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设想过很多种他醒来的情况,却没想到是眼下这样尴尬的局面。
她身子埋在水里,仰着头,看到景溯脸上也有些愕然,似乎没想到她正在泡温泉。
“……快转过去。”柳凝又说了一遍,“有什么话,等我换好衣服再说。”
好在景溯并没有为难她,反应过来后便转过身,退到了假山石后,柳凝趁此机会从水里走出,将身体擦干便匆匆换上衣裙,腰两侧的结扣胡乱系了一下,便绕过了假山石,来到了景溯面前。
他好像恢复得还不错,除了脸色还略显苍白,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清明,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柳凝微微仰头望着景溯,他也在低头看她。
她刚从水里出来,衣裙微潮地贴在身上,一头长发更是湿哒哒的,像是柔软的水草一样贴在脸边,透着一丝清凌凌的味道来。
美是很美的,不过天气寒凉,他更担心她再惹了风寒,便道:“先回屋吧。”
“好。”柳凝应了一声,又想起上回去屋里看他,被林老爷赶了出来,便又改了口,“去我房里吧,近一些。”
景溯没拒绝,又她在前头领着,穿过药香气隐隐的小路,进了她这几日所居的房里。
柳凝进屋后,回身将门合上,景溯则打量了一圈四周,取了一块干净的巾布,盖在了她发上。
他想替她把头发擦干。
但这样的举止太亲密了些,柳凝微觉得有些不自在,虽说一同经历了生死患难,可她还是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止。
也谈不上抵触,更像是害怕沦陷,便不由自主地推开。
柳凝轻轻推开他的手:“殿下……我自己来吧。”
景溯停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略微抿了一下唇角,便将手里的巾布递到了她手里。
柳凝坐在桌边,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发;而景溯重伤初愈,体力似有些不支,也在她身边坐下,瞧着拭发的女人,若有所思。
柳凝被他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气氛也因静默而略显尴尬。
她匆匆擦了两下,便将巾布放到了一边,抬起头,正好对上景溯的双眼。
“殿……”她想开口唤他,却又忽然想到一事,微微正了神色,轻轻说,“我向林夫人隐瞒了你的身份,之后一段时日,暂时不能唤您为‘殿下’了。”
“嗯。”景溯本对这尊称也无所谓,不过眉梢还是微抬,流露出一丝好奇,“那你打算叫我什么?”
“叫公子。”
柳凝把对林夫人编的身份,又对着景溯说了一遍,只见他眉头越扬越高,表情里透着一丝古怪。
“亏你想得出来。”他神情有些复杂,“说什么身份不好,非说主仆……你一看也不像个当婢女的人,人家会看不出来?”
“我也没有很认真地隐瞒,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柳凝倒是很淡定,“若是林夫人真追究起来,再把话圆回来就是。”
她随口编瞎话的本事还是有的,景溯相信,若她真心想编,还是能编个圆满合理的故事的。
他只是有些气,明明有大把合情合理的理由,遇难的小夫妇、私奔而逃的情人……哪一个都比主仆合理多了,他不信她想不到。
却偏偏避开——景溯怎会不知,她这是要与他拉开距离的意思。
在山林里的那两日,他虽然绝大部分时候都昏迷着,但隐隐约约还残留些印象,她替他疗伤,在火堆边将他抱住,还带着他翻山越岭……如今醒来,却反倒像是一场虚假的梦。
景溯沉默片刻,问:“那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柳凝一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为什么不听他的,抛下他独自离去。
他还是问了,而她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妥善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当时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想着若是抛下他一个人,他必死无疑;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也想要与所谓的“定局”争上一争。
“你其实……”景溯见她不语,斟酌了一下,“你其实还是有些在乎我的,对么?”
是这样么?
柳凝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救你……也只是因为你还有用。”
这话有些诛心,不过景溯却也没什么受伤的表情,只是问:“有什么用?你还要做些什么?”
“现在不就起了用处?”柳凝弯起眉眼,“公子曾说‘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能另有机缘化险为夷……我信了,把你带在身边,果然得遇贵人相助,这岂不正是托了公子的福分?”
