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天不过刚亮,陆昭的院子里便传来阵阵兵戈相接之声。

苍术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横剑回挡,却只觉虎口一震,手中长剑已经被挑落,远远掼在地上。

他抱拳单膝跪下:“公子的剑术又精进了,苍术自愧不如。”

陆昭收剑入鞘,一把将人拉起来,“得了,别卖乖了。”

“你束手束脚,要是能赢,那怕是我废了。”

他方才使的那套剑法,是他爹教的,算是陆家在沙场上征战多年,唯一传下来的东西。他爹年少时,尚且还在边关待过几年,到他这儿,也只能遥想当年金戈铁马了。

苍术接住陆昭抛过来的剑,“公子怎么能跟我们这些粗人相比。再说当年若不是公子在地下赌场救了我,我还不知道埋在哪儿呢。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伤了公子。”

他从前学的都是些以命搏命的东西,就为了求一线生机,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只有五号这么一个代称。是到了二公子身边,才学些正儿八经的拳脚功夫,被赐了名,也真正像个人样了。

侯爷面冷心热,当年准他留在二公子身边,就是看中了他是个能忠心护主的。

苍术不是承恩侯府的家生奴,是四年前陆昭在赌场救回来的。

最初是知窈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还有专门做搏戏的地方,央着陆昭带她去瞧瞧。陆昭从来耐不住她磨,但他从前跟几个朋友确实去过几回,也知道那地方不适合带她去。

后来便打听到了京郊一家赌场,那赌场极尽奢华,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环境也比寻常赌坊好得多。

他便偷偷领了知窈去了。

两人出入皆是戴了遮挡面容的帷帽,陆陆续续去玩过几次,都相安无事。

可那赌场还有地下暗场。

暗场做的,是拿人当禽虫相斗的赌戏。

那时候陆昭也不过十三岁,还是看得出稚嫩的年纪,若非出手阔绰,本连这赌场都进不来,自然没人给他们暗场的牌子。

知窈先发觉场地下面另有玄机,两人偷偷跟着赌场的人,进了一条暗道——那人是来给底下暗牢里关着的“禽虫”送饭的。

两边皆是不见天日的牢房,只中间一条小道点了灯烛,陆昭拉着知窈就近躲在了一处没人的空牢房里。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臭气,知窈脸都白了,屏着气偷偷往外打量。

送饭的那个只把几个窝窝头往每个牢房门前一扔,便有窸窣的动静自暗处响起,带着血污的手从牢门底下的空隙里伸出来,将窝窝头抓回去,胡乱塞进嘴里。

他们的面容短暂被照亮——皆是十几岁的年龄,有的还更小一些,脸上不是肿着,就是一条条血印子,几乎没一处好皮。

也有的牢房久久没有动静,那人便不耐烦地踹两下,“死了?晦气。”

那几个窝窝头立马被两边的人伸长了胳膊瓜分了。

知窈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打了个寒颤,下一刻,干燥温热的手掌捂住她还未出口的尖叫,陆昭一只手便轻易将她抱起来,往后撤了几步,“嘘。”

那人往回走了几步。

察觉怀里的女孩在细微地发抖,陆昭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窈窈听话,闭上眼睛。”

他的视线停在脚边一把满是脏污的,缺刃的匕首上。

好在那人最终停在他们前面一间牢房,将门打开进去了,听着声音,似是踹了地上的人几脚,疼得那人一声闷哼。

“五号,起来,死也别死在这儿,一个时辰后你上场。”

说完这句,那人就骂骂咧咧地往前一路走了。

知窈立马扯住陆昭的胳膊,还未说话,便听刚刚那间牢房有人虚弱开口:“要走就快走,趁着门还没锁,他不用一炷香就会回来。”

陆昭问了一句:“那你为何不走?”

知窈看了眼——那人牢房的门也没关。

“跑过的人都死了。”

“不跑,你这一身伤,上场也是死。”他已经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爹陆侯爷正在查地下赌场。

没想到京郊还有漏网之鱼。这里进出的非富即贵,一般官员来查,怕是也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

若非他年纪尚小,不易惹人起疑,恐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放进来。

今日又恰好撞上他们开暗场——机会千载难逢。

那间牢房里的人不再说话了。

陆昭拿定了主意,在知窈面前蹲下。知窈会意,安静爬上去,被他稳稳背起来,快步朝外走去。

一直走到了外头,见到了太阳,她才缓过气来,抓着陆昭肩膀,“我们快些回去,告诉侯爷,或者告诉我爹……”

陆昭却将她放了下来,半蹲在她身前,整理了一下她的帷帽——为防麻烦,她出门作的男童打扮。

“窈窈,你现在去找车夫,回侯府。回去立刻告诉我爹,带人来这里。”他顿了顿,改口:“你别去,叫陆衡去。”

“崔知窈今日哪都没去,就在侯府,陆衡陪着她,记清楚了?”

知窈立刻抓住了他的手,“那你呢?”

