父母一定很难过,发生这种事我也很不好受。”

  他以为张燕燕会骂他,谁知女孩冷不丁说:“我爸妈在商量生孩子的事。我的伯伯叔叔们都有好几个儿子,我爸只有我弟弟一根独苗,现在死了,必须再生一个,不然家里的香火就断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尴尬地点点头。

  张燕燕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道白:“我本来想考中南财大,今后学财会好找工作,老师也说我能考上,可现在家里不让我参加高考了,说他们再生一个儿子得花很多钱,没钱供我念书,除非你肯多赔点钱。”

  藏在事件后的复杂矛盾超出秀明的想象,舌头不听使唤了。

  张燕燕捏着衣摆,眼眶慢慢红了,看他的眼神没有恨意,全是恐惧与哀求。

  “我问过同学的父亲,他是法官,说这种情况工地方只会负一小部分责任,最多每人赔几万甚至不用赔,我爸说这点钱绝对不够生养孩子,要我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贴补家用……你能不能多赔我们家一点钱,不考大学我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只能待在这种贫民窟过贫贱的生活。我没你女儿那么漂亮,也没有别的才艺,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求求你做做好事吧!”

  她说到激动处痛哭着朝他跪倒,似在向他讨要前途。秀明肠慌腹热,胡乱安慰几句,狼狈地逃走了。回去后反复回忆,另外那四家好像也都有未成年的女儿,父母长辈嘶吼泼骂时,这些小身影都静静躲在角落里,外人无从采集信息。

  她们各自的心情如何呢?都和张燕燕一样是兄弟们的陪衬吗?等待她们的也将是相同的命运吗?

  秀明理解不了重男轻女的父母,但明确他们的做法,张燕燕的那通惨哭把他的心震软了,怒气下去理智相应回升,冷静分析:这事拖得越久,影响越大,对美术馆和包大师的声誉都不利,搞不好还会让包大师损失更多公关费,不如由我舍财消灾便当。

  想明白后他去派出所请警官帮忙调解,表示愿意赔偿每户人家50万,谈判达成,约定一周内付钱。他去二弟家告知处理结果,二弟夫妇都说他太傻。

  他认命道:“养个孩子不容易,养到八九岁要花很多心血,感情就更不用说了,设身处地想想我也为那些父母难过,就当给自己买个心理安慰吧,否则会内疚一辈子。还有包大师,人家花了那么多钱建公益美术馆,被我搞出这么大的黑点,传出去多难听啊,不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怎么对得起他。”

  美帆知他仁义,也知他打肿脸充胖子,忧心问:“大哥你也太好心了,就没想过这么多钱你拿得出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这事你们别告诉千金贵和,老金现在接管了金氏集团的烂摊子,自身都难保,贵和刚结婚,跟质华家的关系还没建设好,不能给他添麻烦。”

  赛亮不能袖手,马上说:“大哥,我正准备把吉祥大厦的房子和工人路的商铺卖掉还债,等房子脱手了你先拿一部分去救急吧,不过可能还得再等一两个月。”

  秀明断然拒绝:“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本来有钱,为我还债才搞得两手空空,现在甲方不给你工程尾款,你不但赚不了钱还得赔本,到哪儿去找那250万?”

  “我去找朋友帮帮忙。”

  赛亮犹豫试探:“你不会想去找那个赵敏吧?”

  秀明已收到过赵敏的问候信息,对方直接提出帮忙的意愿,被他拒绝了。见二弟怀疑他跟小三藕断丝连,怒道:“怎么可能,我跟她早断了,就是不断也绝不会找她借钱!”

  美帆欠了秀明偌大的人情,不能不为他的处境担忧,转身就找机会将此事告知佳音。佳音早知衰神对丈夫一往情深,过去没少触霉头,这次又收了一份大礼,真怀疑他上辈子做了太多缺德事,担心儿女们跟着他受罪,心中烦思不绝。

  休息日下午她去接儿子吃晚饭,见他抱着一个新的高达玩具玩耍,问他谁买的。

  英勇笑眯眯说:“爸爸买的。他最近给我买了好多新玩具,还常带我去吃好吃的。”

  佳音出走后秀明对英勇的态度大为改观,经过人贩子事件更宝贝起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对他和珍珠已基本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了。

  佳音担心儿子和丈夫感情太深,会离不开他,握住他的肩膀柔声问:“小勇,妈妈今天想正式跟你谈一谈。”

  英勇马上放下玩具认真注视她:“谈什么?”

