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窈到承恩侯府跟到了自己家没什么差别,因为急着把平安符给陆昭,所以径直便去了陆昭的院子。
——只是没想到这个时辰,陆昭竟然还在院中练武。
知窈不觉屏了呼吸。
院中少年赤着上半身,单手持剑,正背对着她,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出神入化,宽阔的肩背线条漂亮,显露着蓬勃欲出的力量感。
明明还是春天,她手脚还会泛凉的季节,他不着寸缕,身上却隐有热气蒸腾。
竹月和丹朱本跟在自家姑娘身后,冷不丁撞见这一幕,当即背过了身,停在了院门外。
唯独知窈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一时不知是该收回来,还是迈过去——早知道她就叫人通传一声了。
她只看了一眼,当即便低了头。
但转念一想,又不是没见过。
去年夏天,陆昭带她去湖上泛舟赏荷花。两人拌了两句嘴,她被陆昭堵得哑口无言,气得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去——也确实踹下去了。她一向不记仇,有仇都是当场便报了。
她记得陆昭水性很好,也知道这一片水域水流平缓,莲藕成熟的时候,有不少人来挖莲藕。所以这一脚踹得毫无心理负担。
可陆昭掉进水中,却连扑腾一下都没有,一下子便没了声息。
她本以为他是吓唬她,坐在船头没去管,可没多久,就沉不住气了。
水下未免也太安静了。
知窈挽了袖子,在他掉下去那附近捞了两把,水波一圈圈荡漾,却还是没看到人。
“陆昭?陆昭!”
她这才慌了,叫着他名字,脱了鞋子,挪到边沿,脚已经踩进了水里,深吸了一口气,闭眼——
水下却有什么握住了她脚腕,往上一托,阻住她跳下去的动作。
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陆昭甩开脸上的水,凑到她身前,两手撑在她两侧的船舷,看着她笑,“急了?”
想听的话自然是没听到,她愤愤一脚踹在他胸口,硬生生把人又踹远了些。
陆昭游到另一侧,翻身上船。
小舟剧烈晃荡了一下,怕船翻了,知窈没敢再把他推下去,只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昭笑了一声,故意道:“吵不过就动手,踹我两回了,还不解气?”
“小心眼。”
——他手里还拿着知窈方才为了方便踹他下去,骗他去摘的那朵莲蓬。
知窈扭过头去不理他,过了片刻,一颗白嫩嫩的莲子递在她嘴边。
陆昭浑身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水,衣角也染了些污泥,送到她嘴边的莲子却干干净净:“别气了,是我不好。甜的,尝尝?”
她身上没怎么湿,天气又热,回了马车上,拿帕子擦了擦也便干了。
但陆昭这一身,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这样子也不好见人,他又是骑马来的,知窈便把人拉上了她的马车。
离进城还有段距离,太阳渐渐落山,暑热散去,马车跑得急,带进风来。
苍术去附近人家弄了一套男子的衣裳来,衣裳是新的,没人穿过,料子虽粗糙,但也比湿着好。
陆昭从侧窗接过衣裳,顺手便脱了外裳。
而后才想起来马车里还有个人似的,抬眼看向知窈。
“急着回城呢。”知窈扭过头,“你换就好了。快点,不然染了风寒,岂不还是我的错。”
她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下一刻,那件干净的外袍便兜头盖在她头上。知窈没反抗,盖着外袍,听他那边窸窣的声响——但那衣裳的针脚太粗,其实根本遮不住视线。
他线条利落的臂膀、腰背就这么清晰在眼前。
陆昭拿了块帕子,将身上的水珠擦了一把,便听缩在角落里的少女极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开口:“等等——叫车夫停下!”
“马车太快了,我、我出去透口气。”
而后将盖着的衣裳扔给他,飞快钻了下去。
从回忆里醒过神,知窈拍了拍脸,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
脚下还是迈了进去。
“窈窈?”陆昭听见动静转过身,看见是她,方才还肃冷着的眉眼瞬间便染上笑意,长剑入鞘搁在一旁的架子上,顺手便拿了件外袍,松松披上身,朝她走过来:“什么事?”
她下意识顶他一句:“没事我就不能过来了?”
“能来。我巴不得你在——”嘴边的“这儿”硬生生改成“侯府”,才继续说完:“住下。”
陆昭自知自己眼下一身的汗,靠她太近只会被嫌弃,便在她身前两步远停住了。
知窈朝他伸出手,他顺从地将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递过去,任她翻来覆去看了一圈。
“伤都没好全,你练什么剑?”
