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猜疑

郝质华专心盯着电脑屏幕,贵和专心盯着她,专心的内涵不尽相同,前者是鉴定,后者是警惕,前者稳如泰山,后者心如擂鼓。
  贵和心想这女人怎么不多在外面出几天差,至少等他把方案交出去再回来,她审方案的严苛程度比甲方有过之无不及,基本没人能在她手下顺利过关,到任才一周就挑过他三次毛病,害他把正在经手的项目全部回炉重造,耗费了双倍精力。
  老岳说派她来的拯救我们,我怎么觉得她是来催命的呢?
  他忍不住向郝质华发送阴暗电波,希望她能受负能量干扰,放弃挑剔,可对方结界太强,他这点道行无法突破。
  “赛工,你这个设计有问题啊,跟用地环境不搭配,体量感也不合适。”
  她又提意见了,还是根本上的否定。
  贵和忙说:“是甲方这么要求的,前期方案他们已经确认过,我是照他们的要求进行细化。”
  “他们没学过建筑,你不一样,你出身专业院校,又搞了七八年设计,应该有一定预测能力,看图纸就该知道建筑的体量和尺度上的关系。图纸和模型都会失真,盖出来的房子和图像显示的差别会很大,你想等那时再来修改?”
  建筑主体框架搭好后再进行修改非常困难,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浪费,贵和不是不知道,可他有苦衷。
  “甲方的造价预算太低,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然巧妇难为无米炊啊。他们看过效果图很满意,报建也没问题。”
  “所以你想用效果图蒙混过关?这是九流设计师才干的事,不该出现在我们这种大公司。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建筑师不能只图赚钱,还要承担应尽的责任。”
  郝质华说话斩钉截铁,随时保持作战指挥官的架势,完全没有女性的温婉和上司该有的亲和力,别说其他人,圆滑如贵和也受不了她的刻板刻薄。
  “我知道这个甲方预算不高,但是在这个预算内还能出更好的方案,你再静下心仔细研究吧。”
  “郝所,我手里还有其他项目……”
  “那要我代劳吗?”
  她轻飘飘挥出一刀,砍得贵和血花四溅,到任以来她已回收了两个老大难项目,并顺利取得突破,上面知道后更认定项目棘手是员工的个人能力问题,原有的项目负责人明年估计都加不了薪。贵和可不想沦为郝质华的陪衬品,再艰难也要抓紧手里的资源。
  “没事,我能应付。”
  他表面笑呵呵,内心负能量已产生核爆,真想用冲击波将可恶的女上司轰到窗外。
  同事小白敲门进来,笑容紧张地请示郝质华。
  “郝所,泰州医院的领导上线了,现在就连线视频会议吗?”
  小白是个真小白,刚刚毕业,大四在公司实习半年,毕业后转正,才参与了五六个项目,郝质华一来就让他独立承担一所医院的办公楼设计,美其名曰培养新人。
  贵和觉得她在赶鸭子上架,一般新人至少要在老人手下干满一两年才能积累到足够的经验进行独立设计,小白资质平平,资历尚浅,勉强进场不知得碰多少壁。
  郝质华让贵和一起去会议室旁听,小白准备的是一座异形建筑,看得出很下了一番功夫,讲演文稿也写得文采斐然,详细向对方介绍解构和非线性设计概念,很有学院派设计师的神韵。
  会议进行到五分钟,郝质华一直皱着眉头,忽然咳嗽一声,伸手关掉麦克风,对小白说:“小白,你跟他们说这只是概念方案之一,还没轮到主方案,再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网络不正常,要到下午才能恢复。”
  她打断小白必是因为他的设计问题很大,小白赶忙谨遵指示,将会议推迟。贵和知道郝所又要训人了,想退场让小白少点难堪,谁知郝质华不仅不放人,还让他把赵国强也叫进来。
  “小白,我们是服务性行业,做方案得先了解甲方的喜好和意图,像医院这种项目都是行政领导拍板决定,他们很难接受异形设计,偏好中轴对称,庄严肃穆的形象。你的方案是很前卫富有设计感,但轮廓趋近圆形,有的部位过于狭长,这在风水学上都不吉利,那些领导肯定不会采纳。”
  小白像听奇谈怪论,惊道:“设计还讲究风水吗?”
