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十八年。
这年春格外暖和些,到了二月底,连山中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好不热闹。
太华寺的千年古玉兰树下,穿着杏红短襦的少女跃跃欲试地看着开得正好的花枝,将袖子一挽,三两下爬了上去。
树下仰着头的小丫鬟年岁同她差不多大,吓得都有些结巴了:“姑娘!姑娘可别上去了,要是……”
少女话音清脆,“我刚都看过了,这儿一时半会没人过来,不会让人瞧见的,放心吧。”
丹朱急得在原地跳脚——这是会不会让人瞧见的问题么?
姑娘是什么身份,崔家的独女,长宁大长公主的孙女。
崔家累世功勋,长宁大长公主更是素有威望——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姐姐,当今圣上年幼时遇险,是大长公主拼死护下,因此还跛了一条腿。
大长公主只得了崔司徒这么一个儿子,也就只有知窈这么一个孙女。当今圣上膝下没有公主,知窈性子活泼,小时候又常被大长公主带去宫里,很得圣上喜欢,几乎把她当自己半个女儿看,一应吃穿用度,便是圣上真有个公主,也不过如此。
以姑娘的身份,别说姑娘休憩的寮房附近根本不会放旁人靠近,就算真有香客误闯到了此处,不小心撞见了,也是不敢对外说半个字的——保不准还得昧着良心夸一句“英姿不凡”。
丹朱求救似地看向刚听见动静,从寮房出来的竹月——别的都不要紧,但姑娘怕是自己忘了,她惯来只会上树不会下树的!在府里便罢了,左不过她挨嬷嬷几句训,去搬一把梯子过来。可眼下要去哪里找梯子去?
万一姑娘不等梯子拿来便没了力气,摔下来怎么办?
竹月见状也是一懵,而后立马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稳着姑娘,别惊着她,自己匆匆跑了出去。
知窈专心致志挑着花枝,压根没看见她们的小动作。
挑挑拣拣了许久,终于选到了一枝将开未开的,探手折了下来。
再低头的时候,却见一道熟悉身影,抱臂倚着树干,抬头看着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他身量高,宽肩窄腰,把一身雪青色的寻常衣袍硬是穿出了几分落拓不羁。
“陆昭?”叫了他一声,知窈才记起来刚刚跟他那一架吵到最后,她恨恨扔了一句不要再跟他说话了。
从那句话扔下到现在,不过也才半个时辰。
今日本是学堂休假——学究说春光正好,莫要辜负了时节,便给了大家一日的假,出门踏青。
可阿衡哥哥除了学业外,还要忙朝堂的事情,怕是没什么功夫赏春光的。所以她一早就去了阿衡哥哥的书房陪他。
结果没多久就被陆昭勾了出来——陆昭说太华寺那株千年古玉兰开了,眼下开得正好,再晚几天开得太盛,怕是就失了花形。
她最喜玉兰花,断没有不去看的道理。
本是开开心心出门的,哪知道上山这一路他说话夹枪带棒,她没听两句就听恼了,跟他不欢而散。
她坐在马车上,陆昭骑着马慢慢跟在一旁,她一时不想看见他,索性把车帘放了下来。
本以为陆昭就回去了的。
——他也确实气得调转了方向。
没想到还是跟到了寺里。
她哼了一声,没什么好气:“你怎么在这儿?”
“好,我走。”他装模作样地站直身子,“那你可就要自己下来了。”
“我……”她卡了一下,想起自己不会下树的事儿,气势陡然弱下去:“那也用不着你管!”
“竹月!丹朱!去找把梯子来!”
竹月看了看两人,有些难为:“姑娘,方才问过了,近处没有……”要去找一把再拿来,至少得一刻钟。好在路上碰到了陆二公子,她才把救兵搬过来。
知窈对上陆昭那双笑吟吟的眼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近处没有就去别处搬!我就不信,偌大一个太华寺,连把梯子都找不出?你和丹朱一起去找!”
