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窈见到于希月,是在两天后。
她这位舅父在于家排行最小,与崔夫人于婉虽非一母所出,但幼时也亲厚,眼下升迁回京,自然要先来崔府拜访。
知窈盼了几天,好容易到了日子却没看见于希月。她去问舅母,舅母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正话着家常,闻言顿了顿,“她犯诨呢,别去管她。”
再问,便说是乍一过来水土不服,在家歇着。
毕竟许多年没见,知窈心里挂念着她这个表妹,请示了母亲,第二天便去了于府。
见她来了,舅母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年纪相仿,没准儿能劝劝她。”
知窈一头雾水,舅母亲自领着她过去,刚到于希月的院子,便听见里头摔摔打打的动静。
只听声儿,中气十足。
知窈愣了愣,看向舅母:“希月这是……水土不服?”
于夫人清了清嗓子,“还是叫你希月妹妹自己同你说吧。”
屋门打开,于希月脸哭得通红,倒莫名跟几年前分别那天,她们被大人硬拉开那时候的脸对上了。
等屋里的人都走空了,只剩下她们两个,知窈迟疑了片刻,递给她一张干净帕子:“你……继续?”
于希月毫不客气地接过帕子擤了擤鼻子,还没开口又忍不住抽噎了两下,小女儿情态十足。
听得知窈眼皮一跳,“到底发生什么了?还是几年不见,你转性子了?”
她现在这样子虽也不能说是弱柳扶风,但跟从前张牙舞爪争强好胜的模样比起来,也相去甚远。
两人虽有五六年没见,但重新相处起来倒没什么生涩感——兴许是因为从前也没相处得多融洽。
于希月拉着她袖子断断续续说了一刻钟,她才大致明白过来。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是戏文里常说的青梅竹马。只是她那竹马,家世比于家要差一些。这次搬来京城,直到她在新屋子里收拾东西,才发现带的那一箱两人平日里来往的书信和小物件都不见了。
她去找,嬷嬷却说想必是她带的东西太多没顾上,落在扬州了。
这种托词自然拦不住她,她一时情急,竟说要自己回扬州拿。
这话彻底惹恼了她爹娘。于大人当即便撂下话,别说从前那些东西,往后关于那小子的一切也都别想进他家门。
知窈听完后看看她哭肿的眼睛,理解的意思显然偏了:“你现下刚搬来没多久就说要回去,必然是不能准的,但是等过些日子总要回去探亲,到时候再拿便是了。”
“你在扬州的朋友虽不能跟着过来,不过在京城也会结交新的朋友,等你安顿好,我便带你去认识些人……”
于希月恨她是个榆木脑袋,“你不懂。”
想到她和陆家的婚约,于希月措了一下辞试着让她理解:“就这么说,如果是你和陆世子突然分开了,他送你的东西什么都不许你留,也不许通书信,就这么天各一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面……”
知窈想也没想,“不可能。”
她和阿衡哥哥从来没分开过,将来也不会有什么足以让他们分开的理由。用她和阿衡哥哥当例子,她根本想象不出来。
于希月自然也明白,忿忿道:“所以我才说你不懂!”
“反正就是,就是,我对他不是朋友之情,我……”她错了一下视线,声音小下去:“我心悦于他。”
知窈愣在当场——这词儿她只在竹月念给她听的话本子里听过。
从前她一直以为,“喜欢”这种情感,只有在及笄后,才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就像无数“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的事情一样。
可于希月分明和她同岁。
她看向于希月,一时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你心悦他?”
“怎么不知道?”于希月言之凿凿:“就是看到他的时候,心会跳得特别快,看不到他的时候,又会琢磨他在做什么——也不一定是想见面,但总归是会一直惦记着。”
“还有呢?”
“还有便多了,比如会想要依赖,本来可以自己做的事情也想和他一起……”
于希月越跟她说越糊涂,“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你不喜欢陆世子么?”