  郝质华说:“我个人认为风水属于迷信学说,可其他人不这么想,你别看那些领导个个学的是马克思主义,信这个的可多了,尤其是医院和高校,特别讲究。我还遇到过专门要求把教学楼设计成官帽形状的领导呢。在这种情况下搞设计只能投其所好,以达到甲方要求为目的,创作性并不是重点。你快按我说的重新做一个方案,没有效果图,直接用sketch up截屏也行。以后做方案也要记住,想要说服甲方就得先摸清对方的底细,经济实力,兴趣爱好和目的,多听他们的意见,少固执己见。我们如今从事的几乎都是资本运作为主的项目,设计师的意志基本占不了主导地位,这是行业现状,对此你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
  她手里握着一只签字笔,无意识地将笔尖扎在跟前的本子上,贵和知道小白想必也被扎了心。刚毕业的设计师都是理想主义者,在校集中学习如何增强创作能力,到了工作岗位发现课堂知识多半不实用,那感觉就像一个苦练体操的运动员到了赛场上却被要求参加自由搏击一样懵逼。
  小白红着脸,暴露一丝内心的挣扎。
  “那么,我们只是甲方的画图匠了?”
  郝质华摇头,不经意地轻蔑冷笑:“那是九流设计师是给自己的定位。”
  贵和真讨厌她说这个词,不由自主就会产生代入,奈何像武侠小说里的小杂碎,被高手鄙视却只敢腹诽。
  “甲方要的是设计师,不是画图匠,他们不厌其烦地提要求,其实是在寻找信心。如果设计师一味当应声虫,甲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在设计上毫无建树,甲方就会怀疑设计师的能力,当他们失去信心这个项目也就黄了。所以在沟通中要运用专业知识将甲方模糊的构想用图纸表现出来,让他们觉得你的意见是有价值的,能为他们创造经济效益,等他们对你建立起信任感,合作就成功了。”
  “可是很多甲方根本不懂建筑,只会瞎指挥,不照他们的意见做还通不过。”
  “这观点太片面了,甲方的意见多数情况下很有参考价值,至少能直接体现他的意图,他的意见越多,设计师越好把握方向。你想一个食客去餐厅,说他想吃糖醋鱼,厨师就能给他做出来,要是他点菜时说‘随便’,那餐厅该怎么上菜呢?能不能沟通还得看你如何引导,你表现得专业,自然能说服他们。
  这就很考验设计师的业务能力,就像我刚才举的例子,一个优秀的设计师不仅要专业过硬,还得杂学旁收,天文地理、历史人文,风水玄学都该广泛涉猎,把这些学科整理成逻辑性的知识体系,逻辑越严密,知识越丰富,越有说服力。比如你参与过的衡阳商业街设计,就明显不懂消费者的消费心理。许多消费者喜欢摩肩擦踵的商业氛围,商铺集中,人流量大,这样消费者的主体感才强。你的方案街区道路分布过于简单,商业和休闲区域搭配不当,没能很好利用周边区域环境,就因为缺乏观察和思考。”
  小白没想到郝质华会去看他刚进公司时做的陪标项目,有些受宠若惊。贵和也很诧异,怀疑她是不是把所里每个人做过的东西都看了一遍,那可是个浩大的工程,她哪儿来那么多的时间精力?
  “你们常常骂甲方,对甲方抱有敌意,这是不对的,要跟甲方做朋友,帮助他们等于帮助自己。要知道在一个项目里甲方承担的风险比设计师大得多,一个项目失败设计师顶多坏口碑,甲方却有可能要跳楼。他们和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就是把项目做好。如果设计师能在满足甲方要求和造价的基础上做出精品,甲方会是最坚决的推进者,他们没理由不让这个建筑更完美,偷工减料只会损害他们自身的利益。你们要学会理性积极地与甲方沟通,否则很难开展工作,也很难在这个行业里生存。”
  郝质华估计看出小白值得栽培,传道受业时不吝口舌,反正贵和是第一次听她发表长篇大论,不可否认,里面全是干货。
  她并不是让贵和和赵国强来观摩教学的,小白退场后,教育目标就对准了他们,态度还严厉了十倍。
  “我看了所里最近半年的项目,设计成本严重超额,这将直接影响所员们的年终绩效和奖金,你们做为负责人有什么想法?”
