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初似乎并没有将当日的事情告诉皇后。
景桓不知道其中原因,不过却也松了口气,毕竟欺负女孩子这样的事,有损于他苦心经营的形象,昨日一时任着性子来,其实他已经有一些后悔。
沈月初入宫,是作为福安公主的伴读,她长时间待在宫里,与公主皇子们一道出入书院,他经常能够看见她。
姑娘家的事情,他从不感兴趣。
不过对于这位沈家小姐,却也不知为何,每次见到,总会多留意两眼。
许是因为她比旁人,多了几分傻气。
其实她也不是傻,景桓知道,书院里的功课数她做得最好,平日里接人待物也是温柔大方,宫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人,就连坏脾气的福安公主,也对她赞不绝口。
明明出身高贵,却从不流露出盛气凌人的感觉;明明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儿,一双眼睛却澄澈明净,不染世故。
景桓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也无法理解这样的存在,或许正因此,他对她的关注,总是比旁人要多上几分。
他也快到了该婚配的时候,帝后为他物色起太子妃的人选,不出意外,沈皇后定是要为他配一位沈家女为妻,以此巩固沈家的地位。
景桓很早就知道这样的事,对此毫无异议,也没什么期待。
他很清楚他的婚配,更多是世家与皇权的博弈——凡事利益至上,他并不介意他未来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若太子妃的人选是沈月初……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趣。
春末,景桓躺在废宫繁茂的花树上小憩,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沙沙作响。
来人似乎刻意放轻了脚步,不过还是惊动了他,他睁开一只眼,透过树叶缝隙,看到她慢慢靠近树下,抬着头往上看。
秋水剪瞳,眉裁如月,一身杏色缠花枝罗裙。
不是沈月初是谁?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靠近这里,本来也没打算理她,可鬼使神差下,还是侧过身,朝树下伸出手。
“你要上来么?”
沈月初一愣,犹豫了片刻,抓住他的手,爬到了树上。
景桓坐在树杈间,她则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一旁的鸟窝里,瞧着几只叽叽喳喳的幼鸟。
原来她是为了这几只小家伙而来,他还以为,她是有意要接近他。
沈月初微笑着抚了抚幼鸟的羽毛,见她之前救的那只安然无恙,才放心的转过头,目光落在对面少年的手上。
他又在用草叶编着什么。
这回不是花环,隐约像是个草蚱蜢,他指尖灵活,柔韧的草叶折叠翻转,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跃然掌上。
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随后抬起手,似是要扔到不远处的池子里去。
他总是有这样的习惯,无论编了什么,好像都只是为了最终打个水漂,过一过瘾而已。
沈月初见他又要扔掉,下意识伸出双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景桓看过来,瞧不出是什么情绪,她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别扔呀,扔了多可惜。”
草蚱蜢被沈月初拿走,握在手心里,她感受着那冰凉坚硬的玩意儿,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行为颇有些不敬。
“殿下……”她讷讷开口。
景桓被抢了东西,却也不和她计较,只是侧过头瞧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你喜欢,那就给你了。”
他说得很轻,她却还是听到了,唇边瞬间弯起笑意。
“谢谢殿下。”
景桓唇角轻抿。
他有些不可思议,她就好像根本不记得上一回的事情,他那么恶劣地对待她……她居然一点仇都不记么?
不过一只草编蚱蜢将两人的关系拉进了些,沈月初似乎原本有些怕他,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了什么顾忌。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悄悄洒落在两人身上,她手里捧着蚱蜢,语声活泼地与他闲聊着。
不过与其说是闲聊,更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说,他靠在枝杈上,双手枕在脑袋后,漫不经心地听她说着。
此后每次到废宫附近,总会有她的陪伴。在他孤寂的日常里,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个人。
偶尔她不来,他便觉得冷清了许多,竟还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明明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来着。
夏天过去了,他过了十八岁生辰,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沈皇后递给他一本册子,集了各家贵女的画像与介绍,他匆匆翻览过,没见到他所想的那个人。
“这几人如何?”沈皇后点了几页,均是沈家女,又特地将其中一页翻到他面前,“这姑娘是本宫四哥的女儿,容貌无可挑剔,性子更是温柔贤淑,识大体能容人……你瞧如何?”
