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知窈回去拿落下的书册,刚跨进求真堂,抬头正见陆昭揪着沈家二郎的衣襟,明明隔着书案,却几乎要将人拖到面前一般。

她愣了一下,及时出声:“陆昭?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陆昭立刻便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没什么。”

他抬手,替沈确将衣襟理平整,又拍了拍,“不过看他衣襟上沾了灰,顺手帮忙而已。”

他视线始终锁着沈确,笑意未达眼底:“不用谢。”

沈确回望住他,并未转身看向门前,却突然扬声:“陆世子怎么回来了?”

知窈闻声回头——外头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继而眉眼一耷,期待落空的样子分外明显。

明知沈确是故意为之,可那一瞬间,陆昭还是不自觉望向知窈。

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沈确背对着她,连回头确认都不曾,只退开两步,对着陆昭微微一笑:“看错了。”

陆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闭了闭眼,慢慢吐出一口气。

知窈完全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收好自己落下的书,顺手将书箧递给陆昭:“还不走?饿了。”

他却没动,看了她许久——久得她心里都有点发毛,才突然问出一句:“倘若方才真是陆衡过来,你会跟我走,还是为他留下来?”

知窈蹙了下眉,“陆昭,你是三岁小孩么?”

“回答我。”

她想也没想,“倘若阿衡哥哥是有什么事……”

“若不是呢。”

“若没什么事,那就告诉他我要出去就好了。”

陆昭不依不饶,逼近一步:“他若不许呢。”

知窈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踮脚将书箧挂到他身上,“我真的饿了,江学究的课我又不敢睡,听了这么久,累都累坏了。”

话说完,她转身要走,陆昭握住了她手腕,往身前一拽——她倏地被拉回来,抬头错愕看着他。

心跳很快,因为身体已经先一步预感到,他像是要紧紧把她勒进怀中。

见他抬手,肩膀张开,知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可他的动作只到半途,便生生止住。

知窈睁开眼睛,见他低垂着眉目,指间夹着一片柳絮——该是方才落在她头发上的。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俯身“呼”地吹了一口气,将那片柳絮吹飞。

而后反手拉住他小臂,拖着人往外走:“好了,走了走了。”

于希月等了半天,终于看见知窈出来,却在看清她还紧紧拉着的人时,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后转头,看向另一侧马车旁的人。

这种时候,仍不免在心里感慨一句,陆衡和陆昭倘若只论长相,确实是太像了。

陆衡方才送江学究出来,两人又说了一阵儿话,江学究这时候才上了马车,陆衡便在一旁。

几乎是知窈拉着陆昭走出来那一刻,他便看见了他们。

人最难改的,是于细微之处的习惯。

譬如不自觉靠近的身体,自然到无法察觉的触碰。

——无一不彰显着,他们之间,到底有多么亲昵。

江洪生刚在马车上坐下,掀起帘子,便见底下自己得意门生的神色有些异样。

他眯了眯眼睛,顺着陆衡的视线去看——陆衡却往前了半步,刚好挡住他视线,“老师近日嗓子不太爽利,我叫人配了秋梨膏,险些忘了。”

冬青立马将东西送到随行的小厮手上,这样一拖,江洪生再抬头时,便只看见崔府的马车慢慢驶离。

他不曾多想,只笑着道:“崔家这个小女郎虽在念书上不怎么用心,但确实是个好孩子。与你也是般配。”

“早先你师娘还说,她嫁妆里有不少代代传下来的首饰,我们又不曾有个女儿,等你大婚,便作贺礼,也是我同你师娘的一片心意。”

陆衡笑着应是,目送着江学究的马车离开。

冬青小心看着他的神色,“世子……”

他捏了捏眉心,笑意褪下去,便显出几分冷淡。

错在他。

是他从前太怕吓着她,一味顺着她,反倒纵得她拎不清了。

醉仙楼新上的菜式很合口,于希月看出他们两个之间有些不对劲,干脆只闷头吃菜。

——准确来说,不对劲的只有陆昭一个。

一顿饭下来,她们两个没少说话,知窈将今日学堂里的所有人挨个儿给于希月讲了一遍。

陆昭一言不发,只冷着脸给她夹菜,自己统共只吃了几口——还是为替她先尝尝。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于希月早就见怪不怪了。

反正他们俩就算闹得再凶,过不了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她便不必跟着操这份闲心了。

知窈本也是这么想的,可一直等到陆昭送她回去,他都还是冷着一张脸。

吃人嘴短,她今儿心情好,不想跟他计较。所以掀了马车帘子,主动叫他:“陆昭!”

陆昭策马上前,没什么表情:“怎么了?”

“我无聊。你进来陪我好不好?”

陆昭没说话,扯了下缰绳,慢慢同她拉开距离。

知窈将帘子放下来,果然,没多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他弯腰进来,坐在她对面。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几,知窈撑在案几上,单手托腮,歪了下头:“你在生气?”

他垂眸看她,依然没出声。

她便继续道:“因为我没回答完你的问题?”