她不肯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偏又一口一个“公子”,温温软软的,将他哄得生不出一丝愠怒的情绪。
“你说托了我的福,倒也未必。”景溯说,“我虽得那位林老爷施针相救,却总觉得他像是觉得这是桩麻烦事,颇为嫌弃,怎么看也不像是乐善好施那一挂的。”
柳凝抿着唇笑了一下,瞧他的样子,这两天应是吃了不少苦头。
那林夫人菩萨慈目,林老爷却是刻薄冷漠的面相,若真要凭面相论之,大概就是那种瞧着路边乞丐饿死冻死,眼皮也不带抬一下的那类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只是面冷心热。”柳凝说。
“确实。”景溯赞同,“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发现了,这春山居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他们大概——”
他没说完,忽然收了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门被推开,是林夫人,她看到景溯在,略有些惊讶,但随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也在,正好,你们两个跟我一道去用午膳吧。”
先前两日他们还下不了床,饭菜都是送到房里用,如今好得差不多了,便没了这样的优待,不过大伙儿一块儿用饭也热闹些,柳凝并不讨厌。
饭桌上不似寻常世家那般讲究规矩,颇为随意,婢女仆从也一道围坐在桌边。林夫人言笑晏晏,热情地给柳凝与景溯添菜;而林老爷则冷着脸,似乎对景溯不好好休养、自作主张离开房间有些不满。
景溯似乎也没碰见过这样刁钻坏脾气的老头儿,碍于救命之恩,便好脾气地任由林老爷训斥。柳凝在一旁瞧着,觉得有趣,忍不住悄悄露出一丝微笑。
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林氏夫妇的底细,但这里,倒让她生出一丝亲切而温暖的错觉。
用过午饭后,景溯被安排回屋休息,而柳凝闲着,便和林夫人一同待在药房里,帮着她处理一些药材。
林夫人将焯过的木姜子晾干,一枚一枚摊开摆在竹帘上晾晒,柳凝在她身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根青石药杵,将药缸里装着的红豆蔻捣碎成末。
她专注于手里的活儿,认真且耐心,眼睫微垂,在眼睑处落下柔和的弧度。
柳凝将药材捣碎得差不多后,觉得手腕有些酸,便将手里物事稍稍放下,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略有些怔忡瞧向自己。
“怎么了……夫人?”柳凝微微一笑,“可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好?”
林夫人回神,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只是觉得阿凝捣药的样子很是好看,这样美丽温柔的姑娘家,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伙子。”
柳凝愕然,随后失笑:“夫人谬赞,我哪有那么好?”
容貌如何暂且不谈,“温柔”二字却有待商榷,她的温柔大概只是浮于表面的习惯,真要细究起来,与心肠柔软根本沾不上边。
“我说的可是事实。”林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眼里带上一丝促狭,“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回到我……你和你家那位公子,当真只是主仆关系?”
“……不是。”柳凝叹了口气,“也不是有意要瞒夫人,只是我与他……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这关系总有些见不得光,对外也不好说。”
“哦?你们为何私奔?”
“我父母早亡,家中只剩长兄。”柳凝低头,“兄长与他有旧怨,对他甚是不喜,自然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难怪。”林夫人唏嘘道,“然后你兄长发现了你们私逃,便派人追赶,将你们逼进了山中,还受了伤……可是如此?”
大体就是这样,柳凝点点头。
“那你还打算回家去么?”林夫人问。
“我已经惹恼了兄长,回不去了。”
“哪你要去哪儿?”林夫人叹了一声,“我看你的样子,虽是与那位公子逃了出来,却好像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打算。”
柳凝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她心中所想,竟被这笑眯眯的老妇人一下子看穿。
“那么吃惊做什么?”林夫人笑道,“你自认为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我也是过来人……姑娘家想要全心全意托付于郎君时,哪是你这副样子的?”
“只是我不懂,瞧你的样子,也并非对他无心……为何却总把他往外推?”
柳凝垂下眼,她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她可以豁出性命去救他,但若是两人距离近了,又会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
她好像就是不太明白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只是习惯于算计——知道趋利避害,知道如何去选择最好的解决方案,却不清楚她真正喜欢、真正向往的是为何物。
她被灌输着复仇的思想长大,好像除了报仇,她的一生再没有别的事——这一点,若放在从前,柳凝绝对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如今却隐隐有些困惑起来,她也为这种困惑而担忧,担心这是她动摇了的表现。毕竟这么多年过来,她一直是为着报仇这一件事而活着——岂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
“你心里可有难处?若是方便说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的地方。”林夫人见她久久不语,叹道,“明明是有情人,也历过生死相许的劫难……还能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的呢?”
柳凝默了片刻,随便说了个借口:“终究是私奔,有悖礼法。”
\礼法规矩于不过圈地为牢,循礼虽非坏事,却也不必过分拘泥,何况你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林夫人声音低柔,“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背负太多、思虑太重……苦的是你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阿凝,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与夫君作主,为你们准备一场婚事。”林夫人似是思忖片刻,道,“虽不至于太盛大,该有的却也断不会缺……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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