看样子这位便是沈皇后最中意的人选。
景桓从不忤逆皇后的意思,若照平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可这次却只怔怔瞧着画中人,始终开不了口。
这画像上的人,应该是她的姐妹……可瞧着却一点不像。
他最终还是推开了画册,起身,跪在了沈皇后面前,主动说出了自己希望求娶沈月初的心愿。
他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唯独这次。
沈皇后有些惊讶,看着他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古怪,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静默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阿初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当太子妃……更不适合未来的皇后。”
景桓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知道沈皇后并非不中意沈月初,相反,她太过于疼爱这个侄女,以至于不愿将她嫁给他,被这深宫困住。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呢?
他既然主动相求,自然是下了决心,会好生护住她的。
“母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儿臣会好好待她的。”
沈皇后见他垂目跪在地上,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罢了,你……让本宫再想想。”
她没松口,却也没完全拒绝。
景桓等了数日,好在最后,终于还是如了他所愿。
像是枯枝逢春,开出了新鲜生动的花……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赐婚的圣旨下放到沈家,连带聘礼文书。他再次见到沈月初,是在婚事定下之后。
她再次与他相见时,是在宫苑里,繁花似锦簇拥在身边,她看上去好似有些羞赧,毕竟此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不再是玩伴,而是未婚夫妻。
景桓乍一见她,心中也涌起几分喜悦,但他却不动声色,只是敛着眉眼,一如往昔的姿态。
他好像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这桩婚事。
沈月初见他毫无反应,原本弯着唇角渐渐扁平下去,他在前头走着,她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满腹思绪翻涌。
她的未婚夫婿,好像不太中意她。
即便是她,也难免会有点挫败。
花影落在脚下,沈月初想着心事,低头往前走,忽然鼻尖一痛,像是撞到了什么。
她抬头,看到景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他站在一丛花树下,正弯唇看着她。
“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轻轻揉了揉鼻尖,“我……”
她本想小小抱怨一下,为什么他一路上都不理人,可又觉得太过矫情,便闭了嘴,只是侧过眼往一边看去。
她不看他。
景桓知道她大概在想什么,唇角忍不住又往上翘了翘。
其实他也不是有意不理睬她,主要是他心里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很喜欢她的,却又不是很想把自己的心意暴露出来,那些肉麻又腻人的情话,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直白地说出来。
于是他静静望着她,最后,随手折下一小簇花枝,别在她发间。
“文定之礼,你想要什么?”
虽然往沈府送了聘礼,可他却还未送过她什么。
沈月初略有些怔然望着他,似是思忖了一会儿,最后说:“那你再给我编一个花环。”
景桓一愣:“为什么是这个?”
“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她弯起眉眼,说,“你当时把它扔进了水里,我觉得可惜极了……再做一个,送给我,好么?”
景桓失笑地看着她,他好像总是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自然没有真的送她什么花环,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又怎么能作为定亲的大礼。
他亲自设计了一尊凤冠,杏花缠枝,一串串珍珠与金箔垂下,瞧上去也像个花环,只由不过纯金打造,这也算是应了她的要求。
杏花鎏金冠装在朱漆木盒里,景桓捧着到沈府,亲自送给她。
树下花落如雨,他看着她戴上花冠,金箔雕刻的花饰明明灭灭,衬着乌发雪肤、明眸朱唇,再好的风景也都黯然失色。
这凤冠本是准备大婚时用的,不过他现在就送了出去,原因无它,只是想提前瞧一瞧她戴上的模样。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模一样。
沈月初伸出指尖,挑了挑凤冠上垂下的珍珠与金箔花:“为什么是杏花?”
