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宁死后,姜采以强硬姿态镇守此梦。
不许人与妖、与魔再战。
不管是什么样的恩怨过往,她都用最强势的手段阻拦。不服气者,被杀、被关、被镇,她皆做的出来。
她几乎是以血在洗刷这个世间。
真正现实中,花了整整一万年的时光,三族才寻得近乎平衡的相处方式。而在这个扶疏旧梦中,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给姜采,姜采只是将这一切展现给云升看——
只要你不在乎世上任何人的生死,你就能制止所有人的战争;只要你不顾一切地要结束纷争,所有人都必须退让。
只要你足够强大,只要你不由分说;只要你不在意世人的评价与眼光,只要你自己说服自己。
云升沉静了下来,看姜采如何做原本是她想完成的事。
而这个梦境中,灭神榜破灭后,棠华受了重伤,王后消散于阵法中,阿追消散于阵法中,谢春山受了重伤。这个并不是最完整状态的灭神榜弑神后的后果,与真实世界中一万年前发生的事也差不多。
只是在真实世界中,灭神榜破灭,云升沉睡,百叶受伤后自毁容貌,去魔域沉睡;云升分化出的魔子带着魔物和人之间的战斗,彻底摧毁了世间。
在这个梦境,扶疏国没有因为这场大战被摧毁,棠华没有去分开凡人界和修真界,蒲涞海仍按照最原始的地理方位在游动。
鲛人族没了,金鼎龟一族没了,但是姜采不许任何人复仇——要结束一切,必然彻底结束。
云升则在巫公子展现出无极之弃的幻象后,去了无极之弃,之后,她将无极之弃带离人间,将这片土地炼制成了空间之地。日后无论无极之弃中再生出什么样的生灵,和过去都不会有什么关系。
而时间终到了离别之时。
谢春山养病中,百叶日日趴在他床榻边等他醒来。有一日,百叶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上的青年不见了。百叶慌张地奔跑出去,四处找人:
“你们可有看到……”
她没有说下去,她在宫殿高栏处,看到了谢春山。
谢春山站在宫殿一角,听两个路过公主讨论姜采:
“那个人太狠了,路上只是有人和魔打了一架,她就直接把两个人都关了起来,要人父母来赎。这无父无母的,还得一直关下去。”
“上次有人斗殴,才见了血,她一巴掌扇去,那条街都被血洗了……”
“她就是煞星吧,这杀气也太重了……”
谢春山衣袍飞扬,落落而立,因病容而衣袍显得更加宽松。他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听到百叶急促的唤声:“你别听他们胡说!”
谢春山扭头,看到百叶。
百叶到了他跟前,拽去他衣袖。她先观察了他脸色,然后故作无事地说:“姜姑娘只是太厉害了,手段太狠了点。大家对这种人都害怕……很多人是理解不了的。”
谢春山笑了笑:“我不在意。”
他道:“她这么狠,手段这么强烈,也是因时间来不及了。”
百叶不解:“什么时间来不及了?”
