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和元年,三月。
荒置了四年之久的承恩侯府,迎来第一声爆竹。
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四周不住的恭贺声似乎都停了停。
侯府修缮得很好,其恢宏甚至比从前更胜三分,工匠严格按陆侯爷和陆将军的意思,这府上的一草一木,皆跟四年前一般无二。
——但就是因为太像了。
恍惚间,似乎仍看得见昔年惨状。
雨水泥泞,带着血的脚印踩出来,在水泊中溅开。那自侯府延伸出的一片猩红,随着暴雨冲刷,渐渐变淡,一直汇到护城河去。
陆昭停在门前,闭了闭眼。
四年前,他便是在这里,在只差一步便迈入家门的这里,被人按倒在地。新血未干,腥气刺鼻,他想进去看一眼,死死扒在门槛上的手被碾得血肉模糊,有人讥笑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身上本就残破的甲胄拖拽在地,在一地的血水中带出一道长痕,声音刺耳。
陆昭的停顿也只一霎。很快便转过身,往一侧稍让了一步,神色如常:“父亲。”
在他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久久立于门前,极缓极缓地抬手,扶在门框上。而后才抬步迈过去,松手时身形一颤。
陆昭适时扶了他一把。
暮春时节,草木抽芽疯长,厅前海棠谢了一地薄粉。
陆昭默然环顾了一圈,视线最终停在东侧仍关着门的那座院落。那儿不会再有人住了,他便只叫人仔细打扫过一遍,其余一切皆维持原状。
在他印象里,去宗祠的这段路并不长。他多少次挨家法都是在宗祠里头,即便是打掉了半条命去,自己扶着墙慢慢往回挪,也不过片刻便到了。
头一回,这段路静成这样。
——这座他曾住了十八年的宅邸,原是这么大,这么空。
到了宗祠,仍是陆峥先进去,敬奉了三炷香,方回头叫陆昭:“怀衡,过来。”
陆昭上前,接过陆侯爷为他燃上的香,一撩衣袍,直直跪下。
祠堂里比别处暗一些。进了阵风,檀香的灰烬扬起,盖下灰蒙蒙一片。
青年身形已经完全长开,跪在供案前,肩线恰与桌案平齐。案上的长明灯火光大炽,割开阴阳明暗。牌位层层叠叠压于案上,也像挑在他肩上。
他缓缓抬眼,眉宇间一派沉静。
从他身上,几乎要看不出当年那个不服管教,叫嚣着要掀了供桌的少年的影子。
陆昭起身,将香烛奉上。而后对着最下方最新的一块牌位,利落跪下磕了三个头。
磕完也没起,跪在原地,视线恰好同那块牌位相平。
牌位上描着几个大字——先兄陆衡之灵位。
他看着那块四四方方的牌位,每一个角都用目光描摹过一遍,而后笑了笑,语气轻快,仿若当年。
“哥。我把爹好好带回来了。”
这是他第一回,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哥。
“你……可以放心了。”
陆峥侧过身,微微仰起了头,眼眶微红。
知道他多半还有话要同陆衡说,陆昭起身,到他身旁,“我先去前厅招待来客。”
陆峥拍了拍自己小儿子的肩膀,似叹息般:“去吧。”
走出祠堂后,陆昭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父亲,抱着陆衡的牌位,背对着门口,肩膀一耸一耸,痛得无声无息。
他收回了视线,朝自己院子走去。
苍术和冬青早等在了院子里,见他进来,脸上郁色才散了些,勉强挤出一个笑:“将军。”
陆昭点了下头,回屋一边换衣裳,一边问道:“今日来的都有谁家?”
“将军该问,哪家敢不赏这个脸才是。”
四年前,陆家倾覆,求助无门之时,这些人都不知在哪儿躲着。而今倒是一个两个皆拉得下脸。
听冬青将名单大致报过一遍,陆昭心里有数,将安排一样样吩咐下去,突然一顿,问道:“崔家呢?”
冬青愣了愣,“贺礼是早送来了……应当也不会不来。”
别家就罢了,崔家毕竟是四年前为数不多的,肯替陆家说话的世家大族。
虽然因为世子已故,两家的婚约不作数了,但毕竟曾经有这么一层关系,两家平日里便来往不断。没理由在今天这般的日子里不来。
但直到府上宾客渐渐多起来,人声鼎沸之际,仍不见崔家人。
陆昭应对着眼前一张张或记得或不记得的脸,滴水不漏,唯独说话的间隙不断投向门前的目光,透露出几分心不在焉。
过来找他攀谈的,有些他昔年的点头之交,有他年少时几个狐朋狗友,甚至有几个,是陆衡的故交。
可这么多人中,唯独不见他最想看见的那个。
他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人。
“于姐姐,你看那边,那位可是陆将军?”
“真的么?都说陆将军威震三军,一人一马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传得像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修罗恶鬼,能止小孩夜啼。怎么会有这么俊俏的恶鬼?”
“对了,于姐姐当年不是在陆家学堂读过书么?陆将军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呀?”
从军四年,他的耳力目力都非常人能及。是以虽隔开人山人海,仍听见一道隐约熟悉的声音。
于家的,是窈窈的表妹。
既然她都在,窈窈为何还没来?
“陆二哥?真的是你?!”
