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间或伴着隆隆雷声,柳凝推开卫临修,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刚刚的话只是一时冲动,卫临修怔忡片刻,握紧的拳最终还是松开了:“……没什么。”
“我有些累了,就寝吧。”
卫临修没再多说什么,将湿透的衣衫换下,翻身卧在床上。他背对着,柳凝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紊乱的呼吸声里,得知他一夜都没能睡安稳。
第二日柳凝起身时,卫临修已经走了。
今日是休沐日,他不用去上值,想必是又到了醉梦楼买醉,逃避现实。
柳凝不仅知道他去醉梦楼的事,还知道他和一个名唤妙音的乐妓走得近。不过,她对此并不是很在乎,她对卫临修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烦恼。
天气渐渐冷了,难得有这样日光和暖的一天。
香雪院的角落里几丛木槿花开得正好。
柳凝坐花间的石桌边,闲闲地对着花丛描花样子,然后理出淡紫色的丝线,绣针穿引,在素白的缎面上一缕一缕耐心地穿缀着。
眼前忽然一片阴影落下来,遮住了日光,柳凝停下针线,盈盈抬起眉眼。
景溯出现在这里,她早就不意外了。
“绣给谁的?”他取过她手里的花样子。
“没有谁,只是随便绣绣,打发时间而已。”
“既然这么闲,就不知道主动来找我?”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每次都要我亲自到府上来看你?”
柳凝慢慢理着手里的丝线:“我以为……殿下是很乐意主动来看我的。”
景溯一怔,柳凝便在这时将他手里的绣样拿回来,继续绣那未完成的花样。
她一身浅衫坐落在花丛间,头微低,两指拈着绣花针,穿针引线的姿势颇为好看,端是一副优雅静美的模样。
景溯瞧着她,也不再多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欣赏。
他们二人,难得有这样静谧而温馨的相处。
柳凝绣工熟稔,很快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开在了素缎上,她拿起小银剪,将多余的线头减去,瞧着手里的绣品也似乎很满意:“做个香囊倒是不错。”
“做好了送给我。”景溯在边上说。
柳凝微感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正打算拿起针,继续在这素锻上补些纹样,手却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握住:“过几日,我便要带你走了。”
风吹过花丛,带起一阵草木摇落的簌簌声,柳凝的指尖蜷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本来其实没这么快,不过景溯也腻烦了成日来卫府见她。
她本该待在他精心准备的屋宅里,仅由他一人欣赏……这香雪院的一草一木,总是在提醒他,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夫人。
“欢喜傻了?”景溯伸出指尖,在柳凝眉心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怎么不说话?”
柳凝抿了抿唇:“什么时候?”
“两三天后怎么样?”
“这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
柳凝说完,听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将她揽了过来。
她倒在他腿上,仰着脸,对着正上方景溯垂下来的视线,他把玩着她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人跟我走就好……我什么没有?”
柳凝怔了怔,随后微微一笑:“也对。”
也对,在这件事里面,从来就没有她能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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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溯说的是真的,没过两日,一封花笺送至卫府,交到了柳凝的手里。
花笺上写着约定的时间,午后。
柳凝铺开纸笔,正要回信,房门忽然被推开。
卫临修走进来,见到柳凝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花笺上,还没等她收好,便拿了起来。
花笺上字不多,意思也再明显不过,卫临修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放下了花笺:“你……等一下就要走了么?”