——看那些人伤得那么重,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危险。

他拍了拍她,抽手回来:“我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窈窈快些回去,也好早点叫人过来。”

陆昭回了暗道,进了五号的牢房。而后跟他换了衣裳,将身上抹脏,戴上了那张象征可以下注赌生死的面具。

五号身上的伤不轻,他把他安置在旁边那间空牢房。

五号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也根本拦不住他,只从他衣料上隐隐察觉他身份不凡。

陆昭靠在牢房的门上,闭目养神。

若他同知窈一起回去,将这儿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爹,哪怕连暗道的位置都标明了,等他爹带人过来,赌坊也有一千种一万种遮掩过去的法子。回来这一路上他观察过,有几处机关动过的痕迹,想必平日里暗道的入口是藏在机关下面的。

多遮过去一天,就不知要死多少人。从前也不是没有地下赌场为了躲风头,把人全杀了的。

要想万无一失,除非他在其中。

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身上有陆家的玉佩,就算赌场主人胆大包天,来玩个热闹的达官贵人也不会想触这个霉头。

一个时辰稍纵即逝,他被人领了出去。

另一边,知窈一路催着车夫快些,终于赶回了侯府。她几乎是飞扑到陆衡面前,压着哭腔,几句话将情况说明白了。

看着阿衡哥哥愈发凝重的神色,她心慌得彻底。

陆衡蹲下来,安抚般抱了抱她,语气温柔:“你做得很好,我们这就去接陆昭。你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而后吩咐人将她送回了崔府。

知窈从回了崔府就心神不宁,任崔夫人怎么问,她也只摇头——直到两个时辰后,陆衡身边的小厮过来传了话,说人已经平安接回去了。

她这才安下心来,回房去睡了。

崔司徒和崔夫人更是一头雾水,再去问那小厮,小厮只道世子说,今夜家中之事确实走不开,望崔司徒和夫人见谅,明日一早他过来当面赔罪。

知窈第二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甫一睁眼,便看见她阿娘脸色阴沉坐在她房里——见她醒了,又拂袖而去。

知窈自知理亏,立马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去她阿娘那儿领罚。

然后被嬷嬷狠狠打了十下手心。

阿娘把她留下,看着她用了午膳,又叫她去祠堂跪了一日一夜。

——那还是她第一次被罚跪。

但比起陆昭,她这已经好太多了——听说陆昭在那地下赌场没受什么重伤,却在回侯府以后被侯爷亲自打了二十军棍,爬都爬不起来。

那赌场当天便关停了,被一查到底,缴获金银财宝无数,悉数充归国库。至于牢房里关着的那些孩子,有的是被家人卖了的,有的是被拐来的,也都得到了安置。

知窈不明白,明明陆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却被侯爷责罚至此。

崔夫人一边给她膝盖揉着血瘀,一边叹了口气:“虽说这里头的水不浅,但陆侯爷不是怕事儿的,本也没什么。”

“他挨罚,只是因为两桩——其一,便在你。他既比你年长三岁,就不该纵着你胡闹,把你带去那地方。”

知窈小声说了一句:“可那也不怪陆昭,是我非要他带我去的。”

“你还好意思说!”崔夫人瞪了她一眼,继续道:“其二,便是他不该以身犯险。”

崔夫人循循善诱:“你想想,他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陆家姨母得多难过?就像你,总这么胡闹……”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知窈小声顶了一句:“可是陆昭本来没什么事的,偏偏又被打了二十棍,这么个打法儿,本来没事也得有事了……”

她一时气得没忍住,手上使了劲儿,揉在知窈起了淤青的膝盖上。

小姑娘一下子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声音都颤颤巍巍:“阿娘,疼。”

“疼点儿你才长记性!”

陆家那边将风声藏得紧,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是陆昭以身入局,才查出这家地下赌场。

更没人知道崔家的小女郎也牵扯在其中。

是以崔府这边也不过三五日,一切便平息了。

陆昭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先是趴着养了一个月的伤,等养得差不多了,又被禁足在自己的屋子里,哪儿也不让他去。

这段时间知窈去侯府,便只有阿衡哥哥陪她了。

她一时竟觉得空落落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见陆昭还是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她突然开始梦魇。

有天在侯府用过午膳,她困得不行,就去小憩了一会儿。

恰好陆家姨母和陆衡都在,她在里间睡着,陆家姨母陪着她,陆衡在外间看书。

睡了没一会儿,她突然呼吸急促,像做了噩梦,梦里一直喊着陆昭陆昭——陆家姨母将她拍醒,她扑进姨母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问她:“陆昭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不到他?”

她装得很真,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那天被吓着了,又一直没看见陆昭,心里不安定,才会接连梦魇。

陆夫人当即便叫人把陆昭叫来了。

——后来自然也没再关回去。

陆昭在赶过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刚问完母亲安好,抬头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当即什么也顾不得,半跪在她面前,拿她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你看,我好着呢,不害怕了。”

知窈自然不害怕。

只是她抬头时,不经意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阿衡哥哥。

阿衡哥哥平静看着他们,目光却像是在一霎间已经将她从里到外全部看透了。

她一时心虚,没忍住吞咽了一下,再看向他时,正同他视线对上。

他看她的眼神专注柔和,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而后走过来,拿帕子轻轻给她擦掉了脸颊一滴泪珠。

“什么事,也值得哭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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