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紧锣密鼓,柳凝攥了攥衣袖,慢慢踱步到窗边,朝摘星楼望去。
远处的楼阁沐浴在日光里,琉璃瓦折射着光辉,像是水波间熠熠生辉的鱼鳞。
摘星楼和宸贵妃,在宫里头是禁忌,她没料到皇帝竟会主动提及。
是试探么?
柳凝望了会儿,转头对着皇帝微微笑:“听说宫里的姐姐们说,那是贵妃娘娘的居所。”
“不错,她最爱漫天星辰。”皇帝说,“朕便将她安置在摘星楼,赐她封号为‘宸’。”
“陛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柳凝缓缓道,“听说贵妃娘娘的事,是这宫里的禁忌。”
“因为朕口中的相像之人,指的便是她。”
这是柳凝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她和宸贵妃相像之语。
不过比起琼玉,皇帝的目光里,含着些更复杂的意味。
他好像知道更多。
“臣妾与贵妃相像。”柳凝斟酌问道,“这就是……陛下召臣妾入宫的理由么?”
“其实你与她的性子,并不大相似。”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悠悠说道,“眉眼处虽有几分相像,但终究是你青春年少,更美些。”
他的手慢慢抬起,像是条冰冷滑腻的毒蛇般,盘踞在柳凝肩头。
柳凝却像是毫不在乎这样的亲昵,甚至还能对着皇帝微笑。
“陛下是说,臣妾比贵妃娘娘更美?”她柔柔笑,大着胆子,“既然如此,陛下可愿将摘星楼赐给臣妾?”
这话大不敬,然而柳凝却还是说了,只因她很敏感地察觉到,皇帝对她怀有种很特殊的宽容。
所以她出言试探,就是想试试,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柳凝说完,便安静地打量起皇帝的神情,他也正审视着她,缄默不语,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或是恼怒的神情。
“你喜欢摘星楼?也不是不行。”
“只是十四年前,贵妃曾立下过誓言,她终生不会踏出摘星楼步。”皇帝看了柳凝眼,唇边弯起古怪的弧度,“她不会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想搬进去,朕就只能杀了她。”
他轻轻易易地就将杀人讲了出来。
即使对象是宸贵妃,是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枕边人。
柳凝无论再怎么猜,总觉得皇帝对宸贵妃应当是腔情深,可今日这么看,帝王薄情寡恩,最是难测。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皇帝的试探。
“臣妾本就是随意开个玩笑。”柳凝虚虚扶着窗框,笑道,“若陛下处死了贵妃娘娘,倒成了臣妾的罪过……还是罢了。”
皇帝只是轻笑了声,却没再说什么。
他在洄雪阁里只是坐了会儿,没到晌午便离开了。柳凝待他走后,唤婢女准备好热水沐浴。
她浸在水中,将皇帝适才碰过的肩头好生擦拭了番,才缓缓舒了口气。
皇帝对她似与寻常宫妃不同,他从未叫她侍寝,赏赐却件不少,就连谈论起宸贵妃来,也似乎没什么禁忌。
皇帝对她容忍度很高。
这是为什么?
原本柳凝以为,因为她与宸贵妃相似,所以才颇受优待;然而刚刚与皇帝那番对话后,她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真的爱着宸贵妃么?
若是爱,又怎能轻易说出杀了她的话;若是不爱,又为何将她困在摘星楼这么多年?又何必将她作为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来宠爱?