他不再像昨日那样激动,然而一举一动都毫无生气,像是只剩下一具空洞而麻木的躯壳。
柳凝低头:“我也没有办法。”
卫临修:“是我不好,没有保护你的能力。”
“只能说有缘无分。”柳凝叹息,“夫君,以后阿凝再也没办法照顾你了,你自己……多珍重。”
卫临修是背对着她的,柳凝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只是瞧见他的脊背好似轻轻颤了一下。
也只是隐约瞧见,很快他就快步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柳凝知道,他大概又去醉梦楼买醉去了。
她其实还算了解这个人,清朗隽秀的皮下,是一副软弱又糊涂的性子。他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本该当一辈子平平顺顺的官家公子。
可惜遇见了她。
刚刚和卫临修那一出,竟有些像戏台子上常演的苦命鸳鸯……柳凝本来有些想笑,但一想到之后很快要发生的事,她的唇角便平了,随后唇缝间逸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拿起笔,匆匆将回信写了,似是又忽然想到什么,补了几句,这才封好交给传信人。
现在距离午后还有一段时间,柳凝提了个食盒,将今天早上新做的糕点装了一盘,放了进去。
她还没来得及盖上盒子,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肉手伸了过来,似是想要拿一块糕点尝尝。
柳凝握住那只小手,另一只手把盒盖盖上,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阿嫣,这个不能吃。”
阿嫣嘟着嘴:“为什么……”
“这是做给别人吃的。”柳凝说,“厨房里还有一些多做的,我叫人给你拿来。”
她唤来婢女,去香雪院的厨房将剩下的糕点拿来,用丝帕兜着递给阿嫣。小姑娘原本有些怏怏,这下又高兴起来,捧着糕点吃着,两腮鼓鼓的像只胖金鱼。
自从沈月容死后,阿嫣就被柳凝养在了香雪院里,如今她要走了,这孩子自然也该有个去处。
柳凝耐心地等阿嫣吃完点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阿嫣……想不想去太子殿下那里玩几日?”
“太子表哥?”
“嗯。”柳凝点头,“想去么?”
她知道阿嫣对景溯观感很好,果然话音刚落,阿嫣就兴冲冲扬起脸:“好啊。”
“好,等一下我就叫素茵将你送过去。”柳凝微笑,“等去了太子殿下那里以后,阿嫣要乖乖的,不惹祸不添乱。”
她柔声叮嘱了几句,然后打算去阿嫣的院落里,让婢女将她的日常衣物收拾一下,一道带过去。
谁知走了两步,裙角却被拽住了,柳凝回头,阿嫣软软糯糯地问:“婶婶不一起去么?”
柳凝微怔,摇头:“我不去。”
“真可惜……”阿嫣说,“婶婶就不想见表哥么?”
“……为什么这么说?”
“二婶婶不是喜欢太子表哥么?”
柳凝愣在原地,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随后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喜不喜欢……这样复杂的问题。
这个问题柳凝没有回答,只是随意地岔开话题,牵着阿嫣的手回到院子里,着人将东西收拾好,然后,她目送素茵领着阿嫣上了马车。
柳凝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缓缓舒了口气,她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就是……她低头瞥了眼手里的食盒,就快到了与景溯约定的时间,她也该出发了。
信笺上约定的地方是江边,柳凝按时到了地方。
这个时辰游船的人不多,江边停着一艘孤零零的小画舫,柳凝一眼看到站在船舷边的男人,一身杏色浅衣,玉冠束发,手里拿着把描金折扇,正背对着她,似乎在远处眺望。
像是若有所觉一般,景溯收起折扇,回过身,瞧见柳凝,微微翘起唇角:“这回你倒是守时。”
柳凝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上来。”
她没动,景溯也没开口催她,只是手仍然伸着。不过也没过多久,柳凝就将指尖搭在了他的玉扳指上。
她的手指一触到他的手,就被紧紧地握住。
柳凝被景溯拉着上了画舫,进了舱室里,然后从窗格外看到船桨荡开縠纹,渐渐远离江岸边。
上了这艘船,有些事情就不能回头了。
不过她本也没有回头的打算。
柳凝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解了披风,挂在一边,再回头时,景溯正坐在软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柳凝在他身边坐下:“殿下,阿嫣到东宫了么?”
“嗯,我已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她。”景溯说,“不过,虽说她是我的表妹,但终究姓卫,你把她带离卫家,托付给我……这样对她好么?”
