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之难,万众瞩目。
自万年前永秋君成仙后,修真界再无人成仙。当修为离成仙最近之时,尚有四灾六难三劫要渡。其中四灾六难大部分人总能过去,唯有三劫,讲究机缘。
三劫分别是:天道雷劫,生死迷劫,无悔情劫。
成仙本无公平可言,本就看机缘。修仙者为了寻那虚无缥缈的成仙机缘,向来出生入死,四处历练。
张也宁先天道体,早已寄托大道,天道雷劫与生死迷劫他早在三百年前渡过。唯有“无悔情劫”——既要情生,又要无悔。既要此我无悔,又要彼他无悔。
可对张也宁来说……若是情都生不出来,谈何渡劫?
长阳观已经等了张也宁三百年,张也宁情劫不至。永秋君为自己的弟子算一卦后,便决定以真仙手段,用蒙蔽天道的方式,让弟子通过修炼太上忘情篇来过此劫。
如此虽会道心蒙尘,生一些小问题。但只要能成仙,道心上的小瑕疵,日后自然可以补救。
永秋君这般询问张也宁,张也宁立在菩提树下,微微有些出神。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人间驼铃山上遇到的那个姑娘。
他和姜采素昧平生,只知彼此名字而已,却在驼铃山上配合默契。她丝毫不在意他身份的漏洞,并全然信任他,还……自然无比地使唤他。
她好像自信他一定不是恶人,一定会帮她一样。
在那个月亮升起的山洞之夜,她对重明说:“张也宁是与我此身关系最为密切之人,我此生忘不了他。若有机会,我愿为他退避三舍。”
张也宁为此迷惘。
他分明不认得她,分明和她没打过交道。他与她关系最近的时候,不过是二人齐名成为修真界新一代天才们的翘首——“长阳重明,剑元不群。”
可姜采在人间历练时,频频提起他。
她……爱慕他么?
永秋君问:“重明,你在想什么?”
张也宁回过神,看到师父深渊般幽邃探查的目光,心湖重新静下——
她爱慕他又如何,他心寄大道,此身不可能为她停留。
山神“重明”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张也宁无情无欲,也早已与姜采说过,希望他们不必重逢。他是过不去情劫,但姜采也没能力助他。既如此,何必惹她动心,徒增烦恼?
他当斩她情丝,断她情念!
张也宁垂目回答恩师:“徒儿听师父安排。”
说罢,他咳嗽两声,面色苍白,身形单薄,衣袂乱托。
永秋君观察他苍如雪的面色,叹道:“听闻你上次梦魇,引发旧伤。既如此,你旧伤未愈前,先不要闭关了。”
张也宁答:“不久后是师父寿辰,师父寿辰前,我并无闭关打算。”
永秋君卧回石台,懒懒淡声:“寿辰有什么好在意的,仙人永寿,痴人岁月于我皆无意义。你既出关了,多指点指点你师妹修为,也帮观主处理些琐事吧。”
张也宁淡声:“嗯。”
永秋君手在半空中一划,周围空气生涟漪。层层水波流动,在虚空中张成一片水幕。水幕外,张也宁被推远。
永秋君望着水幕外的徒弟——菩提树叶簌簌飘落,张也宁背过身,抬步走上半空。象牙白与浓黑色交缠在他清薄背后,清真寡欲,云中鹤影。
整座观舍重新恢复清静,永秋君叹息闭目,重新入睡:“成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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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深夜,魏说和自己的兄弟们也不管那些御妖司的人是不是还在跟踪他们。反正老大已经离开,他们几个又没有秘密,御妖司喜欢跟踪就跟踪吧。
几个兄弟在市集上买鱼买肉,推推搡搡后,决定魏说打头阵,他们先跟着魏说去拜访魏说的亲戚家。
五大三粗的男人们站在一处有些破旧的别院前,魏说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他憋了半天,回头对弟兄们嘿嘿笑:“不然还是算了。我都老早没回来过,都算孤儿了,还回来打扰人家干啥?”
弟兄们鼓励他:“咱又不是打秋风。咱现在跟着老大,发达了,在御妖司当官了!你还买了肉给你舅舅呢,这能白买?”
魏说犹犹豫豫,后头一个弟兄看不下去,冲过去对门敲了几下。魏说这下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叟,魏说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老人家疑惑地看他半晌,魏说努力证实自己身份:
“这真的是我舅舅家!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带我走过亲戚呢。就是后来天下乱了,妖怪横行于世,大家才走散了……但我现在回来了,想重新看看我舅舅。”
魏说激动无比,差点淌下两滴男儿泪。
开门的老叟年纪太大,已经耳背。她听不清魏说在说些什么,但是这几个汉子立在家门口,看着也不像恶人。老叟慈善道:
“这房子是我老伴留给我的……孩子们,你们进来看吧。”
魏说和弟兄们连连道谢。一个弟兄拉住魏说:“老魏,看样子你舅舅已经不在了,你得有个准备。”
魏说点点头。他从驼铃山那种地方活着出来,眼下还有什么能吓到他?
他沉声:“战乱年间,时间过去太久了,我舅舅舅母可能已经过世了,我心里有数。”
那老叟只是最初打了招呼,之后便没有打扰他们。魏说和自己的弟兄们在很久没人打扰的后院中找到一个小祠堂,魏说深吸一口气,率先推开门。
蜘蛛密网,尘土飞扬。
一群男人被呛得咳嗽,魏说从地上捡起一布满尘土的牌位。他用袖子擦干净,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后,心沉一沉,略有些茫然:“是我舅舅的名字。”
一个弟兄从桌上扶起另一牌位:“这是你舅母的名字么?”
