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春光阁内,檀香弥漫,阳光氤氲。
裴玄霜与谢浔分坐在蝠翼短榻的两侧,一人凝神诊脉,一人阖目小憩。下人们站在一旁屏息凝视,便是齐老夫人和谢溶也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到了他们。
三根水葱似的手指牢牢扣在谢浔的脉上,力道时轻时重,触感柔润细腻,若有似无的幽香自那虚掩着的袖幔中飘出,盈盈绕绕地拢在他的唇鼻之间,教他难以心静。
谢浔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了那女子一眼。
与初见时那惊鸿一瞥一样,女子冷冷清清,疏离沉静,长而浓密的睫毛半掩着一双浅褐色的水眸,眸底空灵悠远,仿佛潜藏着无数秘密,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对面,齐老夫人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放在脉枕上的手腕,忧心忡忡,焦虑不安。谢溶则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的女子,眼中的倾慕之情呼之欲出,叫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谢浔一寸寸收回目光,只盯着那只软弱无骨,纤细白润的素手。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只手忽然松开了他的脉搏,紧接着,一道轻柔的声音传出:“侯爷身体康健无虞,无需治疗。”
齐老夫人闻言长长的舒了口气,慢道:“薛府医也是这么说的,但老身还是不放心。裴医女,侯爷多年来身受头疾的困扰,你可有妙法医治?”
“头疾?”裴玄霜便去看谢浔,“侯爷患有头疾吗?”
谢浔正在整理衣袖,那裸露的手腕上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缠绵缭绕的,久久不散。他掀眸去看裴玄霜,淡道:“本侯确实患有头疾,头疾发作时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你可有办法医治?”
裴玄霜沉吟片刻,道:“侯爷的身体确无大碍,既是头痛多年,不知是否因外伤所致。”
谢浔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是,本侯早年间确实受过外伤,伤在后脑,为此足足昏迷了三日有余。”
“什么?”齐老夫人惊道,“你后脑受过伤?浔儿,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此事!”
谢浔从容镇定地解释:“祖母莫急,战场上刀剑无情,受伤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今孙儿不是好端端的站在您面前吗,小伤而已,不必挂怀。”
说罢,他再次望住裴玄霜:“裴医女的意思是,本侯的头疾,是因那外伤所致?”
裴玄霜默了默,心中转过百种思量。引发头痛的原因有很多,她并不能确定谢浔的病一定因旧伤而起,但这确实是一种可能性。
思忖良久,裴玄霜道:“我能看看侯爷头上的伤吗?”
谢浔点头:“这是自然。”裴玄霜便站了起来,走到谢浔身侧,示意其低头。
那股幽幽的清冷香气再一次将谢浔包围了住,谢浔扫了裴玄霜一眼,配合的将头低下,垂着眼,且盯着那双踩在丝绒毯上的素白绣鞋。
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拨开他的束发,在里面寻找摸索,圆润的指腹滑过发丝时发出咝咝的低响,好似有蛇在耳边吐信,撩起一阵阵蚀骨的麻痒。
谢浔舒服的眯了眯眼。
再看身前的女子,她神情专注,若有所思,便是系在发髻上的银色发带落在了他肩上也不知。谢浔盯着那发带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发带捏在了手中,不想竟是换来裴玄霜的一声轻斥:“别动。”
谢浔身子一僵,裴玄霜亦是一愣。
她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发带被谢浔攥着,赶忙整理了一下头发,解释道:“请侯爷不要乱动,我正在为侯爷验伤。”
谢浔捻了捻手指,勾唇一笑:“不知裴医女验的如何了?”
裴玄霜颔首道:“若民女诊验的不错,侯爷的后脑上,因外伤救治不利而留有一小块淤血。”
“淤血?”齐老夫人再难坐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疾步走到谢浔身前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裴医女,你能治好侯爷吗?”
裴玄霜暗暗咬了咬牙,依她的私心来说,她实在不想再和武安侯府有所瓜葛,但病人就在她面前,她也为其诊治了,难道她要违背医德,对她的病人弃之不顾吗?
谢浔将裴玄霜面上的表情变化尽收于眼底,看了个透透彻彻。
不是无计可施的无奈,而是心有顾忌的不情愿。
谢浔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刺了下。
“怎么了?”他冷声冷气地道,“莫非我这头疾已是无药可医了?”
