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

柳凝被锁在房里,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放了出来。

虽说是放了出来,但活动范围其实也只局限在这座宅邸,门外有侍卫驻守,不允许柳凝外出,而她身边也常跟随着两名婢女,其中一个是素茵,另一个名叫岚芷,想来一样也是景溯派来监视她的人。

她所在的这座府邸并不陌生,名为朝暮居,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金丝笼,在离开卫府前,景溯曾带她来过一次。

几经波折,最后还是到了这里。

朝暮居依山傍水,景色雅致,内里所建的雕梁画柱、亭台水榭皆是一等一的精巧华美。宅邸正中央是雪霁院,院内花树草木环绕,中间是一座二层小楼,檐角缀着护花铃,是柳凝住的地方。

这里人不多,很静,她日日无事,便待在小楼二层远眺,或是拿本书随意翻翻。

景溯一直没有来过,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柳凝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多久,直到七日后,素茵和岚芷将她带了出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朝暮居的大门口。

景溯坐在里面,柳凝撩开车帘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只锦盒。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等她坐下后,打开了锦盒:“把这个戴上。”

那锦盒里装着一对手镯,约摸一指宽,纯金制成,上面镂空雕刻着繁复工巧的花纹,还散落着细小的玛瑙璎珞。柳凝将两枚金镯子取出,发现上面各有一个锁孔,扣上容易,再打开却需要与其相配的钥匙。

镯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链子将两者连在一起。

原来是副制作精美的,镣铐。

柳凝抬眸:“一定要这样么?”

“你没得选。”

景溯冷冷地抛下一句,一把攥住她的手,略有些粗暴地将镯子扣在了她的腕上。

手腕纤细、雪白,金色镂空的花纹,配上浅瑰色的璎珞珠宝,晕染出一丝活色生香来。

景溯目光微顿,随后匆匆移开视线。

他没再看她,只是沉声吩咐马车驶动,车轱辘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碾过朝暮居门前的石板路。

柳凝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儿,反正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一路上车里安安静静,两人曾多次同车共游,唯独这次相顾无言,景溯一身暗青色蛟纹直,外罩鹤氅,靠在车壁边,摩挲着玉扳指,闭目不语。

他似乎不愿意看到她。

这也那怪,无论如何,他还是险些死在她手上。

柳凝靠在坐塌边,眉目轻敛,表情虽然安静,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既然不愿意见她,又何必将她叫出来折腾……她抚了抚手上的镣铐金镯,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马车晃悠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停在了一座酒楼门口。

望仙楼。

这座酒楼她不是第一次来,当初与景溯相识不久,他曾半强迫地将她带到此处,轻薄戏弄。

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

景溯捏住手镯之间的细链子,牵扯着柳凝往前走,她必须紧跟着他的步伐,否则就很容易被绊倒。

望仙楼有三层,他们上到了最高层,凭栏处的一间雅座,往下看可以看到楼对面熙熙攘攘的街景。

此时街上热闹至极,百姓们拥挤着、吵闹着,似乎在围观着什么,而从三层楼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人们挤着要看的是什么。

行刑。

被绑在刑柱上的人,柳凝再熟悉不过,是卫穆、还有卫临齐,不过并未见到卫临修的身影。

她心里有疑惑,但还是暂时按捺下去,目光定在上刑的那两个人身上。

卫临齐曾是将军,如今有气无力地靠在刑柱上,早没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卫穆更是苍老得令人心惊,发须尽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活像一具骷髅。

卫家父子受的是剐刑,一百二十刀,示众。

此时刑罚刚开始没多久,然而两人前胸、腿上却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黏黏答答地糊成一团,不似人样,一开始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声音越来越低弱……四周人群里,也时不时发出抽气声,有些柔弱的姑娘家见不得这场面,看到一半,甚至忍不住弯腰在地上呕吐起来。

柳凝一向也见不得血,她晕血,可此时却冷静得出奇,双目一瞬不瞬,瞧着那残忍血腥的场面。

店家小二很快将菜肴呈了上来,瞧了眼外面,颤声问了句要不要替他们将帘子遮上,景溯说了句不用,随后挥挥手叫他离开。

八仙桌上的菜点琳琅满目,杏仁豆腐、红烧狮子头、松鼠桂鱼、金钱虾饼……满满摆了一桌子。

景溯扫了眼面前的菜肴,抬眼看向柳凝:“吃吧。”