知窈拿她刚刚说的几句话,一样一样在心里飞快比对过一遍。
心跳快不快她不知道,但有时候见到阿衡哥哥她会紧张——尤其是莫名心虚的时候。
阿衡哥哥忙的时候,他们总见不到面,自然也会惦记着。
至于依赖就更不必说了,有事就找他,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这么一想,她松了口气,确信:“喜欢。”
于希月没忍住白了她一眼,“谁不知道你和陆世子有婚约,你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其实这事儿一眼就看得出。”说到这个话题,于希月精神了些,拽着她小声讲:“有时候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但只要两个人站在一处,落到旁人眼里,就很明显了。就像……”
杂七杂八的一聊,就直接聊到了午膳的点儿。
知窈听说她这几日茶饭不思,想是京中饭菜口味重些,便跟舅母说了一声,带于希月去了京中淮扬菜做得最好的一家酒楼。
两人刚进去,知窈稍稍掀开帷帽,店家立马认出了人,殷勤迎上来:“姑娘,云字间一直备着呢。”
她有段时间极爱吃淮扬菜,但又觉得家中厨子做得不合口味,陆昭说满京城就这家做得最地道,带她来了几次,见她喜欢,就干脆包下了一间雅间。
如此一来,不管她什么时候嘴馋了,都能过来吃上。
这家的淮扬菜口味确实正,吃到一半,于希月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触景生情,抽了抽鼻子,头一回叫了知窈一声“姐姐”。
“叫他们拿坛酒来吧。”
这一声姐姐让知窈受用得很,想着两人都带了贴身丫鬟进来,有自己看着,她稍微喝上一点儿,应当不打紧。
——可她没想到,于希月的酒量浅到一杯就迷糊了。
等这顿饭用完下楼,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于希月,走得都有些勉强。
知窈叫了丹朱先去于府知会一声,又叫竹月去叫车夫,自己则跟在后面。
于希月醉得厉害,走到半途嫌帷帽碍事,一把扯了下来——她是张生面孔,相貌又不俗,霎时便引了不少目光。
她自己浑然不觉,旁边的丫鬟倒是警觉,立马给她挡上了脸,扶着她快步往外走。
知窈看到时眼皮一跳,下一刻,便听自己身侧的这桌,有人下流地打了个呼哨,“这小娘子周正。”
那人锦衣华服坐在这桌中心的位置,旁边几个狗腿子立马附和起来。
她对人脸几乎是过目不忘,只一眼便认出是朝中户部侍郎家的五郎,她从前见过两次,听说是个流连花街柳巷的。
有人应和着,那人来了劲,“啧,脸带红晕将泣未泣,可不就是叫人疼的么?”
知窈再听不下去,恰好店小二端着酒壶路过,她一把将酒壶拿来,便朝那人脸上一泼。
声音霎时便止住了。
那人动作缓慢地抹去脸上酒水,一脸不可置信。
店小二脸色煞白,当即便跪下了,不住磕头,“贵人饶命!”
知窈不再看他,只将手上酒壶放回店小二的托盘里,“没你的事,走吧。这酒记到我账上。”
那人像是刚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骂了一句,撸起袖子便朝知窈走过来,瞧着像是要动手。
——他身边一人拉了他一把,小声提醒:“看她衣着配饰,身份怕是不凡……”
“管她是什么人,老子还怕她?!”他猛地甩开,但到底心生忌惮,眼珠一转,竟伸手去拽知窈帷帽——
知窈干脆没躲。
她知道自己不亮出身份是脱不了身的,何况若是帷帽被他拽下来,这事儿势必不能善了。
可那只手却没来得及碰到她。
陆昭不知何时过来的,挡在她身前,轻巧捏着那人手腕,好像没怎么使力,却听“咯嘣”一声。
紧接着响起的惨叫声震得知窈一抖。
那人的骂声在看清来人的脸后陡然止住,“陆、陆二哥……”
陆昭笑了一声,手上动作却发狠,一拳打在那人脸上,一拳便见了血。紧接着将人压在桌上,手顺着他胳膊向上,又是“咯嘣”一声,那条胳膊极不自然地垂了下来。
陆昭拍了拍他的脸,“谁是你二哥?”
“二爷!二爷二爷!”那人像条砧板上的鱼一般扑腾了两下,“我不知道是惹了您的人……”
希月还在外面,知窈不想多留,拽了陆昭一把,“陆昭,走了。”
陆昭松开他,拿帕子擦了擦手,替她理了理帷帽,动作轻柔又小心。
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女郎,想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却正撞上陆昭的目光。
其中警示意味重得让他浑身都隐隐作痛。
两人走后,他身边的狗腿子才敢上前,磕磕绊绊:“五哥,门外的马车,是,是崔府的……”
话至此,那人一懵,知道自己闯下大祸,登时腿都软了,也不顾一身的伤,顺着滑坐在地上。
知窈跟着陆昭走出去,一低头正看见他被蛇咬伤的那只手,上头绑的纱布又渗出血来。
大概是方才那一拳,伤口又崩裂开了。
她当即拉过他那只手左右看了看,“你到底好好涂药了没?”
“涂了。”陆昭看着她,邀功似地,“一次都没落下。”
蛇毒是好了,只是他早先剜去那一块,要长好还得有几日。
于希月醉得发晕,先上了马车等知窈,自然不知道方才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只是等了好一阵儿没看见人来。
再探头出去张望,便见她和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站在一处。两人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出众,只是站在一处,便像丹青圣手精心勾勒的画一般。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这儿走,少年望着她的眼睛微亮,目光认真得近乎有几分虔诚。
于希月在心里“啧”了一声,看着两人走近后,打趣问道:“姐姐,这便是你那位未婚夫婿吧?”
作者有话要说:陆昭:(暗爽)会云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