如此,一众男人面面相觑,已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魏说面色沉重,带着弟兄们擦好桌子,摆好两位老人家的牌位。他和弟兄们磕了头烧了香,嘴里喃喃:“你们放心吧,我会去找找外甥他们……我有出息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一阵风从他们身后的门缝中进屋。
香烛摇落,咚地一声摔下桌子。魏说跪在最前面,他手疾眼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张臂捞香烛。他一手扶稳香烛,低头时“咦”一声。
魏说啧一声:“这破桌子一脚都崴了,该给我舅舅舅母换个桌子。”
他弯下腰爬进桌下去垫桌脚,其他弟兄们百无聊赖地等着他。好一会儿,他们不见魏说出来。
此世四处有妖,众人不敢大意。几人蹲下,见魏说手里捧着一牌位,脸色在晦暗烛火下,隐隐泛青。
一个弟兄着急从他手里抢过牌位,念道:“魏说之墓……!”
伴随着魏说幽幽若鬼之声,从桌下传来:“原来我已经死了。”
黑色魔气丝丝缕缕相缠,魏说从桌下爬起,已经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眼前的魏说脸上皮肤一点点掉落,腐朽之气从他身上传出。他眼睛变得乌黑,脸色一点点青白。
他阴沉无比:“老子已经在五年前死了。”
弟兄们:“老魏!”
魏说看向他们,诡异地笑:“你们,还是活人么?”
阴风阵阵,香烛诡谲之光照耀四壁。祠堂中变得静寂,紧接着,香烛火光扑灭,妖气冲天而出——
魏说凄厉道:“老子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其他人与他一出无二,指甲中血痕淋淋,他们推门,木然走出。血染红他们衣袍,妖气吞噬他们,他们喃喃自语:
“我们是被活埋的……”
魏说仰天大笑,厉声:
“女丑尸,女丑尸!原来如此……原来我们也是‘女丑尸’!”
记忆回归之时,就是妖化之时!
御妖司那些监视他们的人趴在屋檐上,看到漫天冲出的妖气。他们翻身从屋上跳下:“都城有妖!”
鸣鸟呼啸飞出,漫过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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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深院中一处宫舍,宫灯华丽,千帐如沙。
雨归公主闷闷不乐地坐在窗下,撕着一朵花。她将花瓣已经撕干净,手中只剩下变秃了的花枝。她将花枝一扔,拍桌子。
一枝尚沾着露水的蔷薇从窗外递来。
雨归顺手接过,看到那拈花的手指细长白净,指节有力弯曲,一骨节于手背微微凸起,又柔美,又有力道。
女声沙哑,带着一抹戏谑的笑:“嗯,花不够么?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花。”
雨归怔忡抬头,见窗户半开,苍衣女郎撑臂坐窗,膝头半曲,腰板细窄。她斜身望着窗内,乌黑长发拂过面颊。
姜采从窗口跳下,不紧不慢地走向雨归。雨归公主睁着迷离的眼睛看她,姜采俯身,手指擦过公主的眉眼,将又一枝花插在了小公主的发鬓间。
雨归羞红了脸,捂着心脏嗔道:“姜姐姐,你怎么突然来了?”
姜采俯身贴耳,清和温柔:“因我有陛下口谕,可随意入宫见公主。
“驼铃山一别,我思公主朝朝暮暮,想来公主亦如是。”
雨归仰脸,眨巴乌瞳。
姜采瞥过桌上的一副压着的牌,她捏住她下巴轻轻晃了晃,含笑问:“公主殿下这般关注我,不知可否为我解惑——你为什么引我见山上女尸?”
雨归一僵。
姜采凝视她,眼神变深幽:“孟极本无害,我见你第一面,看你在马车中玩牌算卦,便知你非寻常公主。你特意引我去驼铃山,引我见到女丑尸……你目的何在?”
雨归变得慌乱,向后躲:“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姜采微笑:“赵长陵想我死,所以引我去驼铃山,想用女丑尸王再杀我一次。但是驼铃山上有些女丑尸的尸体是新埋的,赵长陵既要杀我,又知道普通女丑尸对付不了我,他不会大张旗鼓把新的女丑尸运上山。
“只有希望我发现女丑尸异常的人,才会故意用新死的尸体来提醒我——这山上活埋过不少人。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可以慢慢编……”
她忽而住口,猛地侧头,向窗外冲天妖气的方向看去。鸣鸟发出尖锐鸣声,在夜空中一圈圈徘徊,刷一下冲向一个方向。代表御妖司“捉妖”符号的烟火绽放天幕,万里通明。
宫殿外侍女急匆匆报:“公主殿下,快躲躲!姜姑娘说不定是妖,她带来的手下已经妖化了,御妖司正在全城捉拿。”
漫天烟火下,宫殿中的雨归公主有苦说不出。姜采缓缓站起,松开雨归。
女郎盯着妖气冲天的方向,仰头看着鸣鸟在空,错乱的、模糊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交转,将她从前世死前遗梦中拉出,让她看向血淋淋的现实——
姜采一字一句:“我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这段历练发生的事了。
姜采向外跃窗而走,雨归趴在窗口,伸手相拦。雨归心头发紧,骇然:“姜姐姐,别去!”
她看到了姜采身上若有若无的魔气……魔气正在侵蚀姜采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