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溯掐着她的腰,将她扶起,然后松开了手。
他朝后退了一步,半身落在灯色里。
“柳小姐,没事吧。”景溯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语气生疏,面色如常,似乎与柳凝并不熟稔,而刚刚的举止,也只是顺手帮了一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愫在。
腰间被他掐过的余温,却还在。
“……我没事。”柳凝轻声说,“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这话她从前好像说过。
毕竟救命之恩,也不是第一次了。
柳凝道完谢,然后看见长乐站在他身边,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担忧,似也是被吓了一跳。
而她身边的赵承和,也担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刚刚吓了我一跳,怎么会突然……”
“现在没事了,多亏太子殿下救了我。”
柳凝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看了一眼景溯。
他原本在瞧着他们,见她看过来,目光微微一触,便转过了头去。
柳凝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险些落水一事,倒是可当作借口——她以受了惊吓为由,告辞了长乐与赵承和,回了顾府。
景溯没过多久也离开了,留下了赵承和兄妹二人,在河边面面相觑。
他乘着马车回了府邸。
出使他国,使臣多住在使馆,但景溯身份特殊,可不受这些条律约束。他只是偶尔去一趟使馆驿站,多数时候,待在自己在燕京城的私宅中。
他下了马车后,穿过花木丛生的庭院,进了书房。
书房里另有一男子,一身松青色的衫子,手里持着一把山水写意的折扇,见到景溯进来,弯唇一笑:“回来了?”
景溯“嗯”了一声。
这人是沈弈,曾是景溯的伴读,两人交情还算不错,此次入梁,沈弈也是随行的官员之一。
比之常人,沈弈与景溯的关系更近一层,算是东宫的心腹之臣。
“那长乐公主如何?”沈弈将棋盘铺开,欲与景溯对弈,“听说是这北梁一等一的美人,可入得了你的眼?”
“不过尔尔。”景溯在棋盘边坐下,“长什么样,已经忘了。”
他执黑棋先行,取了一枚棋子,点在棋盘一角,沈弈执白棋走,一边落子,一边摇了摇头。
“你总是如此。”沈弈笑着叹息一声,“谁也瞧不上,除了柳——”
“沈弈。”
景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沈弈从善如流地收了声,不再多说,专心下棋,心里却直摇头。
但凡提到那女子,他便总是不同平日……只能说,陷得太深。
柳凝与景溯之事,沈弈或多或少也知道些。
他还知道,此行来北梁,虽说是有要务在身,但也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女子而来。
一盘棋安静地下完,景溯赢了半子,沈弈看着棋面,却摇了摇头。
“你平日总能赢我二到三子,今日是怎么回事?”沈弈说,“心神不定?”
“没有。”
“可是又见到她了?”
景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沈弈笑着将棋子收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她带回来?”
“……”景溯偏过头,起身,“我不会再管她了。”
他正色说完,便到一边取了本卷宗,自行翻看,显然是不想再就此事多言。
沈弈无奈地看着景溯,每次聊到这种话题,他都是这样的反应。
上回也是。
那次是从北梁六皇子府里回来,似乎也遇到了柳凝……他记得当时景溯虽没有说什么,却面色阴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外人,直到一整日后才出来。
真是。
沈弈摇了摇扇子,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在搞些什么名堂。
夏日里雨多急骤,半夜又下起了雨,又猛又急地敲在窗棂。
雨下了半宿,直到第二日晨间才放晴。
柳凝坐在顾府的回廊边,看着檐角慢悠悠滴着水。
廊边的蔷薇花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还没入秋,便凋零了。
她便将几朵蔷薇绣在了绷子上,淡粉色的花瓣,带刺的茎,落在素绸缎上栩栩如生。
大小差不多适合做一个香囊。
柳凝想起,自己似乎曾答应过景溯,要亲手绣一只送给他。
她便继续绣了起来,绣了一上午,香囊堪堪完成。
然而柳凝看着手里的香囊,随即又想到,她好像也没什么机会送出去。
景溯如今待她生疏冷淡,恐怕不会收下……她也不可能不顾颜面自尊,觍着脸贴上去,自讨没趣。
柳凝将香囊丢到一边,觉得自己果然是太无聊了些,竟做起了这些多余之事。
她懒懒地靠在廊边,想起婢女来信,说是这两日间,顾曦便会回来。
正好,她要将赵承和的事情,好生与他谈一谈。
她是不会嫁给赵承和的。
柳凝微微阖眼,比之从前,她好像有些变了。
她只对报仇坚决,从不在意其他事,也不在意其他人。
至于和什么人在一起、嫁给什么人……只要有利,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不曾期待过姻缘,觉得无所谓,就算到了如今,对嫁娶之事,也没存过什么憧憬或是幻想。
但她终究学会了拒绝。
至少,她知道了她不喜欢什么。
柳凝在廊边靠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忽然有婢女匆匆赶来,将一封花笺递了过来。
是长乐公主送来的帖子。
柳凝拆开看了一眼,竟是约她午后到她私宅中参宴,说是府里新进了几品天竺睡莲,要与一众贵女品评欣赏。
她把请柬捏在手里,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应了长乐的邀约。
反正顾曦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把话讲清楚便无事,又何必拂了这北梁公主的脸面。
一架香车载着柳凝到了长乐的私宅。
她由府中婢女领路,穿过重重庭院,发现长乐府上除了贵女,也有几名男客。
赏花宴设在临池的水榭中,纱帘降下,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长乐坐在主位上,柳凝则坐在她下首左位。
她来得尚早,此时水榭里只有她们两人。
柳凝问起府中男客之事,长乐掩着唇笑:“六哥哥也在,他也带了几位朋友来。”
柳凝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如此。
却又见长乐持着一把团扇,掩住半边脸,悄声道:“南陈那位太子殿下也来了……阿凝你,高不高兴?”