  公司的成本核算制度是员工最大的心病,这种变相的压榨来自高层,她向下问责,势必引发抵触。
  贵和解释:“郝所,您刚来不久,可能不知道公司有两套成本核算制度,一套对外一套对内,对内这套有意拉高每个工作人员的劳动成本,其实我们拿到手里的工资并没有成本上设定的那么高。”
  赵国强帮腔:“对啊,这就是公司压榨我们的手段,故意抬高成本,打压我们的利润,比如我,按真实工资计算一个工时不过240块,但按照公司制定的成本就变成了1000块。每个项目的所得,除去上交公司的部分,再减去这部分成本才是所里的利润,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剥削。”
  “我们抗议很多次了,管理层一直采取无视态度,说白了就为克扣我们的年终奖金。”
  然而郝质华并没因此偏向他们。
  “你们说的情况我也知道,可别的所也施行同样的成本核算制度,并没像我们所出现严重超额。成本过高,不仅仅是制度不合理,最重要的是我们所的项目修改次数太多,最少的也有近二十次,这种反复修改占用了所员的工时,当然会拉高成本。我觉得大家应该好好反思。”
  赵国强喊冤:“我们也不想改这么多次啊,都是甲方提的意见,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根本不尊重设计师的想法,还有一些领导屁都不懂却专好指手画脚,他随便一句话,我们就得忙上两三个通宵。”
  “现在国内建筑业里外行指导内行是家常便饭,我们是服务行业,拿钱办事,只能把甲方的话当圣旨。”
  贵和是故意的,郝质华刚刚教育小白要配合甲方,他就照她的意思说,以达到讽刺力度。
  郝质华智商高,听得出他的情绪,这小子存心断章取义,砍去她话里的另一半重点,她耐心不够好,但也不介意对他进行再教育。
  “你们说的是有道理,可我仔细分析了几个项目,发现你们的理念有问题。既然是服务行业,当然要把甲方的诉求摆在首位。但是你们真的用心领会过甲方的想法吗?他们是不懂建筑,找我们做设计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做为设计师不仅要考虑审美,更该站在甲方的立场想问题,侧重研究容积率、户型结构、空间转换、综合体的可实现性以及降低建造成本,帮助他们争取销售市场,实现利益最大化。如果甲方很外行,更需要我们帮他们建立信心,想想看随便一个项目都是几个亿的投资,谁敢打没把握的仗?你们摸不准甲方的心思,做出来的东西不能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就会不断提出修改意见,用试错的方式寻找理想方案,结果吃亏受累的还是你们。”
  贵和只敢施行游击战,打一枪换一炮,敌进我退,赶忙认怂:“是,您说得很有道理,是我们水平不够。”
  郝质华不允许他吐钩,逮住追究:“赛工,刚才视频会议上小白汇报方案时暴露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你是所里的设计总监,平时没指导新人如何应对甲方?”
  贵和忙说:“每个新来的设计师我都跟他们提过这方面的问题,可是我认为一个建筑设计师还是应该保留一点学院派精神,不能一味迎合甲方,这样才不至于被磨灭灵气。”
  这都是纸糊的屁话,他平时不爱给下属提建议,如今的年轻人个性强,经不起批评,给点意见就记仇。他不想背上“好为人师”的坏名头,好心多宝贵,何苦送给人当驴肝肺。
  郝质华可不好糊弄,不客气地批驳:“实用主义和保持灵气并不矛盾,现在国内的建筑院校过分注重理论,忽略学生的动手能力,导致新人上岗后眼高手低,实践能力极差,连最基本的设计工作都不能胜任,不尽早改变本末倒置的观念,他们将很难适应行业需求。我想你也曾经历过这一阶段,为什么还让后辈们走弯路?”
  贵和一时语塞,眨眼被扣了顶大帽子。
  “听说有些前辈出于竞争观念,不愿向后辈传授经验,甚至乐于见他们吃亏上当摔跟头,以防止他们在短时间内赶上并超越自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于这种考虑。”
  打压后辈是行业里最可耻的行径,哪怕是公认的小人也不肯承认,这罪名对贵和纯属莫须有,他差点激动地跳起来。
  “郝所,您这说法就有点过分了,您可以出去打听,我在公司这么多年,对同事对后辈都很热心友善,从没跟谁玩过套路,这件事只是你我的观念存在些许差异,您不能仅凭主观臆断质疑我的为人。”
  赵国强也觉得郝质华这是典型的疑罪从有推论,帮好友辩护:“是啊,郝所,贵和的能力人品都是全公司有目共睹的,不然高层也不会提拔他做设计总监,您真的错怪他了。”
  郝质华盯着他们来回看一眼便干脆地说抱歉,这是在为发号施令拓展空间。
  “我希望你们今后能及时指正后辈在工作中的不足,尽快培养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他们能独当一面,才能减轻你们肩上的担子。还有,做方案时多与甲方沟通,少做无用功,争取在未来三个月内有效实现成本控制。”
  被她教训如同留级,贵和感觉自己已经直接降格到了小学生,门门功课亮红灯,前景却一片黯淡。
  赵国强与他感同身受,相约下楼买咖啡。
  星巴克里很热闹,有人在装逼,有人在撕逼,他们在苦逼。
  贵和一口气舔光抹茶星冰乐上的奶油,嘴里仍发苦。
  “自从这女人来了以后,每天都如履薄冰,件件事都被她挑毛病。”
  赵国强半天才想出一个辙:“以后做事前咱俩先通个气,出了问题也好相互照应。”
  贵和斜眼看待:“你不是要跟我撇清关系吗?不怕被连坐了?”