“若殿下都护不住她,还有谁值得托付?”柳凝说,“至于卫家,早晚是要覆亡的,我只是……早做打算而已。”
她语气略有些沉重,景溯揽住她的肩头:“好了,不要再想别的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该聊聊我们的事才对。”
柳凝微仰起头:“什么事?”
“自然是和我在一起以后的事。”景溯笑道,“如今你离开了卫家,再也不用见到你憎恨的那群人……高兴么?”
“……高兴。”柳凝说,“只是,卫家的仇我还没报。”
“我不是说过,你的仇,我会替你讨回来的。”景溯叹了口气,“你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哪有什么报仇的能耐……跟了我之后,安心地等我为你报仇才是。”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上了船后她不再戴着那些做人妇时的发饰,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不添任何装点,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像极了一只柔软乖顺的猫。
景溯温柔地顺着柳凝的头发:“说实话,有些时候,我真的看不太懂你……明明头脑也还算清楚,怎么唯独对报仇的事情这样天真,会觉得靠你一个人,就能把一整个家族颠覆过来?……那并不是小打小闹、略施小计就能办到的事情。”
虽说如今卫家势微,但卫穆仍在朝为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里是一个女子便可以轻易毁去的存在?
景溯说话的声音很轻,不过柳凝还是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她敛眸微笑,轻轻靠在男人的肩头:“殿下说得有道理……是我想得太容易了。”
柳凝知道,她这个样子,应该很讨他的喜欢。
她闭目靠在他怀里,唇角弯着温柔的弧度,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刚刚所说的话。
为什么只靠一个人?
因为她只有自己,别的人,她谁也不信。
就连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一样,尽管他对她很好,可那也是有所图谋的——他只是想要得到她。
也许得到她以后,他很快就会厌倦,那么所谓的誓言和约定,也就都成了空谈。
江上浪迹,船身颠簸了一下,柳凝睁开眼,忽然抬起头,对着景溯微笑了一下:“差点忘了。”
她从他怀里起身,将放在一边的紫檀木食盒取了过来。
景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靠在塌边,瞧着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碟精致的点心到面前。
“这是……?”
碟子上的点心小巧玲珑,模样精致却又新奇,就算他尝遍了宫中珍馐,也不由得眼前一亮,拈起一枚:“你做的?”
“嗯,我学了许久,总算做得像样些。”柳凝说,“这本来是荷花糕的做法,不过我把外形改了改,就费事些……殿下觉得像什么?”
浅白色,五瓣,中间点了几点淡绯,有如花蕊一般。
景溯瞧了瞧:“怎么用这个形状?”
柳凝拈起一块:“殿下不是喜欢杏花么?”
“哦。”他唇角弯起,“特意为我做的?……阿凝什么时候肯对我这么好了?”
“等到了新地方,我就是殿下的人。”柳凝轻声道,“总得慢慢学着……如何去侍奉殿下。”
景溯盯着柳凝,忽然笑了起来,搁下了手里的杏花糕。
“殿下不喜欢么?”
“我不吃这个。”他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我要你手上那个。”
柳凝看了眼手上的杏花糕,递了过去。
然而景溯并没有接过去,只是斜斜倚着榻上的软枕,笑而不语。
柳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思,指尖顿了顿,脸上瞬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朝景溯挪近了些,将手里的杏花糕递到他唇边,目光对上男人那双略微弯起的眉眼,低下了头。
她还是不太擅长,或者说不太习惯这样亲狎的举止。
就像有意作弄一样,景溯吃得很慢,气息喷在她的指尖,带起一丝微痒。柳凝抿着唇,好不容易等他吃完,正要收回手,手腕又被他捉住。
“我还没吃完。”
他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唇沾上她指尖,将剩余的糕点残渣舔去。
柳凝没料到他这样,睁大了眼睛,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用巧劲一带,倒在榻上。景溯摸了摸她滚烫的侧脸,低低地笑起来:“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女人么,就这样……就不行了?”
