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临修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察觉到有宫人沿着废宫巡逻,便放轻了脚步,隐退到身后的树丛中,悄然离开。
这废宫周围有景溯安插的人,他能混进来,窥到屋内情形,纯属运气。
若是再久待,难免被发现行迹。
卫临修默不作声地回了华珍宫,他回去的时候,琼玉正捧着一本书册,见他回来,忙放下手中书册。
“外头正下着雪,怎么没打伞。”
琼玉走到卫临修面前,用丝帕替他拂落身上霜雪,雪水濡湿了丝绢,冰冰凉凉传到指尖,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卫临修见状,将她的手用两手合住,轻轻揉搓。
他的手也暖不到哪儿去,这样的动作与其说是暖手,暧昧的成分倒是更多一点。
其他宫人们早已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琼玉与卫临修的关系,这华珍宫里人人都心知肚明。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空荡荡的宫室里只剩他们两人,琼玉看着卫临修,小声问。
“只是随便逛了逛,公主恕罪。”
可他的神情分明与往日不同,眉目虽温和,却隐隐显出一丝狠戾与怨气,琼玉知道他大概是遇上了什么事,轻轻叹息一声:“你是不是又碰见了柳——”
她没说完,就被卫临修掩住了唇,整个人亦被他搂在了怀里。
“嘘,公主,不要问了。”
琼玉心怦怦直跳,双目失神地被他拥抱着。
宫殿里烧着银炭,温暖如春,很快两人的举止渐渐出格起来。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越界,从卫临修入宫后没多久便是如此……两人在幔帐后纠缠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起。
靠得虽近,心却离得很远。
起码琼玉是这样认为的。
她一心痴恋于卫临修,他好像也在回应着她的情感,既像是在报恩,又像是在通过这样的行为,发泄着什么。
“我的眼睛和她的,似乎很像。”琼玉仰头躺在榻上,忽然问,“你把我当作她的影子,是么?”
她说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卫临修怔了一下,沉默良久,开口:“我早就不爱她了。”
这短短一年,他经历了这么多事,一切皆拜柳凝所赐。
怎么还可能爱着那个女人。
只有恨——尤其是看到,她和那个男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时,他的整颗心都几乎要被恨意吞噬。
为什么她把他害得那么惨,却还能得到幸福?
为什么那个男人比他来得更晚,却能得到她最真挚的情感?
卫临修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可这些问题不会有人答他,只能淤积在胸中,深深地折磨着他。
他很痛苦,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琼玉——只有与她纠缠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被爱着,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彼此交换体温,以此造出温暖的假象,填补心头空缺的那一块。
宫外雪还在下着,这第一场新雪愈下愈大,直到后半夜才停歇下来。
柳凝将景溯赠的生辰礼小心地珍藏起来,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令。
这正是先前她托景溯帮忙,伪造琼玉那枚令牌,正反两面做工精致,几乎能以假乱真。
但稳妥起见,她不打算直接用这枚假令进摘星楼。
柳凝只是将令牌贴身收好,打算瞄准一个合适时机,实施她蓄谋已久的计划。
她挑了除夕夜。
除夕宫中举办夜宴,朝中公卿大臣皆会参宴,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盛大的夜宴上,觥筹交错歌舞乱眼,最是守卫稀松、人心涣散之时。
柳凝去宫宴的路上,恰好碰到琼玉,两人撞到一起,不慎扯落了琼玉腰间的金令。
她就趁着这个机会将两枚令牌掉了包。
真正的金令落进了她手里,以确保她进入摘星楼的计划,万无一失。
夜宴上灯火辉煌,乌压压坐满了人,宫人端着金盘献茶,另有宫廷乐师鼓瑟吹笙,靡靡之音一片。
皇帝坐在上首,臣子与宫妃分席而坐,中间用纱帘挡住彼此相见。
喧闹中,柳凝隔着纱帘,能隐隐约约瞧见景溯的轮廓。
他坐在最上席,似是穿着特定的太子正服,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朝着她这边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隔着帘子,彼此望着对方的剪影。
明明也瞧不太分明,甚至连他的神情也看不清楚,柳凝却还是定定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将杯中甜酒饮罢。
她与周围的宫嫔们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见时机差不多,便微微扶额,以不胜酒力离席。
离席后,柳凝匆匆回宫,将事先准备好的宫女裙衫换上,又对着铜镜将鬓发理成宫人规定的样式——这些她都提早做好了准备,可以确保不出纰漏。