姑娘既然这么说了,竹月自然没有再推的道理,只能拉着丹朱快步往外走。
好在临走前陆二公子朝她点了下头,她心中才稍定——有陆二公子在,是决计伤不到姑娘的。
这时节上,高处的风还是有些凉意的。知窈悄悄活动了一下冻凉了的脚腕,朝远处望了望——还没看见竹月她们回来的影子,怕是还要等好一会儿。
她没耐性等下去了。
她偷偷低头,飞快瞥了眼陆昭的位置,被他察觉,笑着问她:“想下来了?”
“说句好听的,我抱你下来。”
她自然没吭声,先将好不容易折下的花枝搁在低一些的树杈上,而后装作脚滑了一下的样子,突然便朝他那儿摔下去——几乎顷刻间,陆昭肃了神色,蹬了树干一脚借力,腾空而起,抬臂接住她。
她往下跳得太猝不及防,哪怕是陆昭一时也接不稳,不得不一手护着她的后脑,抱住她往一旁一滚。滚了两圈才卸去力道,他把自己垫在她身下,不过这么一刹,便觉出了一身的汗。
刚刚那两圈天旋地转的,知窈缓了一会儿,才一手撑在他胸膛,支起身子来。
却只起到一半,手便倏地被他拉去攥住,她又跌在了他身上,只能就着这个姿势,自上而下看着他。
她往下这么一摔,两人便靠得有些过近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他面无表情,眼神也稍有些发冷——好像真的生气了?
陆昭攥着她的手腕,话音里有掩不下去的怒气:“不要命了?”
他知道她仗着的就是他不可能看着她摔下来也不管。
也确实如此。
可凡事总有个万一。
他是身手不错,可她说也不说就往下跳,万一他失手了,没能接好她怎么办?
知窈立马呛了他一句:“要不要的,总归是还活着。”话说着,她挣了挣,“松开。”
却被他抓得更紧了,她整个人近乎贴在他身上,仓促间用另一只还自由的手撑在他胸口,他胸腔震颤着的心跳声就这么收在她的掌下。
阳光明媚,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影斑驳洒下。她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水盈盈的,犹胜春色三分。
陆昭呼吸滞了一下。
知窈小幅度地晃了两下手腕——被这么禁锢着,再怎么也是不舒服的。
见他不为所动,她眼珠转了一下,语速飞快:“我明年可就要及笄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你是外男,不能这样。”
她自以为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逼他松手,却只惹得他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外男。
今日一早她就去了陆衡的书房。
他和陆衡的书房隔得不远,有些风吹草动,彼此都知道。
陆衡今日没关窗。
所以他轻易便能从两扇相对的窗子间,远远眺望到他们二人。
他亲眼看着,陆衡自身后环住她,手把手地带着她写画些什么——还同小时候教她认字写字时一般无二。
他们靠得未免有些太近了,说是情人自背后相拥也毫不为过,偏偏她毫无察觉,甚至还时不时地侧过头去问他什么。
到最后,甚至干脆转过身去,抱着他的腰撒娇。
陆衡低头看她,目光温柔,两人的身影透过窗子框起来,窗边花影摇曳,像幅画一般。
看得他捏碎了手边儿一只茶盏。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茶盏碎开那一声的同时,陆衡似乎抬眼,远远朝他这儿投了一瞥。
唇角笑意未淡。
那个时候她就不提“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们三个一同长大,跟他就要避嫌,陆衡却不用?
就因为那一纸婚约?
可当年两家约为婚姻时,他娘才刚怀上他们两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又不是指名道姓地要了哪一个。
知窈挣了两下都没挣动,方才就窝着的一口气愈烧愈烈,跟他对视了半天,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
她是半点没客气,咬得又狠又重,陆昭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松了手。
知窈飞速爬了起来,拍拍自己身上沾的灰土。
陆昭抬手——他的手背上,一圈牙印清晰可见。他用另只手摸了一下,微微的痛感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沿着经脉窜到他胸口。
烧得他喉咙都有些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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