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泛起一阵寒风,穿堂而过,柳凝睁开了眼。
她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景溯,景溯也低头看她,最后慢慢松开了手。
杏花酿温在红泥炉上,冒着丝丝白气,柳凝静默半晌,问:“殿下不再记恨我了?”
“……”景溯给自己倒了一盏杏花酿,“你想多了。”
柳凝轻轻一笑:“殿下总是言不由衷。”
景溯面色微沉,放下玉盏朝她看过来,柳凝没等他开口,又道:“今日是我生辰,殿下送我的礼物呢?”
“你还好意思问孤讨要?”景溯微微挑眉,“之前拿一支曲子来敷衍孤,还指望孤会跟你礼尚往来?”
他说着,拢了拢衣袖。
其实为她备好的生辰礼,就藏在衣袖里,带了过来,却偏偏并不想给她。
景溯盯着柳凝的表情,不过她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只是弯起唇角:“那支曲子,我只弹给殿下一人听过……那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心意,殿下原来不喜欢么?”
他自然是喜欢的,只不过不想当着她面承认罢了。
柳凝又说:“既然殿下没有准备生辰礼,那么,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么?”
“你要孤放你去?”景溯问
“不。”柳凝摇头,“我只是想,能在新年的时候,到外面的街市上逛一逛就好。”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要求,景溯答应了。
他们又在水榭边坐了一会儿后,景溯起身,离开前从袖中取一支卷轴,放在柳凝面前。
“给你的。”他说,“生辰快乐。”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柳凝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看见水榭外静静飘落下来的雪。
又是这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面前的卷轴打开。
是一幅画,从笔触上能看是他亲手描摹,画上是一片杏花林,粉白娇嫩的花簇在枝头,四周云雾缭绕,一只白羽黑颈的鹤,喙间衔着一枝杏花,张开翅膀停落在花林间。
是羽鹤衔花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当时讲给景溯听时,他分明表示不喜欢……却最终还是记在心里面,将她所言描绘下来,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柳凝指尖轻轻抚摸着画卷,唇角不自觉扬起,随后又渐渐平了下去。
她当时跟景溯说,鹤衔花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但,其实是有的。
在她刚开始说起那个故事的开头时,结局就已经很清楚地浮现在了她的脑中。
素女对人间男子动情,天律却将两人分开,素女化身为白鹤,衔着最初相见时的花枝,去见男子,并落下身上的一支鹤羽。
男子拿着花枝和鹤羽,做了一场两人厮守的美梦,然后梦醒,他再也记不起任何与素女有关的事情。
素女消去了他的记忆。
然后她回了天上,向天帝请罪,闭关修炼二百余年,再关时,那凡人早已不知过了几世轮回,而素女也未再去找过他。
前尘种种于她,不过是命里需历的一场情劫。
这场情劫历完,此后便应当恪守太上忘情之道——却不是因为天条严苛,而是因为,她有她应尽的职责。
神女司掌万物生灵,受万民香火供奉。
又怎能因为区区情爱,便将肩上的责任悉数卸下。
神也好人也好,与情爱相比,往往还有些事情更加重要,被等待着去完成。
柳凝觉得这结局合情合理,只是当着景溯的面讲来,恐怕是有些煞风景。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鹤喙衔着的那枝杏花上,浓墨重彩入眼,忽然有些想知道,在景溯的眼里,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不过他是怎么想的,终究也是与她无关。
柳凝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收在袖子里,然后望向水榭阑干外,看着雪花温柔而冰冷地降落。
此后的一个月里,隔三差五便会下雪,素白将这座朝暮居裹起来,处处皆是琼楼玉阙,一派祥和安然。
景溯偶然会来,但随着年关将近,似乎也繁忙起来,来这里不如之前频繁。柳凝也不觉得寂寞,只是不急不躁地待在宅邸里,时而弹琴鼓瑟,时而教阿嫣读书写字。
剩下的时间里,她便用来绣一件外衫。
外衫是男子式样,厚棉材质,即便是贴身穿也很舒适;浅杏色的底上,柳凝用银线绣了杏花与云纹,然后黑白丝线穿插,在袖袍与下裾上绣上振翅欲飞的鹤,做工精细,雪鹤翅膀上的羽毛,皆根根可数。
她赶着在除夕前做完,剪掉留下的线头,然后将衣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景溯就在这时推门而入,柳凝见他进来,微讶:“殿下这么早便来了?”
她知道他今日要来的,他之前应了她,要陪她外逛逛。
但今日宫中亦有宴饮,她以为,他怎么也得到了深夜,等宫宴结束后再来找她。
“宫里的除夕宴,本也没什么意思……孤以醉酒推脱,提前离了场。”景溯说,“既然应了你,自然是要说到做到。”
他说着,目光落到柳凝手里的衣衫上:“这是什么?”
“给殿下补上的生辰礼。”柳凝说,“殿下不是觉得我敷衍么,我便亲手缝了一件衣衫,不过可能比不上宫里……”
“给孤看看。”
景溯打断她的话,将她手里的外衫拿过来,展开瞧了瞧。
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流露,但细看却可发现眉眼较平日略有舒展,想来,他应该是欢喜的。
柳凝走到他面前:“我替殿下换上,好不好?”
景溯没有拒绝,将身上原本穿着的外衫除去,然后任由她将新做的衣衫穿在他身上。
柳凝替他穿好衣服,将他胸前的衣襟理平整,然后围上玉带,用银钩扣好。
她正要收回手,却忽然被他的手一把握住。
柳凝慢慢抬起眼,望进景溯略显幽深的眼里,心头微微一跳。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直到从门外传来几声檐铃响动,景溯才微微回神,松了她的手,将目光移开。
“走吧。”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下雪,空气里泛着凉意,两人各披了一件毛绒斗篷御寒,景溯黑色,柳凝白色。他们坐着马车离开朝暮居,然后在最繁华的街市下车,并肩而行。
汴京城的除夕夜,一如往年的热闹。
街边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灯色流转,火树银花;游人穿行于街市,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欢声笑语。
景溯与柳凝来到河边,水面上有画舫行过,还有河灯,三三两两地散落着。
在除夕夜,百姓们常将心愿写在纸条上,塞进莲花河灯内特制的空槽里,然后放进水里,顺着水波漂远,以此祈祷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一旁便有摊贩售卖河灯,柳凝买了两盏,递给景溯一盏。
她提笔要写心愿时,却听到他忽然开口。
“你知道,这河灯最终会流到哪里么?”他指着远处的河道,“顺着那边往下,一直沿西南方向漂流,最终会落入一处深潭,慢慢沉下去,沉到水底,和鱼虾的尸骨一起烂在淤泥里。”
柳凝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
“想靠这东西许愿,没用。”他把莲花灯里的纸条展开,“所以,应该在张纸上,写上想要忘记的事……这些事最终沉没下去,一笔勾销。”
“然后,就可以重新开始。”
柳凝心念一动,景溯捧着手里的莲花灯,也朝她看过来。
空气好像瞬间静下来,只能听见水面上细细的波纹声,柳凝听到他问。
“重新开始,你愿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