“最衬你。”
这句勉勉强强算是夸赞,他很少说这样的话,沈月初听着,忍不住弯起唇:“想夸人就好好夸,这么别扭……”
她轻轻笑起来,琥珀色的眸子映着他的倒影,染着温暖的色泽。
景桓看着面前戴着花冠的少女,只觉得这一生,从未像此刻这般圆满。
他凑近一步,撩起她额间垂落的珠坠,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从未与其他人这样亲近过,鬼使神差地做完,只觉得心跳得快了些,也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便匆匆转身离开。
像是青梅子汁翻倒在心间,蓦地涌起酸酸甜甜的感觉,令人仿徨无措。
他逃也似的回了东宫,待心绪平静下来,便安心地等待着婚期到达。
在南陈,自订婚后,到正式大婚前,男女是不允许相见的。这期间也不过是短短一月多的时间,景桓却觉得度日如年。
他实在很想见到她,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有没有紧张,有没有思念着他。
他对于礼节旧俗什么本也不大在意,在婚前最后一日,换了一身便装,偷偷出了宫,来到了沈府宅邸的后墙附近。
他知道她闲来无事回到后院赏花散心,爬上墙头,只是想悄悄地、远远地看她一眼。
景桓确实在后院看到了沈月初。
但后院不止她一人,她对面还站着另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他认得,是萧国公的次子萧哲。
萧哲把沈月初拥抱在怀里,他们隔得有些远,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进他耳边。
“今天晚上我带你离开,”萧哲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沈月初一把推开他:“你疯了?”
“我没疯,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入宫的。”他说,“你明明说过,你觉得宫里很闷,一点也不想待在里面,有为什么要嫁给……”
“萧哲,你别傻了……你觉得圣上与皇后娘娘的旨意,有谁能反抗得了么?”沈月初说,“更何况……”
更何况沈家女注定要入主宫闱,成为一国之后,将家族的权柄风光延续下去。
景桓不用听,也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没再听下去,而是从墙头跃下,鞋底接触到地面时,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下,虚飘飘的。
他心头原本的雀跃与期待,也在下落的瞬间,荡然无存。
一切原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到头来,自取其辱罢了。
景桓回了宫,连夜命人将沈月初与萧哲查了一遍,天亮时,就得到了不少信息。
萧沈两家素来交好,萧哲与沈月初更是因为年龄相仿,从小便玩在一处,青梅竹马般长大,两家甚至还为彼此定下过亲事。
萧哲今年十七,琦年玉貌,倜傥潇洒,是整个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郎君;萧家手握兵权,又与太后沾亲带故,可谓南陈第一世家……真要论起辈分来,他还得管萧哲叫一声舅舅。
若不是他横插一杠,定了沈月初作太子妃,或许这两人早已在一起了。
但景桓并不为此觉得歉疚,他只是愤怒。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大婚如期而至,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新娘子也安安分分地坐在鸾车里,进了宫。景桓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就算她与萧哲有私情,也断不敢抛下沈家与他私奔。
他与沈月初按照章程祭拜社稷、敬拜帝后、大宴群臣……一切合乎礼制。
景桓一身大红婚服,眉目温静平和,看不出半点戾气,不过满目红通通的喜气,却也达不到他的眼底。
他没有朝沈月初看一眼,她被送往内殿后,也仍然留在夜宴上,一杯接着一杯饮酒。
众臣都以为他为大婚开怀,纷纷敬上一杯,他来者不拒。
直到夜半,筵席散去,景桓才半醉未醉地回了内殿。
龙凤烛高照,沈月初凤冠霞帔,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等他。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把扯下她覆面的红纱,扔到地上,然后吹熄烛火,将榻边的纱帐合上。
他心怀恨意,举止便粗暴了些……直到最后,看着她苍白着脸、泪水涟涟的样子,才终于软了些心肠。
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偏偏要来招惹他?
景桓封住了唇边的叹息,将她的泪水吻去,却又同时攥紧了她的手腕。
见她吃痛地蹙起眉,他心里觉得痛苦,却又夹杂着一丝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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