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大结局(上)

是夜,隐香寺传来了消息:林氏自尽。

柳凝当时正在写字,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不自觉停住,笔尖上的墨浅浅淡淡晕染开一片。

整张字都看不了了,她摇摇头,将写满字迹的纸张对着灯烛燃尽。

毕竟已经下定决心和林氏断绝关系,所以她看上去很冷静,一举一动无不妥善沉稳,好似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入眠后,幼年的那些事还是如走马灯一般晃过,似真似幻,她沿着一幕幕走过,夜半醒来时,泪水已经不知不觉落满双颊。

林氏的死讯,让柳凝消沉了一段时日。

她成日待在烧着银炭的室内,谁也不见,只是翻着从藏书楼中借出来的书册,日复一日……直到冰雪消融、芳草生芽的初春,才渐渐从旧事里走了出来。

河堤边的垂柳生了新絮,飘飘绵绵的,在微雨里,仿佛一场晕不开的浅雾。

柳凝撑着伞立在木码头边,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素衣白裙,鬓边别着一朵白珠花,珠花一半被宽大的竹笠遮去,有细如尘埃的雨丝落于其上。

“你想好了么?”柳凝问。

“想好了,我已经不想再待在宫城中。”琼玉说,“我早就厌腻了宫里的日子,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前些日子,新帝忽然下旨,将琼玉公主放逐至宫外,离开陈国境内,终身不得返还。朝臣都颇感讶异,不知这位公主如何触怒新帝——然则,这其实是琼玉自己亲自请求来的结果。

乍看匪夷所思,可柳凝却也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河堤边停着的乌篷船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半张脸皆在大火中烧伤,早已看不出原本那张清隽柔和的面貌。

他靠着船轩边坐着,手里捧着个面人,呆呆愣愣地瞧着,对周遭不理不睬,仿佛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一心专注着手上的玩意儿。

琼玉是为了他。

她想带他离开。

“我到现在依旧不明白,”琼玉顺着柳凝的目光瞥了一眼,幽幽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痛恨卫家,他还放火企图烧死你,为什么——”

“因为我腻了。”柳凝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很多事情已经没什么所谓……我放下了。”

当时卫临修从火场中被救出,奄奄一息,宫中御医却均对此束手无策。

本该是救不活的人,不过柳凝最终书了一封信寄到春山居,托外祖父寻了位名医入宫,将卫临修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但也仅仅是保住一条命,他身上多处烧伤,面目全非形如鬼魅,脑袋也出了问题,似是将过往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得,天真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

所以琼玉打算带着他离开南陈,沿着江流到东面城镇,从东海换海船出航……她想找到古书里所提到的瀛洲岛,同他安居下来,一辈子不再回来。

这对任何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就快要出发了。

此去一别,隔着茫茫海域,她们以后恐怕不会再见。

柳凝看着琼玉那双与她颇为相似的双眼,略微瞧了一会儿,从边上折下一段柳枝,递给琼玉:“一路珍重。”

她们之间的情感,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厚,甚至曾经还有过敌对的时候。

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她们对彼此确实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这大概就是血缘相牵的力量……冥冥之中,自有因缘。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不想再纠结于过去那些是是非非,折一枝新柳,既是赠别他们,也是告别过去。

琼玉接过柳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抬起眼。

“听说朝中催得紧,皇兄正在准备立后的事。”她轻轻一笑,“你们的婚宴我是凑不上热闹了,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她好像不太擅长说这样亲切的祝福话,尤其是对着柳凝,说完便持着柳枝,匆匆转身上了船头。

船绳从木桩上松开,乌篷船顺着水流渐渐漂开。

“保重……姐姐。”

琼玉最后的话被风吹散,飘到柳凝耳边时已是支离破碎,犹如幻觉一般。

柳凝看着小船最后消失在了天边水色。

萧家旧案已经昭雪天下,而与这旧事有牵扯的最后两人,也离开了。

纠缠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在这一刻,与她再无瓜葛。

柳凝在河堤边驻足了一会儿,撑着伞往回走,待回到东宫时雨已经停了,她甩落伞面上的雨珠,收起伞骨,斜斜立在门边。

温暖的屋子里,男人正靠软塌边,慢悠悠翻着她先前看过的书册。

“回来了。”景溯听到响动,抬起眼,“人送走了?”

柳凝点点头。

“琼玉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件要紧事。”柳凝慢悠悠道,“听说陛下你……正在准备婚事?”

景溯的神情似是僵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有些不自在地将书册合上,掩唇低咳了一声。

“陛下要娶哪家的小姐?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届时我也好去喜宴上,凑凑热闹。”

柳凝语气淡淡,唇边却弯着一丝稍显促狭的笑意,景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在她眉心处,轻轻弹了一下。

“你说呢?”他抿了抿唇,“本是想着过段时日,再跟你说。”

柳凝一怔,见他眸中略带隐忧,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知道若是提了婚事,她一定会应下来……可是他却担忧她未能走出先前心结,便强颜欢笑地嫁了他。

他不想逼迫她,顺其自然最好。

因此他也就未曾提及此事,只是默默准备好了一切,然后耐心地等她走出来。

柳凝心头微微悸动。

她眨了眨眼,将动容在眼眸中隐去,唇畔却轻轻泛起微笑:“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就要嫁给别人去了。”

景溯眉头挑起:“……你难道瞧中了谁?”

“再过一年,我就要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柳凝偏头故意笑道,“世上好郎君多得是,我又所求不多,一片真心即可……慢慢找,总能觅到一个如意郎君。”

“哦。”

他淡淡应了一声,眸色沉沉,对她这番真假难明的说辞,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但想来是不太高兴的。

手里的书册卷起,随后又被松开,景溯将书册放到一边,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瞧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发毛,也不忍再继续戏耍于他,便也站了起来,略微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继续说下去。

“也许我慢慢找,能找到一位不错的郎君。”她说,“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子霁更好?”

她声音是悄悄的,说完自己也不免脸红,这样令人羞涩的话,他还是没听到比较好。

但他好像还是听到了。

一抹浅浅的红顺着他耳垂处泛开,如星点之火燎了整片荒原。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凑近,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柳凝脸色微红,不语,直到被他轻轻掐了一下,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靠在他肩头,顺着窗外看去。

门庭前的几棵花树已经生了新叶,枝上结了花骨朵儿,沾着晶莹的露水,正含苞待放。

再等上几日,便是一片春光烂漫的景象。

柳凝忽然想起,在北梁时,她曾与景溯,有过一场赌约。

那时他们的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街市上大小赌坊争相开了盘口,赌他们能否在来年春日喜结良缘。

景溯赌能,柳凝赌不能。

而这场赌约的结果,如今终于见了分晓,她似乎输了。

不过,她还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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