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开办学堂之初,便有许多高门子弟慕江洪生之名而来。是以每每到了江学究讲书这天,学堂的人都来得格外齐。
因着这是于希月第一天来学堂,一大早崔夫人就将知窈薅了起来,她闭着眼睛任竹月她们把自己收拾齐整,连早膳都没胃口,只喝了两口燕窝粥。
两人进侯府的时候天都还没亮。
时辰太早,还没什么人进来,知窈困得厉害,干脆趴在书案上补觉。
于希月自己绕了求真堂一圈,正新鲜着,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头,却是张她没见过的生面孔。
是个男子。
来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只是看上去便冷冷淡淡的,同她远远打了个照面,也只依着礼节互相一礼,半个字都没说,便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学堂里头多了一个人,她不好再继续乱晃,干脆也回去,将纸笔摆好。
知窈的位置同她并排,中间只隔了一条能容人通过的过道。这个位置挑得用心——尤其是知窈那里,抬头稍一侧目,一眼便能望见窗外。
视线开阔,适合走神。
于希月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再抬头,便见方才那人从前头走了过来,将那扇窗推开——旭日初升,微风徐徐,扫掉屋里沉闷了一夜的味道。
本是好的。
只是窗子一开,洒进来的阳光不偏不倚,落在趴着补觉的知窈脸上。
那人好像也发觉了这点儿,动作顿了顿。
于希月扭过头,见知窈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请那人将窗户关上,便见他从一侧抽了一本书,竟就摊开在窗前,无声看了起来。
身影倒是刚好挡住照到知窈脸上的那束光。
她便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也是个怪人。这时辰上,那窗户边上的阳光最刺眼了。
陆昭进来的时候,便见沈确站在窗边——他若没记错,沈确手上那本书,早在去岁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学堂里一片静谧。
他脚步声不觉重了几分,直至沈确回头。
两人视线相接。
沈确面色如常,将手中书册搁到一旁的架子上,从陆昭身侧擦身而过。
陆昭没再看他,反手拖了把椅子,往知窈对面一坐,“起来。”
知窈掀了一下眼皮,见是他,立马又闭上了。
下一刻,便闻见糕点的香甜味道。
陆昭单手将食盒提上来,往她桌案上一放,盖子掀开:“今日是江学究的课,你跑不了,再不起来吃点东西,得一直饿到晌午。”
见她仍趴着毫无反应,陆昭拣了一块枣泥糕,在她鼻下一晃——早晨丹朱哄着她才勉强咽下去的两小口燕窝粥的确不顶事儿,这时候困劲儿稍微缓过来些了,被香味一激,便觉出饿了。
她勉强睁开眼,还不是特别清醒,见他的手一直在眼前晃,干脆抓住了他手腕,一口咬住了他指间那块枣泥糕。
嘴唇擦过他指尖的触感,让他举着的手一霎僵在了半空。
陆昭倏地抬眼扫视了一圈——来陆家念书的女孩不算太多,但为了两边都能更自在些,学堂中间还是用一道屏风,将男女两边隔开,只前后两头是通着的。
这时候又早,还没几个人到,屏风这一头,只有他们两个和于希月。
——后者还不等他看过来,便及时低下头,手忙脚乱地翻案上的书。
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她不太清醒时,才对他毫无抗拒。
他对她这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昵很受用,但毕竟是在人前,即便是为她考虑,也该注意些。
枣泥糕入口,知窈才彻底醒过神,慢慢坐直了身子,离眼前人远了一点。
陆昭垂下视线,用另只手将食盒里的热汤递给她。
她捧着慢慢喝了一勺,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东西?”
陆昭笑了一声,将手上那半块枣泥糕放回去,“这个时辰,你若是早早起来,好好用过早膳才来的,我把姓倒过来写。”
——一边儿的于希月长长呼出一口气。
吓死她了。
刚刚看陆昭那架势,她还以为他会直接将那半块枣泥糕吃了呢。
要真是那样,便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能解释得过去的了。
还好还好。
她念头刚转完,陆昭便转头看向她,“你们今日来得早,怕是都没来得及吃早饭,不知表妹爱吃什么,便照着窈窈的备了一份。苍术。”
等在屏风外头的苍术闻声绕进来,将食盒送到于希月那儿。
这一大早,于希月在家里确实也没吃两口,当即将东西接了过来,眉开眼笑:“谢谢陆二哥哥!”