  她很难启齿,忍住窘迫笑问:“妈妈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了,以后你必须在我们中间选一个陪你生活,你想要妈妈还是爸爸?”

  英勇惊惧立现:“妈妈非要跟爸爸离婚吗?就不能不离?”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

  “妈妈不要我了?”

  “妈妈当然要你,你愿意跟着妈妈吗?”

  小孩儿站在跷跷板中央,摇晃得快要摔倒,又急又怕哭嚷:“我要是跟着您就不能跟爸爸住一起了,我不要!”

  “小勇。”

  “我不要去别的地方,就想待在原来的家!”

  英勇一改温顺,缠着她哭闹不休,佳音伤心无奈,预感儿子最后不会跟她走,把他留在赛家,她就不能不管他那蠢爹的死活,至少得帮他解决眼下这桩难事。

  秀明以为妻子约见又为催他离婚,灰头土脸去了,试图借霉运拖延。

  “我最近遇到点麻烦,离婚的事先缓缓吧。”

  佳音看他落魄,替死去的公公和儿女们难过,恝然道:“我知道,美帆都告诉我了。”

  她取出银行卡推过去:“这里有130万,是我的积蓄。”

  他吃惊:“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大部分是上次帮辛向荣的表姐拍电影分到的打赏,有一些是我自己存的。以前我没对你讲实话,好几年前我就在网上开了手工刺绣店,平时做的那些刺绣就是出售的商品,不是帮黄芸代工的。靠这个和挂靠证书挣了不少钱,不然也不能应付你生意上那些窟窿。”

  秀明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这么说,上次你说你找黄芸借了20万,也是你的?”

  “对,都是我的私房钱,怕你知道我能挣钱思想会懈怠,也怕我娘家人借机敲诈,我才一直假装没收入,其实每个月赚的不比一般工薪族少。”

  佳音坦白长年隐秘,懒得应付丈夫没头没脑的震惊,自顾自说出计划。

  “你现在肯定拿不出钱来赔偿那些家长,工程尾款收不到,也不能给工人结算工资,少说还得再凑两百万。我在林田有套公寓,现在大概能卖个450万,算起来那房子也有你一半,先把它卖了,分你一百万,另外一百万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男人感情上不忠,倒没在钱上面克扣过她,这些年让她掌管经济大权,各种表现都还厚道。她是非分明,这点也要有来有往,把公寓属于他的部分给他,剩下的钱还能买个小一点房子供自己居住。

  秀明已经傻了,问她房子哪儿来的。

  “就是08年我让你和爸买的那套减价房,当时你们都不想要,我就背着你们找美帆借钱付了首付,一个人悄悄还贷,前年就全部还清了。”

  她让他去跟家长们商量延期付款,争取把房子卖个好价钱,他突然聋哑,将世界排斥在了感官外,动作机械地起身走了。

  夜里慧欣访友归来,见秀明怂头搭脑坐在多喜坟前,活像倾家荡产的光棍,举着酒瓶咕噜咕噜灌酒。她知道赛家的大人都走光了,不能放任他的异常,拖着他去屋里询问。

  “秀明,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又出事了?”

  “没有。”

  “那你怎么跑到你爸坟前去喝闷酒?怕他最近太自在,故意去给他添堵啊?”

