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簪滚落在绣鞋边,柳凝顺着裙边往上,目光落在林氏的脸上。
她扯了扯唇角:“他乱讲……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你没有勾引他,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
“你又怎么会对不起萧家?他污蔑你,是不是?”
柳凝紧紧盯着母亲,像是溺水一般喘不上气来。
只要她出声反驳一句,说一句“不是”,甚至摇摇头,柳凝都觉得自己能立马得救。
可是她只看到林氏的脸色越来越白,手紧紧地抓着裙边,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林氏双唇轻颤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一语不发。
她连一句简单的“不是”,也说不出口。
柳凝看着她的样子,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随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轰然倒塌。
她像是失控一般,忽然伸出手,钳住了林氏的双肩,“你说话,说话——告诉我不是你!告诉我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你说啊!”
林氏在她手下摇摇晃晃,泪水慢慢从眶边滑落,柳凝在她哀哀戚戚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不知为何,忽然就失了力气,松开手,颓然坐倒在地上。
皇帝抬了抬手,命身边一个青袍墨冠的内侍上前,制住柳凝。
柳凝跪坐在地上,双眼失神,粗糙的布条捆住了手腕,耳边则传来熟悉的低语:“原来,你也会像这样失魂落魄。”
是卫临修。
她呆呆地看着他,明明脑袋什么都不想思考,却还是瞬间反应过来。
卫临修投靠了皇帝。
她虽不知卫临修跟皇帝说过什么,但若是顺着她与卫家的仇恨往下挖,获知她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困难——何况,皇帝正是当年的始作俑者,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
也许召她入宫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柳凝脑子里乱糟糟的,皇帝却不闲着,调出身边两名内侍,挟持着宸贵妃下了楼,随后又命令禁卫将摘星楼守住。
“卫临修,你看好她,朕留着还有用。”
皇帝吩咐完卫临修,便带着贴身近侍上了楼,他似乎受了伤,要到楼上去包扎休息。
窗外还是暗沉沉的夜,距离先前喧闹繁华的除夕宴,也就过去了几个时辰,竟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宫宴上,她还曾与景溯隔帘相望,他好像还对她笑了一下,哪里能想到,他竟谋划着这样一场骇人听闻的,逼宫。
他有没有受伤?
柳凝想到景溯,木愣愣的眼中,终于重新涌现了一丝情感。
摘星楼的二层全黑了,卫临修把所有的灯火都吹熄,只拿着一支蜡烛,走到柳凝面前。
豆大的烛火轻轻跃动,将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墙上,他在柳凝身边坐下。
“我不喜欢太亮的环境,就将灯全灭了。”
“哦。”柳凝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是你新养成的习惯么?”
从前在卫家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甚至他还尤其喜欢各式花灯,喜欢把深夜点缀得灿若白昼。
他是一个很天真的男人,她记得。
“算是吧。”卫临修席地坐着,懒懒地靠在墙边,“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一盏灯不点,就渐渐适应了黑暗……所以后来,我也就不太适应光亮,宁可待在没有光线的地方。”
“你只想跟我说这些么?”柳凝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省省吧,我觉得,我们不是那种可以亲切闲聊的交情……还是你觉得,你说这些,我会内疚不成?”
就算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卫家当年也确实害了萧家。
那的的确确是她的仇人,她报仇理所当然,又怎会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
卫临修面色一寒,轻轻眯了眯双眼。
“你说的也对,我们的确没必要如此。”他忽然笑道,“不过我也没有指望你良心发现,忏悔你做过的事……我其实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就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真相是不是很残酷的东西?就像你当年亲手向我揭露的那样。”
卫临修轻声感慨着,“不过你比我更可悲一点,我好歹还拥有过短暂的快乐,你呢?你报的是什么仇?守护的又是什么东西?”
“真相如此,是不是很可笑。”
烛火幽微里,柳凝盯着身边的男人,短短一年,他长进了不少。
起码他终于知道了,说什么,才能戳到她最深的痛处。
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林氏的事,荒谬又可笑。
她看到了光亮,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走到出口,可最终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堵冰冷的墙,是死路。
不仅令人绝望,还诛心。
她有过那么多不甘,有过那么多恨,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柳凝觉得她应该大哭一场,才对得起自己的委屈。
可是她哭不出来,甚至连发泄和抱怨都觉得累,她现在就是很疲惫,想找个暖和点的东西靠着,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永远也不要面对横在眼前的真相。
这里没什么温暖的东西,只有一堵冰冷的墙,暗淡的烛火,还有身边巴不得她赶紧去死的人。
柳凝闭上双眼,但很快又因为下颌的痛楚睁开。
卫临修捏着她的下巴,阴沉地看着她,他好像因为没有看到她绝望哭泣的模样,而感到恼怒。
可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却又令他心里蓦地刺痛了一下——不是因为怜悯她,而是仿佛看到了自己。
一具灵魂游离而去的躯壳,只为了恨意勉强撑着一□□气,像飞蛾扑火般草草葬化剩下的一生,何等可笑,又何等悲哀。
他缓缓松开了手。
“你睡吧,省着点力气也好。”卫临修也闭上了眼,“等一会儿,还有场更好的戏,等着你去演。”
“你指的是什么?”
