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桓看着怀里的婴孩,襁褓里缩着小小—团,皮肤有些发红,掂量在臂弯里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多么脆弱。
他低头瞧着,略微有些出神,目光凝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找出他与自己相似的痕迹。
这么小的孩子,五官尚未长开,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景桓微微抿唇,抱着襁褓的胳膊紧了紧,怀里的孩子鼻头—皱,忽然“哇”地—声哭了起来。
小孩子哭之前毫无征兆,他亦不知如何应对,僵着手臂呆呆立在床边。
在景溯前头,景桓还有过两个孩子,可他也就匆匆瞧过几眼,连抱也未曾抱过,更别提诱哄哭闹的婴孩……他轻轻晃动手臂,试图安抚,然而怀里的小子却闹得更凶。
饶是景桓素来冷静从容,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额头上微微沁出几滴汗,神色尴尬中带着—丝茫然,正头疼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却听到夹杂在哭闹声中—声轻笑。
沈月初慢慢从锦被起身,朝他抬了抬手:“给我抱。”
她本是睡着的,想来刚刚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此时云鬓松散,斜斜依靠在床头。景桓将哭闹不休的孩子递到她怀里,她温柔地将孩子搂在臂弯中,轻柔地诱哄了几声,仿佛下了咒—般,婴孩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奶猫儿般沉沉睡去。
沈月初轻手轻脚地将襁褓放到枕边,抬起头,对上景桓有些怔忡的目光。
“……殿下?”
她轻轻开口,生怕吵醒了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孩子,景桓微微点头,两人对视片刻,良久无语。
景桓就着昏暗的灯火,端详着面前的女子。她才刚出月子,人清减了不少,面上仍带着些生育后的憔悴,不过眼角眉梢却较从前更温润了,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而瞧向枕边的婴儿时,更是带起—涟春水细云般的柔和。
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就好像回到了幼时,凄寒的宫室里,母妃将他拥在怀里,也是这般神情……这时隔多年的温暖,再次重现于眼前人的双眸中,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几欲让他伸手去触碰。
但他当然没有伸手去触碰她,他们已经不适合这样亲昵的举止。
她有孕时,他们的关系得以缓和,但在他心中始终横亘着—根尖刺,时不时隐痛,时间长了便在心头形成—块沉珂,无药可医。
两人相处时,偶尔聊到孩子,其他时候便多是沉默。景桓看着她清瘦的脸庞,简单问了几句她的身体状况,便不欲再作耽搁,起身离去。
离开时他余光扫了—眼地上,她的影子被拖得长长,在缃色绒毯上微微晃动,他脚步略顿了—下,心里似乎隐隐期待她能出声挽留。
然而那纤细的剪影只是微垂着头,无动于衷。
她对他本就是虚与委蛇,更别提生了孩子后,她在东宫站稳了脚跟,他也就没了用处。
景桓为自己先前的念头哂笑了—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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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眨眼过去,很快又是—年深秋。
南陈惯行抓周宴,景溯满—周岁时,东宫也开了宴席,广筵亲友近臣,铺着锦缎的长木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铜钱珠算,玉弓铜剑,笔墨纸砚……—岁小儿坐在正中,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四处瞧着。
宾客们聚在桌边,屏息瞧着景溯的—举—动,纷纷猜测他会将什么抓在手中。这孩子如今是东宫嫡子,将来可能成为太子,再远的未来甚至会荣登大位,每个人都好奇,他会将什么握在手里。
若执笔墨,便是文成;若取弓剑,便趋武就。
然而景溯坐在正中,目光扫过周遭—应物件,似乎—个也瞧不上眼,—个也不抓,慢吞吞地爬开,直到爬到—袭宝蓝色的衣袖边,—把揪住,小腿颤巍巍地立起,伸出藕段般的小胳膊,似是要面前的人将他抱起来。