  “我心里难受。”

  她来之前秀明已哭过两场,还没晾干的睫毛又湿成了苍蝇腿。

  慧欣和蔼地拍抚他的背心,哄着问:“怎么个难受法,说出来让阿姨听听。”

  “……阿姨,我真是个大傻子,有眼无珠,还没有自知之明。整天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是个跳梁小丑。”

  “你得把话说清楚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秀明用力抹了两把泪,把心揉得更皱了,比小时候数学考零分被多喜痛打时还哭得伤心。

  “我从前以为珍珠妈又笨又老实,干不了大事,只能靠我养活。谁知人家本事大了,既能挣钱又有眼光会投资,嫁给我这些年真是耽误了。”

  慧欣耐心问出原委,叹服道:“我早知道佳音能干,原来她比我想的还要能干得多。”

  “是啊,怪不得她说她忍我很久了,您说我这么个蠢货,给个棒槌当针使,拿着香油果子蘸屎吃,她那么聪明的女人每天守着我这样男人,该糟了多少心啊。我还一点不知道,以后就是把脸蒙上都不好意思再见她。”

  秀明现下已没资格谈自尊了,认清累赘的身份,他好像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若干年的寄生虫,再也抬不起头。

  慧欣苦笑数落:“后悔不珍惜她了吧,这么好的媳妇不是谁都能遇上的。”

  “我早就后悔了,现在后悔没早点答应跟她离。”

  “为什么?”

  “我没脸啊,我配不上她,还死赖着人家,这不就是无赖吗?现在看她跟那朱百乐才是一对,姓朱的是个文化人,工作还有前途,以后升了官,佳音就是官太太,多好啊。况且,况且人家两个人都有孩子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活像三岁小孩没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

  慧欣也知道他和佳音已无转还可能,搂着他的肩膀心疼惆怅:“你这个傻小子,醒悟得太迟了。”

  “我知道,阿姨,我没听我爸的话,他叫我好好待佳音,可我没当回事,现在这结果就是自作自受。我真对不起他老人家,更对不起孩子们,我……我……”

  秀明哭倒在老太怀里,感觉普天下的不幸都压在他身上,如同开着一辆刹车失灵的破车笔直地冲下山崖,只等最后那声轰隆巨响。

  赛亮考虑再三,终将秀明赔款的事告知贵和,想跟他商量救助大哥。贵和知道景怡正打算找秀明合作,就怕牛心怪骨的大舅哥不肯,干脆将这做为契机告诉他。

  景怡次日便约秀明面谈。

  “你工地的事我都听说了,这500万拿去救急吧。”

  秀明看一眼他递来的支票,惊怪:“我不会要你的钱!”

  景怡按住支票不让他推回:“你听我说,这钱不是白给你的。我正重新开发那些烂尾楼,等方案过审就要开始施工。以前金永继在的时候执行高周转,工期短,工程质量粗糙,加上底下人收取施工方贿赂,默认他们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搞出很多质量问题,现在我接管集团,不能再出这种事,需要一个可靠又有业务能力的人帮忙监管。看来看去你最合适,我想聘请你当工程部经理,你要是不想在我手下做事也行,以后直接当金氏集团的承建方,总之帮我把施工质量这块管控好。这500万就当是预付的酬劳,你接受就等于帮了我们家大忙,千金和灿灿也会感谢你的。”

  这的确是美妙动人的建议,也不违背多喜的禁令,可秀明的自信已大大缩水,不自觉地在老冤家面前露怯:“你就不怕我把事情给你办砸了?”

  景怡喜欢他这罕见的坦率,笑道:“你干活儿还是挺可靠的,就是其他方面不灵光,容易被坑。以后我当你的甲方,绝不会坑你,你也能放心了。”

  “现在贵和和质华已经去你那儿上班了,我再接你的活儿,你那些亲戚不会说闲话?”

  “他们凭什么说闲话?现在是我和我父母在领导经营,赛家人凭本事办事,实力又不能作假,即便有人眼红几句也没人当回事。老赛,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三十多年来都看对方不顺眼,如今终于有了平等互利的机会,这是好事啊。听我的,一起干吧,爸要是在世也会支持这个提议的。”

  秀明接受景怡的合作计划,处理好公事,带着剩下的钱去找佳音,犹如接受劳动改造的刑满释放人员,想实现真正的改过自新。

  “老金让我去帮他做工程,预支了500万酬劳,我拿了三百万赔钱、付工资,还剩200万,都给你。”

  佳音戒烦地瞄住他:“为什么给我?”

  “你嫁给我这么年,我都没能让你过好日子,这些钱算是对你补偿。”

  “你又想用钱收买我?”