谢春山抬手,他原本想如往常那样摸摸百叶的头发,但是手落在她发顶上三寸处,他微笑着停了手。百叶敏感地抬头,他手已经挪开,他非常随意的:
“妹夫死了,这个世界,阿采就再不会有顾忌了。
“她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梦,梦中死不代表现实中的死。但她还是害怕,还是惧怕梦成现实。
“她急着离开梦境……如今,比起任何时候,她都更想离开梦境。她已经,一刻都等不及了。”
百叶半懂不懂,却沉默着不说话。他越来越这样,以前他还会掩饰一些他的出身,他现在对这一切,已经完全不再加以掩饰——他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像那个巫公子造的幻境一样,都是假的。
百叶低着头。
谢春山看她不说,他便替她说下去:“而我也要离开了。”
抓着他衣襟的少女手剧烈一揪,紧紧下扯。百叶的失态,谢春山像没看到一样。她当着鸵鸟不肯抬头,而谢春山残忍无比地伸出手,指指宫殿外:
“你看,从那里开始,地平线在一点点模糊了,像一个圈向中心世界压迫而来,虚黄梦幻。你心愿已成,她心愿也成,这场梦,我们都要醒过来了。”
百叶始终不说话。
谢春山叹口气,他弯下身,凑到她低垂着的脸前。他对她微微笑,笑容苍白又温和:
“你不是一直想看到摘
百叶抬起头,倏忽望他。她乌黑的噙着水的眼睛,与他弯下来的眼睛笔直对上。他眸心微微缩一下,她眼中的泪豆大般,一滴滴向下砸。
他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按到他脸上的面具上。
青年的手与少女的手一同抓住面具,将其向上掀开——
画一般的眉眼,灵逸风流的一双桃花眼。唇角不笑而自翘,三分潋滟深情。
长发几绺垂在面颊上,面颊瘦削而线条温和。他长相一点也不凌厉,他已经和真正的谢春山,长得一模一样。
他彻底压制住了傲明君的神魂,而这个梦境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百叶眼中的泪再掉一滴。
她痴痴道:“你果然,像我梦中想的那样好看。”
谢春山弯了下眸,说:“我叫谢春山。”
百叶:“春山如笑吗?”
他没有说话,但眼中星光般笑意点点。她不自禁地伸手,放到他的眼睛上。
百叶带着满心怅然,期待地问他:“如果我是假的,如果这个世界都是假的。那么你进来做什么?你所在的真正世界中,我存在吗?”
谢春山顿了一下,点头。
百叶便惊喜地露出笑。
她试探着问他:“那你认识现实中的我吗?”
谢春山望着她美丽的眼睛,说:“认得。”
百叶便更加惊喜,她心中雀跃又忐忑,更加不能明白谢春山这样的人物,进入一个虚假世界中的目的。他说他要离开了,她最关心的便是——
“现实中,我和你关系好吗?现实中我也叫百叶,你也叫谢春山吗?我爱你吗?你爱我吗?你离开这里后,还愿意见到现实中的我吗?”
谢春山回答:“我们现实中……有过夫妻缘分。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弄丢了你,找不到你了。”
百叶惆怅。
她小心翼翼地提建议:“那你去找我好不好?那个百叶……她、她、她一定很爱你。”
谢春山望着她不语。
她卑微又怯怯,怯懦却要鼓起勇气,她忧心忡忡,为另一个她而担心。她恳求谢春山:“她一定很喜欢你的,你别不要她。”
谢春山垂下长睫毛,遮住眼中这一刹那的湿润。
他声音沙哑:“好。”
他感觉到压缩向中心的梦境越来越短,感觉到百叶面容和声音明明近在咫尺,但是却已经开始远离。他猛地伸手抓住她手腕,她茫然地红着眼仰头看他。
谢春山问:“你还有什么愿望?”
少女仰着的眼睛,星光流连,湖波漾彩。
她也许意识到,也许没有意识到。
她想告诉他她的愿望是永远和他在一起,但是连她都知道这是奢望。她也不知道谢春山说现实中他们有夫妻缘分是不是在哄骗她,她并不想知道真相,她只高兴他说的所有话。
他心里必定有她,所以才愿意说一切她想听到的话。
他是这个世上,她最喜欢、最舍不得的人。
百叶便噙着泪笑,作出快活的模样。她大胆地上前,搂抱住他脖颈。她这一次非常有勇气地仰头,香唇蜻蜓点水,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泪水落在他面颊上,而她还在笑,轻柔美丽:
“公子,我想要春山明媚啊。”
一声“公子”,不像后世那样嗓音沙哑,而是带着少年公主的故作俏皮和开朗,这让谢春山刷一下抬起脸。
于是万般春情复苏,万般春意醒来。在他与她拥抱的最后时刻,他们被浓郁苍翠的绿意包围。这一整片明媚的春山,这一整个美好的梦境,短暂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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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持着剑,和云升一同站在山顶。
云升将无极之弃炼制成空间,隐藏起来。当梦境要破开时,这里的这位仙人,云升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感应出来。
云升轻声:“你与我怀着一样的梦想。但我做的不如你好。你进入这个世界,便是想修正这一切吗?”