见纱布上没有血迹,知窈才松了手,视线刚落到他身上,又被烫了似的,移到他那边的兵器架子上。
陆昭浑然未觉自己衣襟还是敞着的,“这次没崩开,放心,我手上有轻重。再说,就这点儿伤,也值得你惦记。陆侯爷哪次打我打得比这轻?”
知窈一时听得有些心虚——陆昭挨打,十次有八次得是因为她。
她闯祸,不管伤没伤着自个儿,都是被疼着护着,最后挨打的人,便只有陆昭。
陆侯爷往往上来第一句便是“窈窈还小,你比她年长,不作表率便罢了,还怂恿她!”
一句话便将罪定死了。陆昭也从未反驳过。往往还得反过来安慰她,说那些军棍都是假把式,他一点不疼。
而后下一次她蠢蠢欲动要做什么的时候,只要他在,还是不会拦着她。
知窈摸了摸紧紧贴在身上带了一路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话说得云淡风轻:“陪希月去太华寺,听说平安符很灵验,顺手便求了。”
其实也没那么顺手。
跪叩了好几回,回来还要亲手抄上几日的经书,供奉过去。
陆昭看了眼自己伤着的手,又看看平安符,嘴角的笑一时都压不住,将东西握紧,又想起什么,问她:“你只来了我院子?”
他眼中隐有期待,知窈却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只照实点头:“是。”
“待会儿……”他又不想提醒她还有个陆衡,只含糊道:“直接回崔府么?我去送你。”
东西送完了,颠簸一天,知窈现在只想回去补上一觉,也没叫陆昭送,带着两个丫鬟便走了。
入夜,陆昭捏着那枚平安符,在灯下反反复复地看,嘴角弧度就没掉下去过。
看了半天,问苍术:“苍术,你说,她特意为我一个人求了平安符,是不是说明她也一直记挂着我?”
“崔姑娘跟公子一同长大,记挂是定然,但……”苍术犹豫了一下,“但这平安符,我看世子回来的时候,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话音刚落,便见他家公子的脸色沉了下去,半晌,才听见公子问了一句:“陆衡今日去哪儿了?”
“听车夫说,世子今日本该在大理寺,但晌午的时候,却跑了一趟太华寺。”
陆昭蓦地攥紧了拳,却也只一下——他掌心还握着那枚平安符,这一攥,便有些皱了。
他借着烛火,一点点将平安符抚平。
苍术问道:“可要帮公子收起来?”
陆昭一时没出声。
她不管送什么都是两份——给他和陆衡一模一样的两份。
但他和陆衡从过了十二岁开始,便不喜对方和自己一样了。
——除了这张脸动不得,旁的东西都是泾渭分明。
陆衡平日里常穿颜色浅淡的衣袍,尤喜偏白一系,他便只穿颜色浓郁的,最厌白色。
兄弟两人似乎有种隐秘的默契似的,对窈窈送的那些礼物,都是妥善收好,不会露在对方面前。
——你有我也有,便算不得什么了。
苍术依着从前的习惯,刚要将平安符接过来,却见公子直接将东西挂在了腰间。
“收什么。不仅不收,还得天天带在身上。不贴身带,怎么灵验?”陆昭冷笑了一声,“这说起来,他有的我也有,该难受的,不是他么?”
苍术看了他一眼,默默低了头。
——只看眼下,显然公子也没多好受。
他是看不明白公子和世子两个人。
另一边。
冬青多添了一盏灯,搁在书案上:“世子今儿一天都没正经吃口东西,叫厨房送些汤来,暖暖胃也是好的。”
陆衡点了下头,手中的笔突然一顿,叫住刚要出门的冬青:“窈窈今日来过一趟,你顺道去找人问问,是什么事。”
厨房的人先送了鱼汤过来,陆衡正喝到一半,冬青回来:“打听到了,崔姑娘来府上,只去了二公子那儿。该是来送什么东西的。”
陆衡倏地便想起陆昭那只伤着的手。
许是衣裳太紧,怀里贴身放着的平安符竟隐隐有些硌人。
尤其是略显尖锐的四个角,硌得心口似疼似痒。
他将碗搁下了,神色平静:“撤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昭的幼年体绝对是那种,出门万事以窈窈为先,但是在家里三天两头的,两个人就要吵架,他还一点儿不让着,窈窈吵不过他,趴在桌子上气哭了。
窈窈:QAQ呜呜呜呜呜(其实没眼泪)
陆昭(蹲下去)(语气很欠):真哭啦?
(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她最爱吃的小点心/刚刚折花编的花环/他用草编的小兔子)
知窈:(生气暂停)(东西拿走)(生气继续)
陆昭:……姑奶奶,我错了。你理理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