  “已经被连坐了,还撇得清吗?为今之计只能同仇敌忾,抵御外辱。”
  “算了,这段时间我运气背,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下午我要回老家吃饭,清水华庭那个项目你帮我盯一下。”
  “你爸又叫你搬回去住?”
  “最近一天一个电话,我耳朵都快被骂聋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父亲拿他凑数的决心异常坚决,贵和心想自己是根人参也罢了,明明只是根不起眼的萝卜,离了他还开不了酒席?
  赵国强最喜八卦,每次还戴着分析师的假面。
  “通常把散养的猪赶到一块儿就是准备集体宰杀,你爸是不是对你们有企图啊?”
  “胡说什么,我爸这辈子从没向儿女伸过手。”
  唯一一次伸手大概就是逼他还钱。
  三八男的脑回路角度都比较刁钻,紧跟着抛出第二假设。
  “不一定是要钱,也有可能要宣布什么重大事件,比如给你们找了个后妈。”
  贵和瞪眼:“不可能,我爸真想再婚,我们兄妹绝不会反对,他哪用得着使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
  “要是那不是老太太,是个偏远山区来的中年大姐,离异,还拖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硬要塞到你们家让你爸养,你爸还敢理直气壮告诉你们?”
  “这个……”
  “再或者不仅自己带着拖油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愣说是你爸的,要带球上位,你们能答应?”
  “你这假设怎么这么瘆人呢?”
  “这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现实永远出乎意料,劝你跟哥哥嫂嫂们商量一下,找机会试探试探你爸,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危机意识像砂砾,风一吹就上天,赵国强的猜测在贵和心里留下坐标,半天功夫他就据此建起一座城堡。
  我又不常回家,对爸的近况一无所知,没准他真跟哪个老太婆好上了呢?人家八十多的人还走桃花运,我爸才六十八,还能唱几出夕阳红呢。
  回家的路上,秀明来电催促,问他到哪儿了。
  “我已经在路上了,遇上堵车,可能再过半小时才能到。”
  “你快点,爸都念你好几回了。”
  “好事没听他念过,不好的事念个没完。”
  “你小子又胡说。”
  贵和眼看憋不出心事,干脆先找大哥探口风。
  “大哥,我问你个事,最近爸有没有跟哪个老太太或者阿姨、大姐走得很近?”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怀疑……爸正背着我们谈恋爱。”
  “什么?”
  秀明的声波实体化了,变做长矛插进他的耳朵。
  贵和忍痛说:“爸可能有了相好,叫我们回去住,是想逼我们认那女人做后妈。真遇到不错的对象也算好事,就怕再找个胜利他妈那种不三不四的,或者又大着肚子领进门,给我们生个小弟弟小妹妹,再或者一口气生一双,连我们五人一块儿凑成七个葫芦娃,那可就热闹了。”
  他的表达方式历来为大哥所诟病,正经提醒也被当成嘴贱。
  秀明怒骂:“你是不是鸡下巴吃多了,胡说八道,越来越不像话!”
  “大哥,我很严肃,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请你也严肃对待!”
  “严肃个屁!亏你还瞧不起淑贞阿姨,说人家是老媒婆,我看你这张嘴比老媒婆还碎,哪儿像个男人!”
  秀明才起了个头,发现多喜走进客厅,急忙熄火。
  “赶紧回来,回来我再教训你。”
  多喜猜出他在和谁说话,等他挂断后问:“是贵和吗?”
  秀明明白父亲在问他为什么责骂弟弟,点头解释:“这小子成天说长道短,油嘴滑舌,也不知跟谁学的。”
  多喜叹气:“他这样下去只能找到缺心眼的姑娘,聪明女孩都不喜欢他这号的。”
  秀明听了呵呵笑:“他要是能领个缺心眼的姑娘回来您肯定照样高兴。”
  “那倒是。”
  多喜也笑了,巴不得贵和今天就把那缺心眼的姑娘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