柳凝想得有些头痛,便干脆不再继续琢磨下去。
等见到宸贵妃时,切都会真相大白。
她从浴桶里出来,穿衣拭发,头发尚未干全,还潮湿地搭在脑后,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新选出来的批宫人,分配到了洄雪阁,任她挑选几名。
送来的宫人里有两张熟面孔,个是素茵,还有两三位也颇有些眼熟,似乎是曾经在朝暮居见过的侍女。
是景溯送进来的人。
柳凝心头蓦地暖,原来他还是挂念着她,入宫前虽没有与她见面,却还是暗中打点好了切。
有了他安插的宫人,就方便了许多,还可以籍此与景溯通信。
柳凝状若无意,将面熟的几个宫人留下,然后又特地点了素茵,做洄雪阁的大宫女,随侍左右。
日子天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凉起来,身上的衣衫也渐渐增厚。
皇帝涉足后宫的频率不多,即便来了柳凝宫中,也只是坐坐,极少留宿;就算留下来,也只是同榻共眠,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柳凝不知其中原因,但也乐见其成。
皇帝不在后宫的时候,她便继续打听宸贵妃的消息,并暗中去摘星楼附近打探了圈,发现摘星楼附近守卫森严,确实如卫临修所说,只有凭琼玉公主的金令,才进得去。
看来还是得从琼玉身上下手。
直接偷取肯定不可取,若想要得到那枚金令,还得另谋他法。
柳凝又到琼玉宫中拜访了几次,那枚令牌直都挂在腰间,从不离身,她仔细瞧了几次,便将这令牌的形状、花纹、质地悉数记了下来。
她回宫后,便将令牌正反两面描摹在纸上,并在旁标注好细节之处,然后密封在信笺里,托素茵送至东宫。预防起见她用明矾做了墨水,字迹干透后看上去便只是张白纸,若是不慎被发现,也透不出什么机密来。
之前在北梁时,她也曾这样与景溯通信,助他脱险……她相信景溯能明白她的用意。
她拜托景溯找人,替她按照信中图纸仿制枚金令,然而消息递出去几日,却迟迟没有回音。
他似乎正忙着什么事,没有回应她的时间。
柳凝约摸等了半个月,依旧没有回信,也没在宫里偶然碰上他。
反倒是几日后,从其他宫妃的口中,再度听到他的消息。
赏梅宴上,众嫔妃言笑晏晏,东句西句闲话日常,也不知怎的,突然提起前朝之事,说近日皇帝召见世家贵女,为太子殿下择选正妃。
他已二十又二,早过了弱冠之龄,却仍是孤家寡人个,早些年钦天监占卜星轨命数,得出太子克妻、不宜婚配之象,是以拖再拖,他至今尚未娶妃。
“听说这回虽是选妃,但太子妃的人选,其实早就内定好了。”宴上,徐才人边吃着酒,边神神秘秘地道,“说是王丞相家的小姐,心仪太子殿下多年,非君不嫁,也不怕那些克妻孤寡的传言……待在闺中拖再拖,年岁渐长,陛下和太子感念其情深不移,便默许了这桩婚事。”
柳凝端着白玉杯的手顿了顿,慢慢放下。
真的么?
她其实不太相信的。
但她确实许久没得到景溯的回音,若是说他被选妃之事耽搁,也能解释得通。
再说她现在已经入了宫,身份相隔,两人本就没什么在起的可能……景溯向皇帝低头,娶了丞相家的小姐为正妃,也算是理智的选择。
他就算深爱于她,现实如此,也不得不妥协。
“柳昭仪,可是身子不适?”淑妃坐在旁边,有些担心地看着柳凝,“你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啊……臣妾无事。”柳凝怔了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柔地笑道,“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等会儿就好了。”
为了把适才的失态掩盖过去,她端起酒杯,将里面的玉酿饮而尽。
她喝得有些急,放下玉杯时,脸上浮起层薄薄的红晕,却也终于不再显得那么苍白。
随后柳凝若无其事地加入了宫妃们的谈话,她们直在聊丞相小姐的事,她少说多听,偶尔微笑着附和两句。
据说王小姐闺名玉琴,是汴京城里数数二的美人,性子温柔贤淑,琴棋书画精通。
最难得的是腔深情,她推却了无数求上门的婚事,只是痴痴等待着,有朝日能成为景溯的妻子。
柳凝听得越多,便越觉得那女子爱景溯极深。
痴心苦等数年……这样不计后果的爱,正是她给不起他的东西。
宴会散去后,柳凝慢慢往回宫的方向走,夜幕低垂,素茵手里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夜间寒凉,她将身上的狐裘斗篷裹紧了些,想着适才宫宴上的话,微有些出神,直到感觉冰冰凉凉的东西从脸边擦过,才抬起眼。
是雪。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场雪。
雪花轻盈地落下,落在她发上、衣衫,落在透着昏黄光线的纸灯笼上。
柳凝无声无息地看了会儿,随即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日,总是新雪初降之时,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她自己也懒得想起——印象深刻的唯有去年,是在朝暮居,和景溯起过的。
今年与她相伴的,只有寂寥深深的宫廷,和盏孤灯。
不过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什么好伤感的。
柳凝定了定神,将飘落的雪花攥在手里,冰凉沿着手心向上蔓延,寒意彻骨,她觉得自己又能重新坚韧起来。
然而阵夹雪的风吹过,宫灯里悠黄的光荡了荡,眼前忽然站着个男人,杏衣外披着水貂氅。
他鬓发被风吹得带起缕,眉眼却是轻轻弯着,对着她微微笑。
柳凝疑心自己眼花,揉了揉眼。
他却没有消失,反倒更近了步,之前跟在身边的素茵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宫灯歪在地上,散着暖融融的光。
“生辰快乐,阿凝。”景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