“不是说还要学习如何侍奉我……不如……我来教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随后就像陷进了一场幻梦里,两个人在榻上滚作一团,衣衫凌乱,柳凝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听到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忽远忽近,随后似乎有丝竹琴弦之音传来。
柳凝清醒了些,稍稍推开景溯。
“怎么了?”他问。
“嘘。”她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瓣上,“你听,好像有乐声。”
乐声和着波涛声,越来越清晰,除了绵柔的琴声与萧曲,还夹杂着一串清冽的琵琶声,曲调婉转轻快,好似玉石轻敲、流水潺鸣之声。
食指指节上传来轻微刺痛,景溯轻轻咬了咬,移开唇:“什么曲子,这么入神?”
“这琵琶曲,弹的是江州的曲调。”柳凝说。
她从榻上起身,站在窗边,朝不远处的花船望去,景溯也慢悠悠地理了理衣冠,走到柳凝身边:“想家了?”
江州并不是她的家,不过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景溯知道她对那里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感。
“既然喜欢听这曲子,把人叫过来便是。”
他替她理了理头发,然后出了舱室,到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艘小舟便载着一个清秀娇怯的少女,上了画舫。
少女抱着琵琶坐在景溯与柳凝正前方,用拨子轻轻拨弄着丝弦,弹奏着江州小调,一双手生得极美,玉骨冰肌,弹奏的技巧却也不俗,灵活而迅速,像是一尾难以捕捉的游鱼。
一曲终了,少女放下琵琶施了一礼。
“弹得真好。”柳凝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头:“……奴婢名唤妙音。”
“妙音,当真人如其名。”柳凝微微弯唇,然后侧头睨了景溯一眼,“可惜……离殿下的水平,却还是差了些。”
景溯挑眉:“阿凝想听我弹?”
他似乎也颇有兴致,没等柳凝开口,便招了招手,将妙音叫过来:“琵琶给我,你下去吧。”
妙音将琵琶递到景溯手里,他伸手拂了拂丝弦,似乎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斜斜抱在了怀里,抬眼看到妙音还在面前:“你怎么还在?”
妙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奴婢……忘记把琵琶拨子递给殿下了。”
景溯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少女将拨子递上,他伸手去接,然而琵琶拨子却未落到掌心里,反而寒光一闪,从拨片里抽出一把又薄又窄的刀刃,直直冲着他过来。
刺客。
这场面景溯并不是第一次见,惊诧之余,也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往另一边躲开。
然而身体却像是忽然不听使唤似的,麻木了一般,行动迟缓了许多,眼前这一刀便没有躲过去,刀锋狠狠地嵌进了肉里。
景溯闷哼一声。
妙音将刀片猛地抽出来,正欲刺下第二刀,手腕却被景溯用力攥住,他一把将她整个人往下扯,然后另一只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往旁边干脆利落地一拧,那少女便像是被掐断脖子的小麻雀,歪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他似乎是硬撑着一口气,做完这些便失了力气,怀里的琵琶掉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景溯虽避开了要害处,伤得却也不轻。他似乎很痛,脸色苍白,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额头上沁满了冷汗。
他慢慢从榻上滑落下来,靠在塌边,鲜血在伤口处晕染开来,顺着指缝渗出,一点一点滴在地面上。
刚才那番争斗,桌上的杏花糕也掉到了地上,沾了血,柳凝看到浅白的颜色被慢慢染红,很快移开了视线。
她晕血,有些想吐。
景溯的目光也落在那被血沾染的糕点上。
他神色难辨,柳凝看不清这里究竟蕴含了几种情绪,只看到最后,他唇边勉强弯起一抹薄薄的讥诮,虚弱地抬起眼,朝她这边望过来。
“你……很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闭上了眼,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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