他自然不是好心请她吃饭,柳凝心里明白,不过还是端了一碗芙蓉鱼羹到面前,用银勺轻轻搅拌着,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脸色没有什么异样,食欲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如平日里进餐的模样。

景溯掀了掀唇:“看着这种场景,亏你还能吃得下东西。”

“这没什么。”柳凝面不改色。

她用小银勺舀起鱼羹的姿势,温婉而优雅;一双杏眼即便无情,也是温柔和煦的形状。

景溯盯了她半晌,笑道:“蛇蝎心肠。”

“是,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女子,殿下不知道么?”柳凝放下勺子,轻轻颔首,“……看上我这样的人,后不后悔?”

后悔么?

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景溯想,她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

生了一张清丽秀雅的脸,温柔纤弱得好似芙蓉花,实则却是偏执狠毒到了骨子里,一颗心又冷又韧,不逊男子,半分女孩子家的柔软也没有。

“殿下待我真好,能让我亲眼看着仇人受尽酷刑而死。”柳凝说,“可惜,不能由我亲自动手,手刃卫家父子……解我心头之恨。”

她受过的苦、她阖族亲人的含冤枉死,如今都化作千刀万剐,报在卫家父子的身上——这正是天理昭昭,因果报应。

她怎么会怕呢?

高兴还来不及。

柳凝忽然拿起桌边的铜铃,摇了摇,唤来小二:“烦请上一壶酒。”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酒?”

“拿你们店里最烈的来。”

柳凝没有理会小二诧异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很快一壶烧酒端上了桌,她倒了一杯,然后看向景溯:“殿下要来一杯么?”

景溯冷冷地看着她:“你自己喝。”

柳凝也不在意,看了眼窗外的行刑,随后饮了一口杯中酒。

烧酒入喉,像是刀子一般,刮割着她的喉管,炙热而刺痛,柳凝极少饮酒,更没喝过这样烈的酒,一入口,便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她平息片刻,想要再饮一口,手里的杯盏却被景溯一把夺过。

他泼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掷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看上去有些愤怒。

“你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我高兴。”柳凝笑道,“殿下恨我入骨,难道还在乎我饮不饮酒?”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景溯的心思,明明已经不打算在意她,可却还是见不得她饮酒,见不得她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对自己毫不怜惜。

“你——”

景溯拽紧了连在她手腕上的细链子,发出细细碎碎的脆响,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雅座边的珠帘却忽然被掀开了。

“太子殿下好雅兴。”

顾曦站在门口,目光落到柳凝身上,金面具下的薄唇微微翘起:“这位夫人……倒像是……”

“顾曦。”景溯冷声道,“之前行刺孤的那名刺客,虽然已经死了,但想要找到她究竟来自何处,也并非难事……如今你代表北梁来本国谋政议事,想来也不愿横生事端,毁了两国盟好。”

他意有所指,显然是对妙音的底细有了一定把握,虽然没有揭发,却拿过来作为把柄,威胁顾曦不要多事。

顾曦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睛盯了景溯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殿下的提醒,臣记下了。”

他说完,瞥了柳凝一眼,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像是在说:他没办法救她走了。

顾曦收拢折扇,用扇骨掀起珠帘,他离开后,垂下的珠帘相互敲击,发出清脆圆润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柳凝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转头,看到景溯勾着手里的链子,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

“真是好手段,连顾曦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他说,“……是不是但凡是个男子,你都不会放过?”

柳凝皱了皱眉,没答话,景溯也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各坐一边,望着窗外刑场,卫家父子被缚在刑柱上,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能看的地方。

“没什么意思了,”最后景溯开口,“走吧。”

柳凝被链子带着,出了酒楼,两人穿过人群,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忽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人群中一阵窜动,乱了套,推搡拥挤间细链从景溯的手中滑落,他倏地转身,看见柳凝被人流裹挟着往另一边去。

景溯急忙伸手,没抓到,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

再挤开重重人群时,柳凝已不在原处,彻底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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