姜采冷漠:“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云升仙人,你太心软了。你的心软害惨了你,到最后也毁了你。我不妨告诉你,出了梦境,你也许远比现在的你偏执,但我仍要对付你。”
云升默然。
她问:“那棠华呢?”
姜采说:“这些年,他害死了不少人。也宁告诉我,堕仙想提升修为,便不能压制堕仙之力。而堕仙之力要用同伴的鲜血来修行……他这些年,造下的孽,只会触目惊心。
“我会找到一切踪迹。你执迷不悟,我杀你;他的罪孽深重,我也要杀他。”
云升望着天地间的云烟蒸腾,喃喃道:“弑神啊。”
她说:“那我祝你成功吧。”
姜采诧异间,见云升抬手,将一道力量打入了姜采眉心中。云升微笑:“仙人的祝福,可穿越真假,它对你有好处。”
姜采沉默不语。
她立在这山峰上,望着这片山河。云升所作所为,她已经不想评价。满心焦虑快要摧毁她,这个梦境,她也快要坚持不住了。
而云升仰望着天空,幽幽道:“我推算不出你的世界中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让你和你的同伴们进入这个世界。说明你的世界中的那个我,力量要远远压制于这里的我……我只能给你些微祝福,让你有力量对抗她。
“现在的我,你尚能唤醒。真正的我,你可能……你知道我的意思。”
姜采终于看向云升了。
她一直知道云升很可怜,她起初也同情云升,但是意念不坚定的结果便是整个世间的惨案。在以身侍魔的时候,又岂能瞻前顾后,什么都想要呢?
她早已抛弃一切。
但是云升却舍不得。
这也许正是云升失败的原因。
她们是这样的相似,又是这样的不同。
姜采问:“你并不愿意活着吗?”
云升不答。
二女立在山岚上,看到大片滚云向他们包围而来。梦境外围的昏黄压迫而来,整个梦境的范围在一点点缩小。二女谁也不动,她们听到了有人上山的脚步声。
云升没有动,姜采回头向身后看,看到梦中的玉无涯,和跟着他们一同入梦的贺兰图登上了山。
贺兰图神色脆弱,这些日子,他并不好受。但是跟着玉无涯走到这里见到师姐,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
玉无涯向二女柔和道:“此间事了,我已无牵挂。我打算去四海诸国求访仙路,好好走修行这条路。小图听了我的计划,说蒲涞海难渡,他愿意化作原型载我而去,和我一起去修行问道。
“我特来向阿采和仙人告别。”
姜采凝望着师父的面容。
一万年前的师父,这样的美丽轻柔,如古画中的仕女图一般静美。
姜采问:“你与太子殿下……”
玉无涯说:“我与他结束了。他犯下诸恶,害惨太多人,自有人审判他。他让我觉得可怕,让我不认识他。他的爱像草芥,可能他并不爱我,是我不懂。我想离开了。”
姜采怅然若失,轻轻点了头。
云升则问:“你想修行成仙?”
玉无涯摇了摇头,笑一下:“我没有那样的愿望,我只是觉得修行获得力量,可以帮很多我想帮助的人。而成仙……我觉得,成仙没什么意思,我不想成仙。”
看到棠华对力量的追求,看到云升一路上的失去和得到,玉无涯已然觉得将成仙当做目标,是一场无意义的空耗。
云升沉默下去。
好久,姜采望着玉无涯和贺兰图转身离去。再好久,她用法眼看到师父盘腿坐于化出原型的金鼎龟上,由金鼎龟载着在空茫的蒲涞海上漂泊。
姜采释然,为玉无涯欣然。
……至少在这个梦境中,师父可以选择她最想要的生活。
哪怕这是假的,姜采也不算辜负师父,对不对?
