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

先皇殡天,太子继任为新帝。

关于先皇的死因,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除夕宴上有刺客行刺,一路追杀至摘星楼,太子带禁卫赶至摘星楼救驾,未果,最终刺客与先帝在一场大火中同归于尽。

也有说法是太子篡位谋逆,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压下去,新帝上位,手段杀伐果决,凡有不平之处,一律大刀阔斧地剪裁整治,没多久朝中浪潮便消停下去,重新恢复了平静。

新帝继位没多久,便翻出了十数年前一桩旧案,命大理寺重新审理。

是萧家那桩案子,当年判的叛国通敌,满门抄斩,一家数十口人死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旧事重提,朝臣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当萧家是沈家的旧交,想要借着翻案,来提一提沈家的尊荣。

萧家之案疑点重重,卷宗上亦有不少囫囵马虎之处,案子推翻重来,很快得出结论——当年萧家叛国通敌之罪,纯属子虚乌有,是冤罪。

尘封了十数年的冤罪终于重见天日,新帝下令为萧家建碑,同时追封国公之爵,以表追思。

翻案昭雪这日,景溯去了东宫。

一场动乱过后,宫中建筑尚在重建,柳凝便暂时被安置在这里休养。

他把萧家翻案的卷宗递给柳凝,她接过,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双眼有些湿润。

“……谢谢殿下。”

良久,柳凝才说出话来,随后忽然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这个国家的新帝,正要改过称呼,却被景溯按住了唇。

“别谢我。”他轻轻说,“萧家历代忠良,就算不出于私情,我也会为其昭雪平反。”

柳凝站在屋檐下,静静抚摸着手中的卷宗。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她的家人不必再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可以安安心心地合上眼了。

树枝上挂着积雪,一片银装素裹,他们在回廊边坐下,这些时日景溯忙于朝堂之务,与柳凝聚少离多,几乎没怎么见过。

之前摘星楼那场大火里,她受了些许轻伤,如今十来日过去,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她的精神却不是太好。

此时亦是,她靠在廊边,瞧着温柔平静,眼底却不经意流露出一抹郁色。

景溯知道症结在何处。

“太妃现在待在隐香寺,”他静默片刻,道,“想见她一面么?”

柳凝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太妃”,是指从前的宸贵妃林氏。

先皇殡天后,嫔妃们皆被放出宫外,其中有不少尚是完璧之身,只因皇帝这数年来求神问鬼、服食丹药,伤了身,早已失去了宠幸后妃的能力。

这件事还是从景溯口中得知,想来其中不乏他的手笔。

宫妃们按照个人意愿,放归本家或是入道观佛堂清修,而对于宸贵妃,景溯则安排到了隐香寺中,派人看守起来。

现在他问柳凝,要不要去看她。

柳凝沉默不语,半晌笑了笑:“去看她,又能如何?我不想见她。”

“你真的不想见她么?还是在逃避?”景溯望着她的双眼,“你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是不是?”

“……”

“你在害怕。”他叹了口气,“可是阿凝,凡事总该有个了断。”

“了断?”柳凝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当我知道她还有可能活着的时候,是有多高兴么?我想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也吃了很多苦……我发誓要带她出去,要好好照顾她,要弥补她的缺憾。”

她曾幻想过她们的未来,各种各样的……唯独不是现在这种。

她猜对了开头,却不料结局如此。

“现在却告诉我,害萧家满门覆灭的,也有她一个。”柳凝说,“我要如何面对她?又如何面对我自己?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机,究竟算什么呢?”

她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溯知道她这份情绪憋了许久,此时终于发泄出来,也不打扰,只是静静揽着她,直到她眼泪流尽,收了声,才取出一方丝绢,慢慢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温柔,带着丝怜惜的意味。

她又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却生生止住,低下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景溯低头看着她纤弱的肩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也希望她不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可他也深深清楚着,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查明真相,即便头破血流,即便面对的,是这样令人心碎的事实。

景溯不再多说,只是拥抱着她,这个时候本无需再说什么,他只要陪着她就好。

至少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

雪一连停了数日,天气却依旧寒冷,这日,柳凝披着一身银狐裘,独自前往了隐香寺。

她带了令牌,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禅房,推开门,蒲团上坐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似是听到声音,灰袍素冠的女人转过头,静静地望着来人。

“你来了。”

林氏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柳凝会来,又或者说,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柳凝来这里。

是指望她还念着母女之情么?