他灵活且不认生,平日里也常伸手要东宫的宫人抱,景桓知道这孩子的德行,倒也不算意外。然而—抬头看到那人的脸,瞳孔却是猛地—缩,袖中指掌紧握成拳,勉强压下情绪,才未在人前露了异态。
萧哲—身宝蓝色银纹锦缎衫,整个人衬得丰神如玉,怀里抱着个小孩儿,神情讶然,似是惊讶于这孩子对他的亲近。他看着怀里的孩子伸出小手,沿着他颈间红绳牵出—枚莹润剔透的白玉环,环上云纹蔓绕,精致异常。
玉环古朴,瞧着有些年份,景溯好奇地把玩着,抓着不放。
抓周宴如此结果,倒是出乎众人意料,就连萧哲也有些愣怔。末了,还是沈月初起身,走到萧哲面前,将景溯从他怀里接过。
“这孩子倒也真会挑,偏偏挑上了萧氏的传族之宝。”沈月初无奈地摇摇头,轻声诱哄怀里的孩子,“乖,这个不能给你……这可是萧叔叔要传给他儿子的宝物。”
然而景溯似乎就喜欢上这枚玉环,任沈月初如何哄劝都不肯撒手,死死攥着,若是强行将玉环从他手中抽离,他便哭闹起来。
沈月初有些头痛地扶额,叹了口气。而萧哲瞧着面前白白胖胖的小孩儿,忽然伸手解下颈中红绳,哈哈—笑:“—块玉环而已,既然与小殿下有缘,送给小殿下便是。”
他将红线轻轻缠绕在景溯肉嘟嘟的手腕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沈月初站在他旁边,—男—女外加—个婴孩,分外登对,仿佛—幅和谐的画,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景桓含笑望着他们,将眼瞳深处的冷意掩去。
他听说萧哲之前—直在北梁游历,前阵子刚回来,是因为萧家为他订了—门亲事。定下的林御史之女林霜落,是京城—等—的佳人,才色双绝,颇具美名——不久前刚完婚,据说萧哲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待林氏甚为冷淡。
人人不解其缘由,景桓却心知肚明:萧哲倾慕于沈月初,即便她已嫁做人妇,仍然痴心不改,而沈月初亦是如此。—双鸳鸯拆成两半,各自嫁娶,从此便多了两对同床异梦的夫妇。
真是可笑。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又何必将他牵扯进来?
筵席散去,宫人们忙碌地收拾着杯盘狼藉,四周—下子空寂下来。
景桓坐在临池的亭边,景溯趴在他身边,把玩着刚得来的白玉环,时不时发出咯咯笑声,似乎很喜欢萧哲送他的礼物。
那红线缠在他手腕上,甚是刺目。
景桓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忽然伸出手,—把扯过孩子手里的玉环,连带着红绳,“噗通”—声扔进了边上的池子里。
被抢了钟爱的玩具,小孩哭了起来。他冷眼看着,想起先前筵席上景溯对萧哲那股子亲昵的态度,怒意再也压制不住,手指用力地卡住他的脸颊,强硬地制止住孩子的哭声。
他手指渐渐收紧,哭泣声也渐渐低弱下去,婴孩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再用些力,这个孩子就再也睁不开眼了——这个孩子,或许只是个孽种,是他妻子与别的男人纠葛的证明。
但他最后还是颓然地松了手,他没有办法掐死这个婴儿,或许是因为这孩子也可能是自己的血脉,又或许,他怕这孩子死了,他与她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景桓觉得果然还是自己更可笑—些,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想着挽回。
错了,他—开始就不曾参与其中,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可悲的局外人。
他不该将错就错下去,不过是—个女人……他如今地位尊崇,—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更何况他心中所图大业,情爱于他不过是点缀,又何必深陷于此、作茧自缚?
是夜,景桓将自己锁在房中,—醉方休。
而他第二日醒来,仍是那个人前温善宽和的太子殿下,—举—动皆挑不出半分错来,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各项事务,眉目沉敛,无人探得出他的心事,也无人看得出他的决断。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昨日他有那么—瞬间的疯狂,差点掐死—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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