姜采听到身后云升寥落的声音:“是啊,成仙没什么意思。”
姜采回头向身后看,梦境黑雾向她袭来。
梦境破开的那一刹那,她已经看不见那位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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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从梦中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跃身而起,手向外一张,玉皇剑握于手中。
她跃起那一瞬,剑光凌厉劈开,将刚从贺兰图神识中逃出来的盛知微神魂劈得重重一跌,道体差点都要被这一剑打碎。姜采要运起第二剑时,盛知微一道障眼法向她抛来,同一时间,一道亮起的剑光划过天空。
姜采蓦地抬头:“雨归!”
这是她留在雨归神识的剑意。雨归之前就已经用了两道剑意,只剩下最后一道。而今这剑意亮起,代表雨归到了穷途末路……巫家出事了吗?
姜采的这一停顿,让盛知微如愿逃跑。再追已经没有意义,姜采听到身后颓废的少年声音:“师姐。”
姜采回头,扶起脚步虚浮的贺兰图。她观察四周,见他们还在驼铃山上。她扶起贺兰图的这一刹那,一道青光亮起,她心里噗噗疾跳,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在这一瞬间的剧烈心跳。
她抓着贺兰图手臂的手一紧,贺兰图感受到姜采的力道,和她一同看去——那道光亮后,从梦中出来的人,是谢春山。
姜采眸子短暂怔忡刹那,光灭了下去。
谢春山也并没有注意到。谢春山出梦境后仍坐在地上,半晌,他抬起脸,用一种微妙的、似哭似笑的语气和姜采说:“百叶的道元,全部用完了。她从此后,真的彻底消失了。”
姜采沉默着扶他起来,他摆摆手,不多矫情。
姜采和谢春山说起雨归那边可能出意外的事,谢春山打起精神:“我和你一道去,雨归身上芳来岛血脉的问题,我已经找到解决法子了。我这就帮她解开这种诅咒一样的东西……”
兄妹二人边走边说,寻找下山的路。谢春山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孟极,拍了拍孟极的脑海,孟极呜咽叫了一声,伤心地重新钻回他袖中了。
贺兰图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师兄和师姐,他听到两人商量巫家的事,话里话外要弄清楚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事……姜采轻声:“师兄,我神识中,隐隐觉得什么不对劲。有什么和我关联很深的东西,好像被蒙蔽了认知,我忘记了。”
谢春山道:“……仙人出手了吧。”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仙人。
他们刚出梦境,就要做好准备了。
贺兰图忍不住插话:“师兄师姐,我想回长阳观,救天龙长老。永秋君囚禁天龙长老那么久,天龙长老现在一定很危险……”
姜采“嗯”一声:“你说的有理,我……”
她倏而止住话,目光凝滞一般向下山路的那个方向看去。枯黄的半人高的草木间,两道人影搀扶着走来。
辛追衣白如雪,面容冷清,神色憔悴,她扶着张也宁。张也宁灰色道袍沾满血污,面色苍如雪,眉心堕仙纹鲜红欲滴。他被师妹扶住,气质疏离,却又这般虚弱。