柳凝将门扉合上,看了林氏一会儿,即便穿得如此寡淡,她的容貌却还是美得惊人,只在眉宇间蕴了几分疲倦与悲哀。

她扯过一只蒲团,坐在林氏对面:“我有话问你。”

林氏苦笑一声:“事到如今……连母亲也不愿意叫了么?”

“你配么?”柳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想聊别的,只想问你,当年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氏慢慢垂下眼帘,半晌,唇间逸出一声叹息。

“先皇说的没错,我确实害了萧家。”她缓声道,“我对你父亲不忠,与先皇有了首尾,甚至还在萧家时,便怀了孩子。”

所以琼玉只比她小四岁,原来是那个时候的事。

柳凝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林氏说的这些事,她大概都猜到了,可是从林氏口中亲口说出,她还是感觉既荒谬又可怕。

她隐隐有种想吐的感觉,却勉强抑制住。

“为……什么。”她握紧了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你们不是……”

柳凝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她实在没办法说出“感情很好”这几个字。

那些温馨而美好的记忆,它们曾支撑着她走下去,可现在,她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看着林氏:“你很爱先皇么?”

林氏一愣,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爱他……可是你的父亲,他也不爱我。”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有一段时间,我很恨他……明明他心里怀念着别的女人,又为什么要娶我?”

当年萧家二公子萧哲,是惊才绝艳的翩翩郎君;林氏那时却也正值青春年少,是誉满汴京的第一美人。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本该是一对惹人艳羡的眷侣。

然而萧哲心中实则别有所爱,虽待她也算温柔体贴,但终究只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她本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怎甘心受此折辱,恼怒之下,心心念念想着要报复回去,却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将整个萧家逼上了绝路。

此后余生便在忏悔之中,她自囚在摘星楼,终日念佛吃斋,盼望着能偿还自己的罪孽。

柳凝怔怔看着林氏,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摇头:“即便如此,萧家几十口上下终究是因你而死,父亲、伯父……这些无辜之人的命,你偿还不起,我也不会因此原谅你。”

情字难解,却也并非毫无解法——她却选择最偏激的那一条路,伤人伤己,让整个家族付出了代价。

她不会原谅林氏。

窗外有轻飘飘的影子划过,雪停了数日,似乎又重新下了起来,夹带着风声,轻轻敲到在窗框上。

柳凝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林氏曾经抱着自己在雪地里玩,萧府后院红梅成林,她手把手地教自己一起堆雪人……那些回忆遥远而模糊,却也是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东西。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彼此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让人手足无措。

当年她的母亲美丽动人,十数年过去后,林氏容颜依旧,可是乌发间却也夹杂了几根白发……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柳凝瞧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册,交给了林氏。

“我曾机缘巧合见过外祖,得赠此书。”她看着封皮上的《落梅集》,道,“这是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这是林氏亲手所抄的诗册,如今物归原主。

她实在不想再留着这样的东西。

林氏听她提及林家外祖,双眸中出现了一丝波动,最后却又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抚摸着书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似喜似悲。

“你……要走了么?”

“嗯。”

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剩下想说的,也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柳凝披上银狐裘,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一丝凉风钻入,裹挟着几片霜雪,扑面而来。

她站在门边,定了定。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此生不会再见……保重。”

柳凝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完,便离开了,她没看到林氏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回头。

她下不了手杀掉林氏,却也无法面对她。

所以最后来看她一次,将该问的、该说的,一口气全部倒出,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任何干系——是为“了断”。

霜雪在风中打着旋儿,来得又急又密,柳凝来时没带伞,只好抬起手来,稍稍遮挡些风雪。

不远处的枯枝下站着个撑伞的人,身影颇为熟悉,她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匆匆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

“……我能有什么事?”

“这不就没带伞。”景溯微微弯唇,“我若不来,你难道要一个人冒雪回去?”

他将伞面往她那边偏了偏,遮去风雪,一边替她拍了拍落在狐裘上的霜花,唯独只字不提林氏的事。

“走吧,我们回去。”景溯说。

“回哪儿?”

“回家。”

柳凝怔怔地看着他,伞下人面如画,眉目里盈满了温柔缱绻之意。

她微蹙的眉舒开,唇角轻轻弯起一丝弧度:“你说得对,我们回家。”

家这个词对她总是有点陌生,寻寻觅觅得而复失。

然而此时由景溯说出来,却是一丝违和也没有。

有他的地方,当然就是她的家。

他撑着伞,她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披着一黑一白的裘衣,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脚印,相携而去。

这大概是这场大雪里,唯一温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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