  “不是,我已经想通了,癞蛤\\\\\\\\蟆不能死缠着白天鹅,我答应跟你离婚,今天民政局已经下班了,得等下周一才上班,到时我们去办手续吧。珍珠说她谁也不跟,高中毕业就出去单过,你要把小勇带走我也不拦着,只别让他改姓,他是我爸的长孙,你就当是在给爸留面子吧。”

  听到意外的说辞,佳音露出惊异之色,没想到她前些天那些揭秘彻底颠覆了丈夫的认知,让他自惭形秽,再也鼓不起勇气挽留。

  秀明现在面对她,中气都不足,低声道:“听说半路夫妻,经济账得算仔细了,你手里多些钱以后在家也说得上话,这200万,当成我送你的嫁妆也行。”

  见他丧气成这样,佳音也无所适从,局促地望着他,目睹他的眼泪一颗颗滚下来。

  “让你跟我这样没出息又愚蠢自大的人过了这么多年,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了,你可能也不需要,今后好好生活吧,别再委屈自个儿,祝你幸福。”

  他说不下去了,丢下100块,朝服务员高喊一声:“买单!”,逃霸王餐似的溜走了。

  佳音一动不动坐着,内心很茫然,不相信此前费力抗争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压力蓦地消失,人像失去地心引力不太踏实,暂时迷失了方向感。

  结束一段将尽二十年的婚姻到底不似去商场退货,而是截去腐烂的肢体,再精密的手术也会留下持久的创痛。

  星期天贵和和郝质华应邀参加赵国强表哥的婚宴,中午在会场,他偶然瞥见朱百乐,为了帮大哥,他认真调查过这个“男小三”,专门去市检察院的官网上查证过对方的资料信息,还偷偷去蹲点核对,因此一眼便认出来,见他和新郎新娘亲密交谈,貌似交情颇深,忙逮住赵国强盘问:“那人是你表哥表嫂的朋友?”

  赵国强看看他手指的对象,不费力地说:“是我表嫂的前夫,我还跟他一块儿吃过饭,姓朱,是个检察官。”

  贵和惊奇:“他都跟你表嫂离婚了关系还这么好?还来参加她的婚礼?”

  “人家是和平分手的,现在还是好朋友。”

  “和平分手也有原因吧,为什么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得问我表哥。”

  贵和关心佳音,就算她注定和大哥缘尽,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怕朱百乐有什么怪癖污点,急于帮她验明,催促赵国强去问。

  赵国强狐疑:“你干嘛对这感兴趣啊。”

  “你先别问,快去帮我打听,快去啊!”

  “行行行。”

  赵国强的表哥很精明,故意卖关子谈条件,要求贵和协助他和伴郎挡酒,事成后再告诉他。贵和愿为佳音鞠躬尽瘁,舍出命去当酒缸,没走完全场就醉倒了。

  无独有偶,胜利今天去城里找同学玩,下午作别还家,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发现一个跟踪小女孩的青年猥琐男。他早已是“祖国幼苗保护协会”的荣誉会员,见到被色狼盯梢的小姑娘就会自发守卫,悄悄跟在那男人身后,见他尾随小女孩进入一个小区,便加快步伐,当小姑娘走进一栋单元楼,跨入电梯时,他也紧跟猥琐男的步伐在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闪了进去。

  猥琐男满以为进了包间就能享用大餐,见来了个碍事的,不免恼火。那小女孩不知身临险境,按按钮时乖巧地回头问二人:“叔叔,大哥哥,你们要去几楼啊?”

  猥琐男见电梯总共二十一层,就报了:“21。”

  小女孩等不到胜利回应,仰着小脑袋看他,胜利瞧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像在注视狼牙边的小绵羊,心暗暗揪着,蔼然道:“你别管我去几楼,大哥哥不住这儿,是专门护送你回家的。”

  接着顾不上是否会惊吓她,严肃警告:“以后走路要小心身后,发现有陌生人跟踪就马上往人多的地方逃或者去找警察。乘电梯时更要注意,千万别和陌生男人单独进一个电梯,知道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看看他再看看那目瞪口呆的猥琐男,小脸被恐惧涨红了,到了住家的楼层便慌忙逃出。

  胜利见猥琐男有蠢动的倾向,冷声提醒:“你还想跟去啊?真想让我报警抓你?”