辛追低着头和他说什么,他淡淡地“嗯”几声,而他忽然间抬头,向山道上方看来。
姜采和他四目相对。
二人一同盯住了对方。
姜采忍不住松开扶住谢春山的手,提着手中来不及收回的玉皇剑,脚步迷失般地向前走;张也宁推开辛追的手,也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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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之渊,无极之弃生死之门逆转后的入口,一道仙人身影盘腿坐于虚空,缓缓睁开眼。
盛知微被那力量唤醒,重塑肉身赶到北荒之渊,便看到仙人的面容。
这是和魔子于说一模一样的脸,和梦中云升公主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从沉睡中已经醒来的世间唯一真仙,仙人云升。
云升垂眼看着神色紧绷的盛知微。
云升微笑:“好久不见啊,盛姑娘。”
盛知微不说话。
云升凝视她:“你进入梦境时间太久,世间已过去了百年,本座已经醒来。是本座没有与你说清楚,你才不知道我会醒来的事。
“你投靠于我,听我号令多年,如今我的部下,只剩下你还没有归位了。”
她手向后一挥一洒间,盛知微情不自禁地被那强大的魔气冲击得向后退两步。
盛知微呼吸凝住,看到大批魔修们立在这位仙人身后。魔东王、魔西王、魔南王……瑟狐等魔修们,全都木然无比地站在仙人身后。仙人身有魔血,能号令诸魔,但是魔子于说很少使用她的这个能力。
盛知微在魔域那么多年,这才是她第一次见到,原来世间所有的魔,都必须听令于魔子。
如今他们听令于仙人云升。
他们像被摄了魂一样,眼睛无神,四体僵硬。他们被魔气包裹着,只待云升一声号令。
盛知微一时间,觉得眼前一幕有些恐惧。
她第一次面对仙人。
这是世间唯一的真仙。真仙刚刚苏醒,正需要下属们的效忠。
盛知微努力敛神,干哑着声音开口:“我……”
仙人云升不用盛知微开口,便能看出盛知微的想法。仙人微微笑:“我与你有约,帮你复活江临。我知道我一直不出手,让你对我失去信心。但是眼下,想来你也知道了,只有仙人能复活人,以前我只是魔子,不是仙,虽然答应了你,却不能立刻履约。
“我如今可帮你复活江临了……江临复活后,你二人带着芳来岛众部,一同效忠于我,如此你也可安心。”
云升手一抬,她随手向半空中一抓,盛知微便看到她那只纤纤素手伸入了一个黑漆漆的幽黑空间中。无人知道云升是在做什么,但是这一刻风云变动,天地间冰雪与春雨交替出来,雷鸣阵阵。
云升压根不在意。
雷电劈下时,她随手一挥,就将那雷电撕裂开了。
盛知微僵着身:这么强大的力量!这就是真仙吗?
云升手从空间中出来了,捧出来了一团道元。盛知微迷惘看着,见云升手中掐诀,口上念咒。那么繁复的从没有人听过的法术出自仙人之手,只看一眼,就目眩神昏,神识痛得要爆炸。
而云升手中那团道元的光一点点变亮,盛知微眼睁睁看着这团光即将成形。
一个模模糊糊的青年身影出现在半空中。青年闭着眼,垂着脸,如同木头一样呆滞。但随着云升将道元之力注入,随着云升将他道体重塑,他面容一点点红润起来,睫毛开始轻轻颤抖……
云升面色隐露疲态。
盛知微猛地挥手运掌,向那模糊的青年身影拂去。她脱口而出:“不要!”
她打断了云升的施法,那团即将聚形的道元一晃之下,重新散了。那个青年的身影也再一次地消失,盛知微仰头久久望着。
云升望她,眼眸微有冷意,还带着几分笑:“何意?”