“陛下留着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明知故问。”他冷冷一笑,眼睛却也没睁开,“我不信,你猜不到。”
柳凝没了声息,卫临修也不再搭理她。
昏暗的室内,他阖着眼,不知不觉眯着了一觉,再睁眼时,柳凝却已经不在身侧。
卫临修倏然一惊,抬眼望去,才发现柳凝还好端端地被绑着,委顿在地上,只是离着他先前的距离,远了些。
想来是趁着他小憩之时,悄悄往旁边移动过去的。
就这么厌憎于他?
以至于连待在他身边一时半刻,都不愿?
卫临修心中一窒,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就涌现出废宫那夜,他立在寒夜风雪中,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相互依偎,尽情拥吻。
他霍然起身,走到柳凝面前,蹲下身,一把捏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手慢慢收紧,她雪白的脸颊上,渐渐浮起红晕,卫临修瞧着,心头忍不住涌起一丝迷醉。
这多像她含羞带怯的样子,就连眼里被逼出的泪意,也梨花带雨般动人。
他掐着她脖子的手不放,却又一边慢慢低下头,想要去触碰她的唇。
唇齿将触未触,忽然楼梯上传来响动,卫临修迅速松开手,从她身前退开,看到皇帝沿着楼梯走下。
灯火被重新燃起,柳凝倒在一边,泪水涟涟地呛咳着,皇帝扫了一眼,见到她颈间触目惊心的掐印,皱了皱眉。
“朕不是说了,还留着她有用。”他瞥了一眼卫临修,“朕允诺过你,待事成后,便会将她交给你,任你处置……君无戏言,何必急于这一时。”
皇帝语气淡淡的,却自有一股威压气势。
卫临修面色一变,连忙叩首谢罪,皇帝简单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他暂且到楼下去。
空荡荡的摘星楼二层,还是只有两人,只不过这回柳凝面前的人,换成了皇帝。
皇帝俯视着她,先确认了一眼她缚着的手腕,随后目光落到她脸上。
“你与你母亲长得虽像,性子却不太相同。”他说,“柔中带刚,坚韧而倔强,你其实更像——”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语气里虽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却也并没有与柳凝分享心事的打算。
不过她也不感兴趣。
“你把母亲……”柳凝默然片刻后,问,“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就算知道了真相,还惦记着她?”皇帝似笑非笑,“你放心,她好歹也是朕宠爱多年的贵妃,朕也不至于对她下什么狠手……比起她,你不妨操心操心其他人。”
他在“其他人”三字上咬重了字音,柳凝心间一突,眼前忽然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容来。
“朕知道,你其实还有一个想见的人,朕带你去见他,如何?”
话是征询的语气,可动作却不容置喙,皇帝一把揪起柳凝的衣领,拉着她跌跌撞撞往前,来到了窗边。
夜色依旧沉沉,但各处宫殿楼阁却全部亮着灯火,恍若白昼,兵士们手中的火把随着步伐而动,远远看去,仿佛一簇簇流星划过。
战甲与寒刃折射着出泠泠的光,将摘星楼一圈圈围住,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兵士们整齐地让出一条路来,男人缓缓走到兵列最前方,身上的银甲灿若月华,上面溅上了点点血迹,好似雪中怒放的红梅。
柳凝在窗边,低头,怔怔望着他。
他们只是低头与抬头的距离,却好像又隔得很远,她被皇帝禁锢着,只能在这里看着她,无法动弹一步,到他身边去。
“看到了么,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皇帝轻哂一声,只用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他也算有些本事,将朕逼得节节败退,好在,朕手里还有你这个筹码。”
“你说皇位和你,他会选哪个?”
柳凝没说话,神色也毫无波动,只是定定看着楼下。
景溯的发丝被寒风带起一缕,他仰头望着摘星楼上的两人,目光先在柳凝身上停顿了一下,察觉到她无恙,眉头略略一松,随后又将视线移到了皇帝身上。
“放了她。”他寒声道,“你已经走投无路。”
“三郎,你又何尝不是?”皇帝轻笑道,“你弑君夺位,名不正言不顺,朝堂人心可服?日后史册又当如何评价你这乱臣贼子?”
“朝堂上我自有平定的办法;至于史册上如何记载,与我何干?”景溯道,“我不在乎后世如何评价,我想要的只是此生圆满——想要什么,就尽力去夺取来,不落遗憾。”
“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景溯这回不再只是说说,他从背后取了弓,搭上箭矢,对准了皇帝。
他箭法很准,箭射出去,皇帝很难有生路。
“三郎,你当真要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你若不放开她,我便只能如此。”景溯稳稳持着弓箭,语气冰冷,“更何况,你觉得你配做我的父亲么?”
皇帝低低笑了起来,似乎对这忤逆之语毫不在意。
可是柳凝却感觉他钳制着自己的手,陡然一紧,随后她被皇帝猛地一拉,挡在了他身前。
“那你就试试看。”
他用一只手将柳凝制住,随后亮出一把匕首,比在柳凝的颈间。
“三郎,你现在依旧可以杀了朕,不过,这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皇帝慢悠悠道,“朕的命,她的命,你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