裴玄霜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对满目希冀望着自己的齐老夫人道,“有法子治的。”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齐老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谢浔的身旁坐了下来,“我就剩这么两个宝贝孙子了,任何一个出了意外,都是要了老婆子我的命哦。”
谢溶赶忙走过来与谢浔一块哄齐老夫人,裴玄霜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心中细想着替谢浔医治的办法。
谢浔斜目瞧着裴玄霜,只觉得对方冷冰冰的面容上写满了不情愿三个字。
老夫人伤感了一回后缓过了精神,她轻轻按住谢浔的手背,心疼道:“浔儿,你告诉祖母,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是哪个天杀的伤了你,哪个!”
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齐老夫人若是不问,谢浔一点都不想忆起,可既是祖母问了起来,岂有不答的道理,便如实道:“孙儿不是被人伤的,是攻城之时躲避不及,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脑袋,这才受了伤。”
“是被一块大石头砸的?”齐老夫人听罢猛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眼一闭,竟是厥了过去。
谢溶失声大叫:“祖母!”
“祖母,你怎么了!”谢浔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原本想要去扶齐老夫人,可不知为何,在他看到下人们一拥而上围在齐老夫人身边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片血光,紧接着浑身一僵,脑袋如炸裂了一般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他在下人们的尖叫声中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他看到那名白衣医女静静地站在一旁,像在看一个死物一样平静无波地看着自己,面上毫无反应……
--
浓稠的鲜血在谢浔的脑海中幻化成了一张张可怖的面孔。
他看到无数敌人挥舞着长刀朝自己冲了过来,看到将士断手断脚肠穿肚烂,看到他的父亲被万箭穿心,倒在血泊之中。
他还看到他的长姐怀抱一个婴孩,自高高的城楼纵身一跃,摔成肉泥,灰飞烟灭……
“不!”他猛地打了个觳觫,身子剧烈一抖,自噩梦中苏醒。
入目是一道淡金色的鲛纱帐,砗磲制成的珠帘悬在福门外,虚虚实实地遮盖着一道袅娜纤细的身影,那人似被他的声音惊动,转头看向他道:“你醒了?”
谢浔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软剑,却听叮铃铃一阵脆响,那人竟是撩开珠帘走进内室,快步移向了他。
他喘着粗气,目光森冷的盯着那道身影,总算在看清来人的面庞后灵台恢复清明。
是她。
“是你啊。”谢浔回想起了发生在春光阁的事,揉着眉心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大约半个时辰了。”裴玄霜边说边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谢浔的脉,谢浔一愣,忍不住多看了裴玄霜几眼,却又在那微凉的触感中迅速放松下来,缓和情绪。
“侯爷身无大碍,突犯头疾应是心绪波动所致,我已开了些安神定心的药,侯爷先喝上一阵子试试。”
谢浔随口应了一声,便要去按太阳穴。
他的左右太阳穴上和额顶都扎着银针,裴玄霜见状赶忙拦住他道:“别动。”
又是别动。
谢浔动作一顿,忍不住回想起他昏倒前的画面。
那真是好冷漠的一张俏脸。
他盯着裴玄霜,面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抹冷笑,裴玄霜只当自己唐突了贵人,便小声改口:“侯爷,请你不要动。我还没起针呢。”
谢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上扎满了银针。
“怪不得头脑如此清晰,原是裴医女为本侯施了针。”
谢浔放下手,似笑非笑地道。
裴玄霜没有接话,安静地在榻前的檀木交椅上坐着,似乎在掐算时间。
二人两相沉默,俱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尴尬却又气氛微妙地单独相处了近半刻钟的时间,待面前的香烛尽数燃尽,裴玄霜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对着将睡未睡的谢浔道:“侯爷,我要为你起针了。”
谢浔眨了下眼:“好。”
裴玄霜没有片刻犹豫,干脆利落地挽了衣袖,开始为谢浔起针。
两片柔软的衣袖在谢浔的眼前荡来荡去,衣袖后的纤腰盈盈一握,薄背宛若玉璧。顺着玉背向上看,便见一段白皙秀颀的香颈,颈下山峦起伏,春光无限。
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身段,这样的性情,谢浔忽然间就明白了他那万花丛中过的弟弟为何把持不住自己。
谢浔嗅着阵阵拂来的幽香,再一次回想起他昏过去之前,裴玄霜冷漠的目光,他莫名有些不爽,便掀了眼皮,幽幽望住了裴玄霜。
正在为谢浔起针的裴玄霜一怔。
“怎么?我弄疼你了?”
她不解地问。
谢浔轻笑一声,正待回答,裴玄霜忽然朝他靠了过来,以极快的速度拉近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谢浔眉心一动,几乎起了将身前女子拽上床榻的心思,然而下一秒裴玄霜便站直了身体,手中捏着最后一根银针。
“好了。”一心一意为谢浔施针治病的裴玄霜道,“侯爷,你可以安心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