他不说话,她便当是默认了。

知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计较些什么。明明是压根没发生的事情。

“既然是先同你说好的,我肯定会跟你走的。就算阿衡哥哥不许,我也不一定会听啊。”

“好啦。你一直板着脸,不累么?”她探身过去,扯住他两边脸颊,往上提了一下,拼起一个怪模怪样的笑——他还没怎么着,她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

陆昭一手攥住她两只手腕,止住她继续作乱的心思,抬眼对上她发亮的眼睛,心神一动,鬼使神差问出了口:“窈窈,如果有天你只能……”

只能选一个,而后便要永远同另一个保持距离。

——这句话并未来得及问出口,前头不知是碰到了什么,马夫猛地一勒缰绳,马车骤然往后一仰。她站不稳,整个人倒向他。

陆昭手掌贴上她后腰,将她往身前一捞。

她失了重心,手慌脚乱,像溺水之人缠住浮木一般,紧紧缠上眼前人,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缠绕得过紧,她发间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气钻入他鼻息。

陆昭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双唇,眸色深下去。

五脏六腑似是起了一丛野火,燎烧着,让他失了心神般,竟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贴在她后腰的手缓缓向上,抚过后颈,扶在她后脑。

“姑娘!姑娘还好么?有没有摔着?”

马车一停,底下传来丹朱和竹月急切的声音,听着像是要上来看看。

陆昭像是陡然醒过神,在她察觉异样前,慢慢收手回来,挪开视线。

知窈浑然未觉,站稳便推开了陆昭,顺手替他理了理她方才扯出来的褶皱,“我没事。让马夫好好赶车就是。”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陆昭身上热得厉害,方才这一下过后更热了,简直像火炉一般。

她离他稍稍远了点,才想起他刚刚没说完的话,“你方才想问什么?”

陆昭没看她:“……没什么。”

她拖长的一声“哦”还没完,不知是扯到了哪儿,突然“嘶”了一声:“疼疼疼……”

大概是小腿刚刚磕在了案几上。

陆昭平复了一下呼吸,方重新转向她:“过来。给你揉揉。”

知窈依言靠回去,倚在软垫上,任陆昭俯下身,隔着衣裳替她轻轻揉着磕疼的地方。

她本就是容易起淤青的体质,因为磕在腿上,又不算严重,他不好直接看,只能隔着衣裳,根据她的反应大概揉开。

看她疼得眉头直皱,又不好出声,陆昭腾出一只手,拂上去衣袖,递到她嘴边。

“疼就咬吧。”

——她倒是没客气,一口咬了上去。

微微的痛感仿佛是由她共享过来。

适应以后,知窈松开他,开始找话题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对了,朱家姐姐今日为何没来?”

“朱嫣然?”他看她一眼,“她在议亲了。来学堂的次数想必不多了。”

知窈倏地睁大了双眼,“议亲?”

朱家姐姐确实比她大上两岁,去年便及笄了。但按大梁的习俗,这时候议亲也还是有些早。何况……她声音压低了一些,“不是说朱家姐姐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么?皇表伯伯暂且还没有为太子册立太子妃的意思,朱家姐姐怎么这时候就议亲了?”

操心别人倒比操心自己还多。

她那朱家姐姐,本就做不了太子妃。圣上正当壮年,太子本就背靠母家陆家,朱家这几年风头正盛,圣上不会准太子娶朱家女。

陆昭松开她小腿,“你们不是交好么,等她去学堂,你自己问不就好了。”

可一连几天,朱家姐姐都没有再来过学堂。

——甚至连她的书案都撤走了。

看样子,是以后不会再来了。

知窈等不住,问了陆昭,见他也不是特别清楚,这天散学后,索性去找了陆衡。

江学究这些日子没来,是以陆衡也再没来过学堂。

她便直接去了陆衡的书房。

陆衡身边的人都认识她,即便是书房这样的重地,也没人会拦她。

她都到了门前,才发觉他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当朝太子,萧顺。

论起来,也是陆衡陆昭的表弟。

知窈定定看了一眼才认出人来——从前她见到太子,几乎都是在宫里,眼下脱了蟒袍,装束又如此简单,一时竟有些认不出。

自从祖母听云游方士之言,去停云峰清修为大梁祈福,她去宫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因着太子过来,陆衡这书房前后都没有人,他们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她冷不丁就听见几句。

是说二皇子的。

二皇子的母妃本是七品小官之女,但姿颜姝丽,深得圣宠,去岁才封了贵妃。

二皇子与太子年岁相当,陛下这两年有意无意在提携二皇子。

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听了也便忘了,更不会说出去,但毕竟太子在这儿,她想着自己还是等太子走了再出现得好,当即转身往书房后头躲。

可还是晚了一步。

陆衡看着她露出的一点裙角,轻轻咳了一声。

那截裙角立马收了进去。

萧顺没忍住笑,扬声唤道:“知窈?”