来人急匆匆几步过来,抬手欲揽他肩膀,陆昭避了过去,那人扑了个空,登时傻了眼:“陆二哥……”
陆昭抬眼,只轻飘飘一眼,来人肉眼可见地浑身一凛,伸出的手也讪讪放下了。
杨斯年,鸿胪寺卿杨谈的小儿子。
也是他旧日好友之一。
杨斯年看着眼前近乎陌生的人,那句“这四年我都担心死你了”一时竟说不出口。
陆昭被流放岭南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身量已经长成,是以若从外貌上说,变化并不是太大。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感,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
让他觉得对面的人不一样了的,是另外的东西。
陆昭身上杀伐之气太重,方才那一眼望过来,震得他一时似乎都闻到了沙场上的铁锈味儿。
杨斯年不觉吞了一口唾沫,再开口时便有些干巴:“陆……将军,别来无恙。”
陆昭笑了笑,“怎么生分了。叫我怀衡就是。”
陆二哥,陆昭——这些称谓对他而言,已经很陌生了。
太久没有听过,以至于乍一听见,都不觉得是在叫自己。
在边关那几年,因为他是冒名参军,真实名姓没人知晓。
就算后来回到了陆昭的身份里,也因为有了表字,原本的姓名鲜少有人称呼。
他的表字是爹取的,在他动身去边关的前一夜,算是提前备下——怀衡,承了他已故兄长的一个“衡”字。
杨斯年欲言又止,干笑了两声,最终只憋出一句:“你……变化还挺大。”
来客渐渐齐了,除却崔家。
最上首坐着陆侯爷同陆昭,而陆侯爷身边,则空了两个位置。
众人皆知这是什么意思。
四年前——广平十九年春,那场浇透帝都的大雨之下,承恩侯世子陆衡被逼自裁,陆家被判流放。
听说陆侯夫人在得知长子死讯时,急怒攻心,一口血呕出来便倒了。去岭南这一路漫漫,等人到了岭南,早已是强弩之末,没多久便病逝了。
陆峥第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这第一碗酒,慰我妻我儿在天之灵。”
陆昭神色平静,起身为他又斟满一碗。
陆峥端起酒碗,环顾了一圈,嗓音粗粝:“第二碗,敬诸位,不忘我陆家。”
席上众人一时神色纷呈。
气氛微妙地一滞。
打破寂静的,是侯府的小厮。
有人几步到陆峥身侧,小声禀道:“侯爷,崔司徒和崔夫人到了。”
陆昭望向外面,身子已经先一步反应,站了起来。
险些碰翻了手边的酒。
——但同时来的,不仅是崔司徒和崔夫人,还有自皇宫大内而来的一道贺喜的圣旨,连带赏赐无数。
来宣旨的是新帝身边的掌事公公,宣完旨意笑眯眯道:“侯爷快快请起。咱家走的时候,圣上可说了,若非政事繁杂实在抽不出身,今日定是要亲自来贺国舅爷回京之喜。”
陆家回京,是先入宫请安过的。何况自圣上命人重修承恩侯府起,抬进侯府的赏赐便没断过。
还来这样一遭,无非是给在场的众人提个醒。
这泼天的恩荣,是独一份儿。
送走宫中的人,又同崔家几句简单寒暄过后,酒宴再继续时,气氛便松快了一些。
崔司徒和夫人的位置,离陆昭最近。
陆昭感受得到他们的目光。
打量,心疼,掺杂了一丝愧疚,若再细品,兴许还有些戒备。
——出过那样的事儿,又时隔四年,便是曾经再亲如一家,也不免多了一层隔阂。
陆昭敛了眉目,饮下杯中烈酒。
他曾经有许多想问的。
但眼下,他只想问一句——窈窈为何没来。
宴至中途,他出去透口气的功夫,冬青上前:“将军。”
“于姑娘方才来找,说将军今儿是等不来崔姑娘了。”
陆昭抬眼,冬青立刻便低下头,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这段日子,崔家正在……选婿。崔姑娘眼下正和沈家二郎沈确,在堤边赏柳。”
话音落定,许久,冬青没有听到动静。只有不远处觥筹交错的嘈杂声响。
冬青忍不住抬头看向陆昭——
他面色平静,眼底情绪之浓却仿若惊涛骇浪拍来,叫人不自觉便窒了呼吸。
“咔嚓”一声细响。
陆昭低头看了眼手中被捏裂的琉璃酒盏,浑不在意地甩开,徒留掌心一道血痕。
“备马。”
阳春三月,郊外野草疯长,随着马蹄急踏而带起的风倒伏一片。
茫茫春野,陆昭一眼就看见了她。
过往四年,千数日夜,一遍一遍描摹在心里,描摹得鲜血淋漓的那个人乍然鲜活在眼前。
她同身旁的男子并肩走着,许是脚下的路有些崎岖,那人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便朝他笑了笑,缓缓抬手,似要将手搭上去。
陆昭一手猛然勒住缰绳,“崔知窈!”
恰有一阵风起,杨柳如丝,拂过她的面容。
春色深处,她蓦地回过头。
那一刻,连心脏都跳得发疼。
无数日夜,数不清的生死之际,折磨得入骨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缠绕,包裹得人近乎窒息。
陆昭翻身下马,大跨步朝她走过去。
风渐渐停住,杨柳低垂,柳雾散去,露出她的身影。
有那么短暂一霎,他竟有些心慌。
怕就这样对上她的视线。
他想见她,想让她眼中只有他。想到快要把自己逼疯。
却又害怕——怕她其实从未想过要见他。
怕她看着他,看见的人,却又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回来啦!
这次大概是个海盐柠檬气泡水味儿的故事,狗血,带点酸爽()
食用指南:
1.高亮:会虐男主!——痛苦是他选择不放手的代价。
2.朝代背景架空,总体来说民风比较开放,女子十五及笄,富贵人家会多留女儿几年再议婚。
3.V前随榜更,V后日更~
其余的想到再补充!祝大家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