  猥琐男装糊涂:“你这小兄弟真奇怪啊,我招你惹你了?”

  胜利哼笑:“你是没招惹我,可你对那小姑娘有不良企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心里有鬼。你是住这儿吗?住几楼啊?进来这么久怎么不按电梯?”

  “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你住哪儿,管得着你耍流氓!我跟你说我就住这附近,再让我看见你跟踪小姑娘,我就报警抓你!”

  强弓硬弩的对峙中,电梯回到一楼,胜利鄙夷地瞪一瞪那面皮紫涨的色狼,昂然走出单元楼。不防坏蛋发狠,操起墙角的扫帚偷袭,朝他头顶狠狠砸了两下,扔下凶器拔腿开跑。

  胜利追赶两步不慎跌倒,迎面走来一对男女,女的竟是佳音。

  “胜利!”

  佳音惊忙扶起小叔子,见他额角淌下血丝,急得脸青,让朱百乐帮忙搀扶,带他去医院治疗。检查途中胜利讲述了遇袭经过,也得知朱百乐就住在那个小区,今晚约了佳音去玩,刚才两个人去菜市场买完菜,回来就与他遇个正着。

  朱百乐带胜利去派出所报案,又跟随警察去调看小区里的监控,向他保证很快就能抓住嫌犯。

  佳音放心不下胜利,先将他带到朱百乐家,让他坐着休息一阵,再有不适好立刻去医院复查。

  胜利已听秀明交代了离婚的打算,见大嫂都跟朱百乐交往到登堂入室的程度,不免心酸道:“大嫂,大哥前晚跟我们说了,他准备和你离婚。”

  佳音手里连绵的桃子皮突然削断了,尴尬地笑了笑。

  胜利嗫嚅:“其实我们早料到会这样,教科书上说一切反动势力终将退出历史舞台,对你来说大哥就是落后的反动势力,老拖你后腿让你伤心,离开他你会过得更好。”

  “……对不起,我让你们伤心了。”

  “不,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大嫂,我们就是舍不得你,以后你还会把我们当成家人吗?”

  她望着小心翼翼的少年,水蜜桃的甜香变得辛辣,忍泪笑慰:“会的,我永远是你的大嫂,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胜利没出息地哭了,她急忙坐过去拍哄,而后说:“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大嫂给你做好吃的。”

  她去做饭,胜利呆坐无聊,又不便随意走动,这儿瞧瞧,那儿瞅瞅,无意中看到茶几下的病历本。他也担心大嫂,心想那朱百乐要是有什么疑难杂症就不好了,忍不住偷偷拿出病历翻看,很快看到了“无精子症”的字样。

  他的志向是学医,自学过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知道这是什么病。脑袋又像挨打时那般哐当剧颤一下,赶紧将病历放归原处,弹簧般跳起来,冲厨房里的人叫嚷:“大嫂,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先回去了,”

  佳音忙出来挽留:“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赶时间,再见。”

  他已猴急无比,等不及好好道别便开门飞奔出去,又在楼下撞见朱百乐,被这好客的男人拦住。

  “胜利,你要回去了?”

  “是。”

  “快到饭点了,吃了再走吧。”

  “不用了,谢谢。”

  胜利再不像战败国来使面见战胜国国王般谦卑,满怀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赶赴大本营,相信萎靡的大哥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定能重振旗鼓,堂堂正正迎回大嫂。

  傍晚六点贵和在酒店客房醒来,郝质华再往他额头敷上一块冷毛巾,笑着抱怨:“你怎么喝了这么多,自己结婚也没醉成这样。”

  他拨开毛巾坐起来,开口就问:“国强呢?他还没回我话呢,快把他找来!”

  听说人已走了,赶忙打电话。

  赵国强不辱使命:“我帮你问我表哥了,他说那朱检察官有不孕症,我表嫂想要孩子,又不愿意领养,也不愿意借精,就跟他好聚好散了。”

  “什么?不孕症?”