她本以为大家就装作互相没看见,这样过去便罢了,冷不丁被叫出来,不情不愿上前,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萧顺一挑眉,“快半年没见了吧?见了还躲?”

“姑祖母在停云峰可还安好?”

知窈只回答了后一句:“祖母一切都好,劳殿下挂心了。”

也不是她刻意生分,幼时头一回进宫,祖母只一刻没看住她,转头便见她在御花园同太子争执了起来。

她的祖母,长宁大长公主,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姊姊,早年曾舍命救过当今陛下,因此而跛了一条腿。陛下对大长公主十分敬重,膝下又一直没有公主,难免偏疼知窈一些。

所以那天被罚的便只有太子。

陛下是没罚她,祖母也没说什么,可她回去后,却差点被她娘拧下耳朵来。

崔司徒和崔夫人对她耳提面命,说君臣之礼不可废。发现自己惹不起,从那时候开始,她便敬着太子,能躲多远躲多远。

本是问着家常,下一刻萧顺突然问道:“知窈方才听见什么了?”

知窈深吸了一口气,还没等开口,便被陆衡拉到自己身边。

陆衡不轻不重一声:“殿下。”

萧顺笑起来,“逗一句而已,表哥也心疼?你看她哪有半点吃瘪的样子。”

“罢了,孤就不在这儿打扰你们两个了。阿昭呢,阿昭在哪儿,好些日子没同他打马球了。”

知窈下意识接了一句:“陆昭回房了。”

她话音刚落下,萧顺眉一挑,先看了她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看向陆衡。

陆衡凉凉开口:“殿下若还有打马球的雅兴,不如回去想想,怎么应对柳侍郎参殿下那本折子。”

萧顺举起双手:“好好好,我走。”

知窈行了一礼,目送着太子走了,才看向陆衡:“阿衡哥哥要忙么?”

“不忙。”陆衡径直牵了她的手,领着她往书房走。

十指交扣。

冬青刚见太子走了,进来问道:“可要请二公子过来?”

猜出他们多半是有正事,知窈立马道:“我就来问一件事,一会儿就走。”

陆衡这才点了头,冬青便退出去。

知窈低头看着他仍牵着自己的手——阿衡哥哥很少这样牵她,修长的五指挤入她指缝间,又扣得很紧,感觉有些怪。

他拉着她在贵妃榻上坐下,手却始终没松,柔声问道:“想问什么?”

知窈晃了晃脑袋,将注意力从手上挪开,“朱家姐姐的事情。”

“听陆昭说,朱家姐姐……议亲了?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来学堂了的么?”

“是。”

“可是……”她顿了顿,决定换个问法:“阿衡哥哥月前曾说在查朱家的事,是什么事?”

她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关联。朱家姐姐一向对她很好,这段日子杳无音讯,她请阿娘递了帖子去朱家,也没能将人请出来。

她有些担心。

陆衡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岔开了她的话题,“是有些早,但也并非不合礼法。”

“我是问……”她想将话题引回去,刚开口,却被他打断。

“窈窈明年便及笄了。”他看向她,目光温柔得叫人失神:“我在想,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早一些。”

她霎时便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怎么这种表情?”他一手抚上她侧脸,笑着问:“很意外么?”

“可我要等不及了,窈窈。”

掌下的脸颊一点点烫起来。

半晌,知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

他眼中温柔不减,略有些期待之意,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宁静,美好,看得久了,才发觉自己渐渐溺毙其中。

她扭过头,错开他的视线,才清醒了一点,“阿衡哥哥别这样逗我了……”

“我是认真的。从很早以前,窈窈就在我心里了,一年一年,扎根生长,早就将我整个人都占据了。”抚在她侧脸的手微微用力,将她转回来,“窈窈不喜欢我这样说?”

她视线仍躲着他,慌张得像误入金笼的鸟雀。

“可我本就是你未婚夫婿,不是么?”

“小时候,你贪玩想呆在这儿不想回崔府,一直吵着要立刻嫁给我。”

陆衡顿了顿,声音哑下去一些,“还是说,窈窈不喜欢我了?”

方才不容喘息的连问在这微妙的一停顿之下,竟显出几分脆弱情态。

知窈心口倏地一软,抬眼,“当然不是!”

陆衡笑起来,拇指轻轻擦过她脸颊。

她的脸烫得惊人。

知窈还懵着——她本只是要来问问朱家的事儿,不知道怎么突然便成了现在这样。

她一时没有接话。

陆衡看着她,低低问了一句:“真的?”

她低下头,“真的。”

他起身到她面前,“口说无凭。”

知窈又愣了一下,“可……这要怎么证明?”

难不成还要立下字据?

“这样证明。”

知窈迷茫抬头,正被他一手扶住后颈,看着他缓缓俯身——他动作很慢,给了她充足的时间躲避。

可她想起方才的话,只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眉心。

像是亲吻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细密的睫羽一颤,慢慢睁开眼睛。

而后才发觉陆衡的眼神不对。

她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过去——

陆昭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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