做完这些,她提着一盏宫灯,捧着一卷画,朝摘星楼走去。
柳凝知道,琼玉平日里托宫人去给宸贵妃送的赠礼,多是自己所绘的画卷……为此,她还特地模仿琼玉的笔触,画了一幅寒梅图,带着假作礼物。
宫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她穿过小道,踏过春池上的木桥,很快就来到了摘星楼前。
前日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尚未消融,堆积在墙头砖瓦上,琉璃瓦折射着清冷的月光与雪色,整座小楼寂静无声,似乎与桥对面张灯结彩的宫宴,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柳凝来到小院门前,便被阻住了去路。
她不慌不忙,道明是琼玉公主所遣,交出金令,侍卫们接到手里,细细验过后,收起了手中的兵刃,恭恭敬敬地请她入内。
居然如此顺利。
柳凝把金令放进了贴身的袖袋内,紧了紧怀里的画卷,跟随着摘星楼内的宫婢指引,进入了小楼的第一层。
她头微低着,神态恭谨乖巧,模仿着宫人的姿态,几乎滴水不漏。
便是楼里的管事嬷嬷也未曾疑心。
宋嬷嬷从她手中接过了画轴:“好了,会呈给贵妃娘娘,你可以回去了。”
画上落款处的诗词里,暗藏玄机,若是宸贵妃当真是她所想的那个人,一定能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回去,这本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已经到了这里,若不亲眼看一看那人的脸,柳凝终究是不甘心。
她五指收紧,又缓缓松开,用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套说辞。
“公主殿下吩咐,要奴婢亲自将这副画交给娘娘。”柳凝低眉顺目地说,“公主专门为娘娘准备了祝寿词,却在夜宴上吃醉了酒,故而托奴婢相代,亲口说给娘娘听。”
宋嬷嬷看了柳凝一眼:“公主竟是这样说的?”
“奴婢怎敢伪造公主的话。”柳凝低声说着,将金令给嬷嬷看,“这是公主给奴婢的信物。”
宋嬷嬷接过去瞧了瞧,点头:“确实如此。”
她似乎信了柳凝的话,这也难怪,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琼玉抽不开身时,便托宫人为贵妃亲口送去贺词。
柳凝正是打听到了这一消息,才敢放心地以此编造谎言。
宋嬷嬷将画轴交还给柳凝,嘱咐道:“贵妃娘娘喜静,你跟我上去,步子轻些,切莫惊扰了娘娘。”
柳凝点头称是,宋嬷嬷又补充了几句摘星楼的规矩,然后便带着她往楼上走。
两人一前一后挨着,步履踏上窄窄的松木楼梯,咯吱作响。
这楼梯很短,可在柳凝看来却又是这样漫长。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心脏却咚咚跳动着,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一丝汗意。
紧张,却又带着微微的兴奋。
事到如今,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若一切当真如她所料,那么当见到宸贵妃后,也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宸贵妃的居所似是在三楼。
柳凝到了第二层,抬头朝着楼上望了一眼,正要继续跟着往上走,宋嬷嬷却忽然转过身,寒着脸紧紧盯着她。
“你不是华珍宫的人,你是谁?”
“……嬷嬷在说什么?”柳凝强自镇定。
可宋嬷嬷却忽然冷笑一声,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一边一个将她两边的手臂禁锢住。
“你掩饰得很好,我险些就被你骗过去了。”宋嬷嬷走近,“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灵敏,你虽然掩盖住了身上的气息,还特地洒了华珍宫宫人常用的桃花露,可我还是从这其中,闻到了一缕沉水香的气味。”
沉水香是名贵的香料,又哪里是一个小小宫人用得起的?
柳凝抿了抿唇,她来之前自然考虑到了熏香这一点,费尽心思掩盖,可还是折在了这小小的细节上。
“是哪个宫的人派你来的?所为何事?”宋嬷嬷拿起架子上的藤鞭,厉声问。
柳凝不答,藤鞭便刷地一下落到了身上,她痛得一抽,整个人挣扎起来,企图甩脱身边两名婆子的钳制。
她瞧上去柔柔弱弱,处事行动却带着一股狠劲,两名婆子其中一名被她抓伤,另一个则被她猛地往边上甩,撞倒了一旁的琉璃钟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而宋嬷嬷瞧着眼前一片混乱,怒不可遏,正打算再唤几个人制住她,忽然楼上传来响动。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又轻又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伴随着一句淡淡的责备。
“你们在吵什么。”
一名宫装丽人从楼上慢慢走下来,莲步轻移,腰间环佩玎珰,宋嬷嬷和几名婆子连忙低头请罪,退到了一边去。
先前挨了一鞭子,又挣脱桎梏,柳凝早已精疲力尽。
她头脑有些发晕,浑浑噩噩间,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气,只隐约看到绣着梅花银纹的裙裾靠近,便恍惚般地沉进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