食盒分了三层,足足十样,精致可口,桌案上几乎都摆不开。
热热地吃上了一口,再看陆昭和自家表姐待在一处的场景,登时便觉顺眼了许多。
渐渐有人进学堂了,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便叫人收拾了下去。
陆昭将备好的帕子递给知窈,“醉仙楼上了新的菜式,我叫他们留了雅间,等散学过去?”
知窈点头,看向于希月,“刚好我还没带你去过醉仙楼,今日补上。”
于希月看看陆昭,又看看她,正思衬着自己是该去还是不该去,不过一转头,却见她望向了窗外,眼神倏地一亮。
窗户大开着,一身素袍的男子在前,两鬓星星,虽衣着简单,却风骨自成。
陆衡落后他一步,两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学堂走,江洪生不时颔首,赞许之意溢于言表。
从窗下走过时,陆衡似有所感般抬眼,笑着望了知窈一眼。
——那眼神像极了几日前,他在书房,低头望着她,问她会不会想他那时候。
知窈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她扭头拽了一下陆昭,全然没有发觉他不太好看的脸色,催促道:“江学究来了,你快回去。”
陆昭沉沉吸了一口气,才应了一声好。
另一边,江洪生同陆衡到了学堂门口,陆衡朝他一揖,请学究先进门。
陆衡的位置在陆昭前面。
他自陆昭身旁走过,脚步微妙地一顿,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知窈好容易才找出书来,本是因着江学究好容易讲一次书,兴致勃勃地听着,奈何听了一炷香的时间,头便越来越低。
江学究在前头看见了,咳了一声。
立刻便见挣扎在昏睡边缘的小姑娘挺直了背,努力睁开眼睛。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点没耽搁,继续讲下去。
知窈拍了拍脸,短暂醒过神。
江学究本不该这么轻易就看见她的才对——她就是为了这,才特意坐在中间一排,前头有朱家姐姐替她挡着呢。
这么一想,再抬头,才恍然发觉——朱家姐姐今日竟没来。
前头空了好大一个位置,怪不得她打瞌睡会被抓到。
但朱家姐姐最是勤勉,她来学堂这两年,从未见朱家姐姐缺过一日的课。
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她隐隐记起来,月前陆昭陪她去太华寺看玉兰花那次,阿衡哥哥忙的好似就是朱家的事。
但到底是什么事,便没告诉她了。
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趁江学究不注意,她偷偷转身回去问:“朱姐姐呢?”
“嫣然姐姐么?好像是没来。”
“不该啊,昨儿还在呢。”
——只偶尔一天不来,比起她这种一歇就歇一个月的,好像也说得过去。
江学究重重咳了一声,知窈登时转回去坐好。
事不过三的道理她懂。因此一直到散学,她都安安分分的。
散了学便彻底将这事儿忘了,拉着于希月就走,只给苍术留了一句:“跟陆昭说,我们去醉仙楼等他。”
陆衡要送江学究,先一步走了。
学堂众人都散得差不多,只有沈确还在誊录着方才学究讲的内容。
眼前却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沈确抬头,见陆昭坐在他对面的书案上,似笑非笑。
“不知这窗外是有什么美景,能叫沈二公子清早来了便流连忘返。”
沈确淡淡道,“不过是见侯府窗外那株桃树枝繁叶茂,多看了几眼。”
他站起身,头一句还是笑着的:“桃树,倒是好说。若是沈二公子喜欢,当下便可叫人,把它移到贵府。”
后一句便陡然转冷,“但若是旁的,不该想的,就趁早折了心思。”
沈确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
抬眼对上陆昭毫不掩饰锋芒的目光,突然笑了一声。
“一株桃树而已。承恩侯府的桃树。”沈确将笔收起,“只是不知这侯府,什么时候轮到二公子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