  贵和大声惊叫,好像他就是患者,害郝质华懵了一下。

  赵国强好笑:“是啊,又不是只有女的不孕,男的也有啊,你不会才知道吧?”

  “不是,我是说,你确定那姓朱的不能让女人怀孕?”

  “那肯定啊,要不我表嫂干嘛跟他离婚啊。不过听说这病可以治,现在他好没好就不清楚了。我说你问这个到底要干嘛?朱检察官跟你有什么过节,你打听人家隐私做什么?”

  贵和没功夫应酬,挂断电话催郝质华快回长乐镇报讯。

  郝质华开车载他,又将受酒精麻痹一步三叩首的人扶进家门。

  贵和老远便满口嚷嚷:“大哥,大哥!”

  仿佛大哥已经死了,他正急着唤回他的魂魄。

  秀明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没好气地训斥:“你怎么醉成这样,干什么去了?”

  郝质华替丈夫赔礼:“今天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喝多了。”

  秀明听着冒火,捂住鼻子推搡那一个劲凑上来的醉鬼:“你八辈子没喝过酒啊?瞧这德行丢不丢人?”

  贵和越急口齿越含糊,说的话都像煮烂的大杂烩,听着吃力:“大哥,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啊。”

  “我……”

  他猛一张嘴,胃里的东西涌上来,忙说:“我先去吐会儿。”

  跌跌撞撞奔向卫生间,郝质华也追去照顾了。

  秀明正骂娘,胜利逃空袭似的奔进来,也是远远地就喊魂:“大哥!大哥!”

  “你小子又怎么了?”

  秀明正要骂,被他头上的纱布吓一跳。

  “脑袋怎么回事?跟同学打架了?”

  胜利只当没听见,扯住他急告:“大哥,我要跟你说件事!”

  “要先去吐会儿吗?”

  “啊?”

  “不想吐就快说吧。”

  “我今天去了那个朱百乐的家!”

  秀明怀疑弟弟们今天都中邪了,尽干没名堂的事,质问:“你去他家干什么?”

  “是大嫂带我去的。”

  “她为什么带你去他家?你不会真想去投奔你大嫂吧?”

  “不是!你听我说!我在朱百乐家看到他的病历,他……”

  胜利喉咙里卡了火炭,恨不得把前面的字全截掉,正要到关键处,贵和冲出来抢话:“大哥我跟你说!那姓朱的,朱百乐,他有不孕症!”

  秀明木了三秒,迟钝的思维总算建立起正确的逻辑关系,但这么一来反而更傻眼了。

  胜利见贵和醉得像糟蟹,奇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朱百乐有不孕症?”

  贵和靠住沙发背说:“今天我去喝喜酒,那新郎官是赵国强的表哥,娶的新娘就是朱百乐的前妻,赵国强的表哥亲口说,朱百乐有不孕症,不能让女人怀孕,所以那前妻才跟他和平分手。大哥,大嫂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你的,不然她不可能凭空怀孕啊。”

  秀明的脸好似闪光灯箱,每半秒变个颜色:“可、可你大嫂说孩子是朱百乐的,再说她怀孕的日子也对不上啊。”

  “日子可以乱说,你又没看到正式的孕检报告,怎么知道具体日期?”

  郝质华半信半疑,劝他们别轻率:“也许那朱百乐现在好了呢,不孕症也是可以治愈的。”

  秀明也不敢轻信:“是啊,兴许他是好了以后才跟珍珠妈那啥的。”

  胜利急忙抢着抛出重要证词:“不对不对!我刚才在朱百乐家看到他的病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有无精子症,检查日期就在上个月,他没有小蝌蚪,怎么能让大嫂怀孕呢?大哥,大嫂怀的孩子肯定是你的,你现在跟大嫂离婚,等她嫁给朱百乐,那孩子就得姓朱了!”

  贵和靠住弟弟向大哥晓以利害:“是啊大哥,你不能把我们赛家的后代交给别的男人养啊,爸知道会死不瞑目的!”

  秀明贫瘠地文学记忆库里忽然钻出一幅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空掉的血槽光速满格,还多了好几样必胜外挂,大吼一声,仿佛升级的战车开足马力奔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