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卫临修。
但仔细一想,也不算太意外,当年卫家覆灭后,卫临修被琼玉公主救走,除了这宫墙里头,也确实没别的地方可去。
柳凝再次见到卫临修时,心中并没有多少感慨。
她只是望了他一会儿,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然后转过身,缓缓走上了木桥。
“别来无恙。”她说。
“一切安好,多谢娘娘挂念。”卫临修低着头,嗓音清清淡淡。
他的声音里没有恨意,脸上也未曾露出半分失态,就好像他们并不是仇人,仅仅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柳凝淡淡地看着面前之人:“为什么阻拦我?”
“摘星楼是禁地。”卫临修说,“宫中有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我死了不好么?这样你就算报仇了。”柳凝弯了弯唇,“当年我害得卫家满门凋零,害你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你就一点也不恨我?”
她语气温婉,却是一语道出当年之事,半分遮掩也无,直接将血淋淋的旧事撕开,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将眼前之人激怒。
卫临修沉默了。
一阵风过,再抬起头时,他却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无法改变什么,何况……我对你,也始终没有办法放下。”
最后一句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
柳凝注视着他,眉头微抬:“是么。”
再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也要心动……然而柳凝却无动于衷,只觉得荒谬而可笑。
爱上灭了自己满门的仇人,他对得起他死去的父兄么?
柳凝再一次确定,就算她与卫临修之间没有仇恨相阻,也无法成为眷侣。
他们本就不是同类,又如何能彼此吸引、心意相通?
叮咚作响几声,是摘星楼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拂动,柳凝又回头瞧了眼那栋小楼,随后过了桥,到了春池对岸。
她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来这里只是为了先探查一下摘星楼附近的地形,以及守备情况,又怎会傻到真的闯进去。
然而卫临修的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再耽搁下去,也就没有意义。
柳凝走到卫临修面前,忽然想起一事,问:“既然摘星楼是禁地,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附近来?”
“是奉了公主殿下之命,到摘星楼送点东西。”卫临修垂目道,“本已经离开,却见娘娘往这边来,便想着跟过来提醒一句。”
“他们让你进去?”柳凝问。
“公主是贵妃娘娘的亲生女儿,自然与旁人不同。”卫临修说,“我替公主办差,将公主的金令奉上,便能进入摘星楼。”
“那你可见过贵妃娘娘?”
“未曾,贵妃娘娘深居简出,诸事均交由身边的掌事姑姑处理。”卫临修顿了顿,看着柳凝,“昭仪娘娘对贵妃感兴趣?”
“宸贵妃宠冠后宫十数年,又从不露面,这宫里头哪个会对她不感兴趣?”柳凝笑盈盈地看了卫临修一眼,又接着道,“你接下来呢,可是要回华珍宫?”
华珍宫距离摘星楼不远,是琼玉所居的宫室。
卫临修点头称是。
柳凝抚了抚腕间玉镯,又道:“说起来入宫后,也未曾去拜访过琼玉公主……公主曾于本宫有恩,理应当面致谢才是,不知你可否替本宫通报一声?”
卫临修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应了柳凝的要求。
他们在小道上分道而行,柳凝则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望着那青袍灰冠消失,若有所思片刻,然后匆匆赶回了洄雪阁。
先皇后的凤冠已经送到,柳凝先命人将珍宝妥善收好,然后又令宫婢备礼,一同带去了华珍宫。
华珍宫正殿里,一身烟纱粉裙的少女正靠在软塌间,指挥着宫人将柳凝赠送来的礼物收起来,然后屏退宫婢,目光落在侧座的女人身上。
她目光似有些复杂,半晌,轻哂一声:“上回见你,你还是太子哥哥的禁脔……如今,倒是成了我们的母妃,我该如何称呼你?”
柳凝微微笑了笑:“公主可随意。”
“你为什么要入宫?”
“陛下看中了我,皇命如天,我又焉能拒绝?”柳凝说。
“不必拿这等理由哄骗我,别人不清楚,我却知道你本事大得很。”琼玉冷笑一声,“只可惜了太子兄长的一片真心,竟被你这样的女人,反复践踏,实在是不值。”
她的话锋利如冷刃,柳凝却似乎毫无反应,唇边依旧弯着微笑,一片沉静。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琼玉的眉眼,仔细地瞧着少女五官的轮廓,试图找出一些相似来;然后,目光慢慢下移,又在琼玉腰间悬着的金令上,略微顿住。
琼玉见柳凝不语,面色一派安然,暗中也觉得有些泄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罢了。”她摇摇头,不再提起景溯,转了话题,“你来我宫里,所为何事?”