盛知微心中的挣扎之情,怎能在此时向仙人剖心?她更敛着神,不让自己多想,惧怕仙人听到她的心声。
她找出一个借口:“听闻仙人复活人,需要那人多少道元,仙人就要代替那人消耗多少道元……我虽然想复活江临,但怕因为复活江临而让尊上仙力受损,对我等即将要做的事不妙。
“我可以多等些日子。”
仙人云升微微笑着看她,并不揭穿盛知微因为一个梦境而带出来的心念上的迷惘。
云升只道:“不必担心我仙力受损。我已三天合一……此间之事,我势在必得。”
云升眺望着万里碧湖,云卷云舒。她立在北荒之渊,看着一只灵鸟飞过天空。
她久久地看着天上飞过的那只鸟——
“天上翅膀扑棱,鸟在晚上鸣叫,唱的是亡歌。那晚我带着部下回到王都,走过王城的断壁残垣。夜那么静,妖魔肆虐,血泊如洪。我看不到几个活人,只听到鸟声聒噪。
“多年以后,我终于确定,那晚的亡歌,在我耳边,唱了我之后的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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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山的山道上,谢春山、贺兰图停在原地,看着姜采向山道下走的脚步速度一点点加快;龙女辛追立在更下方的山道上,看到她师兄清渺的背影孤冷间,步伐也渐渐加快。
姜采越走越快。
张也宁越行越疾。
他们在山道上奔跑了起来,向着彼此。
姜采手中玉皇剑丢掉,她仍嫌不够快。她跑得跌跌撞撞,张也宁的灰色道袍拖曳在地,擦过枯黄草丛,沾上草屑。
当面之时,身子撞上。张也宁扶住姜采手臂,她直接扑撞过来,被他抱在了怀中。
姜采抬头看他,无声无息,她这么性格冷硬的姑娘,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眶通红,红得像血也像火,眼泪在眼眶中凝聚。
张也宁扶在她手臂上的手轻轻颤一下。
她张臂抱住他,他骨肉舒展,却一把瘦腰,几多磋磨,料峭清薄。
清雅又狼狈的姑娘仰头看他,红着眼,并不在意太多人的旁观。仅一个梦境而已,到底对他本身造成创伤。
道袍拍打身子,清隽仙人消瘦沧桑,形销骨立。然而他目如子夜,睫毛闪烁,对她微微笑一下。
她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这让她再一次低下头,埋在他肩头,浑身颤抖。
张也宁迟疑一下,手轻轻抚在她后背上,拍了几下。他的安抚,换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她闻到他身上清寒的气息,也怕这不现实。
姜采有些话藏在心中,已经更咽了太多遍:
“我若是从来没爱过一个人,我也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我喜欢一个人,他们再把这个人从我身边带走,而且是死别。我真的害怕了……真的觉得是否是我强求,上天才罚我如此,才用你来报复我。
“可是若要报复,那便报复在我身上。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月亮?
“我已经张开手去抱你了,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死。我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在那时候,我真的开始害怕,真的在心里问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我连你的一片袖子都没碰到,你全身是血,不,最后的时候,血肉都不见了,只剩下骨头……可我想,就算是骨头,也请把张也宁留给我,请不要杀死我的月亮。
“我只要想到这个,就难受至极,不能接受。我因此而生起恨意,若是我再不能见到你,我重活一世……情何以堪!命运从不优待于我,可我只能祈祷——
“让我的月亮永悬不坠,让我永堕深渊。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回月亮。”
张也宁抱紧她,心神重重抽了一下,心有痛意。
姜采从来没有和人抒发过这么长的心意,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张也宁的声音清清淡淡,沉静安然,正如她在梦中无数次流连回首的那样:“我们谁也不永悬不坠,谁也不永堕深渊。我是仙人,我不可能因梦境而死,你不要怕。我与你同去同归,生死相依。”
她抬头想看他的眼睛,后颈被他轻轻按压。他不让她抬起脸,他低垂着羽睫,声音清和:
“在梦境中时,你说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永存的。不像生灵死灭,不像城池坍塌,不像微薄的雪,不像月缺月明。
“那时候我告诉你,微薄的雪,月缺月明,也可以永存。
“阿采,月亮不会弃你而去,你看——”
姜采顺着他的力道抬起脸,以驼铃山为中心,冰雪覆灭,将山冻结成一个冰川世界。冰川垂美,一轮皓月在天边徐徐升起。
星云环绕,银河成带。那烁圆的月华皎洁在天,把周围的绚丽星河染成金灿色,光华四溅,柔美亘古。一切变得如此宁静,冰雪天地间,众人仰望这至美景象,看到明月明澄无垢,清辉高洁,万里山河无遮无挡。
亭亭山月,淡淡垂烟。
这正如姜采的梦想一般——
她奢望得到那轮明月。终有一刻,月光温厚长久地向她奔来,投向她,属于她。
她拥有月亮。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