长乐的声音只容她一人听见,柳凝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难道长乐发现了什么?
她不觉得她露出了什么破绽,景溯那边对她的态度也是生疏冷淡……或许这只是长乐的试探。
“公主说笑了,我也就见过那位太子两面,能生出什么心思来。”柳凝轻轻说,“听说陛下有意选一位公主,嫁至南陈,也不知道最终是哪位公主……能与那位太子结下姻缘。”
“确有此事。”长乐点点头,“只是人选,父皇还未定下来。”
柳凝问:“若选的是公主您呢?”
长乐一愣,随后低头笑道:“那……自然是顺从父皇的安排,梁陈缔盟结好,我身为皇女,自然责无旁贷。”
她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有一丝羞涩无意间从语气里流露,两颊也升起一抹淡淡绯色。
似乎对景溯本人,也是颇为中意的模样。
柳凝将她的反应收进眼底,只是反试探一小下,这公主便将心意流露了出来。
至于刚刚长乐向她提起景溯,恐怕也未必知道他们关系,不过是存了试探之意,想看看她是不是也对景溯有意。
“公主与太子殿下,可谓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柳凝弯起一抹笑意,柔声道,“阿凝就在此,祝愿公主能达成心中所愿。”
这话说得颇为熨帖,长乐也不免笑了起来。
那夜她见景溯抱着柳凝,还以为他二人有什么纠葛……然而此时,柳凝却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大方,看着就不像对景溯有什么情愫。
看来是她多虑了。
长乐眼里的猜忌慢慢褪去,随后她取了桌上酒盏,对着柳凝举了举:“是我误会了……承你吉言,来。”
柳凝持了杯盏,却没喝,只是沾了沾唇,随后放下。
“阿凝怎么不喝?”长乐问,“这是特制的莲花酿,青莲入酒,整个燕京城,独独我府上有,就连宫中,也是没有的。”
“我身子不好,饮不得酒。”柳凝解释道。
“瞧我,竟忘了这一着,罪过、罪过。”
长乐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命婢女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托着木盘上前,将一杯蔷薇露放在柳凝面前。
“阿凝既然喝不了酒,尝尝这蔷薇露倒也不错。”长乐说,“这亦是我府中特制,未掺酒水,尝尝?”
“那便承了公主美意。”
柳凝将面前杯盏拿起,一阵清幽的香气入鼻,味道不似寻常花酿那般浓重,别有一番清冽之感。
入口则是恰到好处的甘甜,确是难得的珍品。
柳凝饮罢,微笑:“确实是好东西。”
“我府上好东西可不少,六哥哥府中也是。”长乐轻轻笑道,“阿凝,若是你能成为我的六嫂嫂……”
“六殿下天潢贵胄,自有名门淑女相配。”柳凝没有让她说下去,“殿下定能觅得良缘,还请公主……莫要再提此事。”
长乐摇头,长叹一声:“阿凝啊,我六哥的好处那般多,为何你就——”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无益。”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也罢。”长乐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你既然话说得这样明白,以后我也不会再强行撮合你与六哥……你也不必总是找推辞,避着我们。”
这样最好,柳凝想。
她本也不打算得罪这兄妹二人,没打算交什么朋友,只要不替顾曦结仇便可。
不一会儿贵女们也都到了水榭,纷纷入座,场面顿时热络了起来。
莲池上有一座戏台,正对着水榭,距离不远,上头安排了歌舞与戏曲。
柳凝对歌舞兴趣不大,戏却瞧得津津有味,长乐特意请了燕京最有名的戏班子,排了一出《目连救母》,此时正在那浮水的戏台子上演着。
这是个天竺传说,她从前在杂书上读到过,是个孝子成佛之后,救助度化其母的故事。
这戏里的母亲,却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死后入地狱,本就是她该有的报应。
这个故事总是给柳凝很微妙的观感。
大义灭亲是正道,孝悌忠信却也并非无理……若是这样的事情叫她碰上,恐怕也是难以抉择。
鼓乐琵琶吹吹打打,水袖缠绕着花腔,正唱着那句“彼苍梦梦,我佛昏昏”,柳凝却忽然头晕了一下。
她伸手扶额,晃了晃,觉得眼前有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