“卫临修没有告诉公主么?”柳凝挑眉,“只是感怀公主昔日之恩,如今入了宫,备下谢礼来访……虽然不是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却也算是表达我的一番心意。”
琼玉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不可置否。
“你少来这一套。”她说,“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也不必假惺惺,你真正相求什么,讲出来便是。”
柳凝微微一笑。
一年不见,琼玉长高了些,五官也渐渐长开,容貌似乎与皇帝更像些,唯有双眼隐约带给她熟悉的感觉。
性格倒是没怎么变。
“那我便直说了。”柳凝道,“我想知道宸贵妃的事情。”
琼玉一愣,随后眉头跳了跳:“你想干什么?”
“好奇而已,听说贵妃娘娘深得宠爱。”柳凝笑道,“我如今亦是宫妃,总也该学一学如何讨得陛下欢心,好在这宫里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公主可愿帮我?”
“果然是这样。”琼玉又是一哼,“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就算你与母妃有几分相像,但性格喜好方面却完全不同……我与母妃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顶多初一十五之时托人送些贺礼过去,你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什么。”
柳凝微忖:“我和贵妃娘娘长得很像?”
“也就五官有些相似,父皇看中你,说不定也就是因为这个。”琼玉咬了咬唇,“你很高兴么?要用自己的容貌,去取悦一个足以当你父亲的人,明明——”
琼玉讨厌着面前这个女人,却又总会情不自禁地,为她不值。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柳凝没有说自己高兴,也没有因为琼玉的话黯然伤神,她神情如故,与琼玉又简单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来华珍宫,是为了宸贵妃的消息。
琼玉透露的信息虽不多,却也稍稍印证了她的猜想;此外,那枚可自由进出摘星楼的金令,也就悬在那小公主的腰间,贴身携带。
再多的恐怕也探查不出了,她迟早,是要往摘星楼里走一趟的。
无论多冒险都得去,否则她入宫,毫无意义。
柳凝满脑子都是摘星楼的事,出了华珍宫的门,沿着小道往宫苑外走去,然而途经一处秋千,步子却忽然一顿,满脑子的思忖也暂且散去。
这木秋千她曾经坐过。
那时候她还是卫临修的夫人,来宫里教琼玉画画,午间曾坐在这架秋千上,身后是景溯一下一下地推着她。
当时他威胁她,陪他一道去江州公办。
她顺从了,却是万般无可奈何,心里头又抗拒又惶惑。
然而现如今看着这架木秋千,忆起往事来,柳凝却只觉得那时春光极好,正是三四月份的时候,绿草如茵,鲜花满地,就连他的袖袍上,也沾染着温暖和煦的香气。
倒是难得的好时候。
她微微出神。
刚刚琼玉说的话,她虽面上无动于衷,可并不是没有听进去。
琼玉替景溯不值,柳凝觉得这一点她没说错,虽说她入宫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景溯,可终究还是斩断了两人的可能性,辜负了他。
自从她决定入宫后,直到离开,景溯都没有再见过她。
他大概是真的动了气,又或者干脆放弃了她——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取舍之理,不会在她这棵毫无希望的树上吊死。
这是对的。
他那样好,值得与更好的女人相配,她既然做不到放弃一切去爱他,放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柳凝这样想着,思维上是绝对的清晰与冷静,可是心尖某处,却还是悄悄地酸涩了一下。
“娘娘……”身旁的宫婢出声提醒,“要不要回宫?”
她在这边站着出神,宫婢们不解何意,都面面相觑。
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你们先回去吧,本宫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等一下就会回去的。”
理该回宫安分待着,但她心绪纷繁,还是想一个人散散心……与景溯纠缠深了,她好像也比从前任性了些。
柳凝一个人从华珍宫的宫苑里走出去,沿着小道,慢悠悠地朝偏僻的地方去,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她手指漫不经心地绞着衣带,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心事。
四周草木掩映,偶有鸟雀扑棱羽翅的声音,日光从树叶缝隙间筛过,碎金般洒落在地面。
在这样的环境下,果然平静了许多。
柳凝深深呼出一口气,心安稳下来,正思考着是否要返回,忽然见一道阴影延伸到脚下,她往前的脚步没来得及收回,一下子撞进了面前的胸膛上。
玉冠,杏衣,熟悉的荼蘼香。
柳凝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起来。
抬起头,正是多日未见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