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杏花伞的伞骨边沿,溅起一朵朵小小的雨花。
柳凝握着伞柄,往前走着,脸上神情淡漠。
与景溯约定的地方是如意阁二层雅间,之前已去过好几回,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景溯第一次向她暴露出真面目,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
柳凝推开房门,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当时就是在这里,他拿玉佩威胁了她……如此反复纠缠暧昧至今,她依旧未能斩断这份孽缘,挣脱出他的掌控。
房里没人,景溯把她叫过来,自己却不在。
柳凝便先在一边的软塌坐上,盯着铺在地面上的白色绒毯,微微出神。
先前在灵堂待了许久,她身心俱疲,此时就算在这里,眼前好像依旧有一片片的白幡,目光这些透过晃动的丧幡,仿佛能看到沈月容还活着时的音容笑貌。
柳凝幼年时关于沈月容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记忆里更多的,是嫁入卫府后的沈氏,她好像从未开心过,鲜活气在深宅大院里被一点点磨干净……直到临终前回光返照,才终于有些做姑娘时的影子。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是悲伤多一点,还是对卫府的恨意更多一些。
不过无论是什么情感,都很快戛然而止。
柳凝感觉到发间落下了一片轻盈的布料,忍不住抬头一看,景溯正拿着一方丝帕,站在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替她擦拭着头发。
她来时雨下得很大,撑了伞也难免淋湿,头发到现在还有些发潮。
景溯的动作很轻柔,柳凝默默瞧着眼前的男人,她刚刚沉溺于心事,连他进来也未曾察觉。
“……殿下。”被他这样对待,柳凝总觉得不太习惯,想让他停下,可正欲开口,唇瓣却被他按住。
“嘘。”
景溯制止了她,只是在一室静谧里,继续将她的头发擦干,柳凝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随后被一声“吱呀”的推门声打断。
有婢女目不斜视地进门,将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放到桌案上,那碗里盛着淡黄色的汤汁,冒着层层热气。
是姜汤。
婢女很快躬身离开,景溯将那玉碗端起,银勺轻轻翻搅几下,递给柳凝:“趁热喝了。”
这是临时准备的,他刚刚不在房中,便是到楼下去吩咐下人现熬一碗姜汤,为她驱寒。
柳凝还未走进这如意阁之前,景溯便在二层窗边看到了她。
雨下得不小,她又好似心不在焉,手里虽拿着伞,却也不好好挡雨,头发和衣衫都湿了,却还恍然未觉。
她身子不好,却还如此不顾念自己的身体,他有些生气,但想起今日是沈氏忌日,知她难过,心里的气便也消了,只是无奈地吩咐人为她熬了碗姜汤,然后又替她寻了件干净清爽的衣衫。
“把衣服换好。”等柳凝喝完,景溯把一套衣裙递给她,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停下来,柳凝把换下的衣衫放到一边,低下头,将身上的衣带系好。
衣服很合身,而且不似往常他寻来的那些绫罗锦裙,似是考虑到她府中丧事,送给她的,是素色衣裙。
柳凝把最后一根衣带在腰间系好,手垂下放在膝头,抬起眼时目光无意间落在空了的碗上,忽然心头漫上一丝酸痛。
空了的药碗,银勺斜支在玉碗沿……从前给沈月容喂了那么多次药,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
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景溯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来,引入眼帘的,便是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柳凝换上了他准备的素衫,未干透的发垂在腰间,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脸色也是同样苍白,双唇轻轻抿起,细细的黛眉下,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看上去一片平静,实则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没哭。
女子总是分外柔弱的,遇到伤心事,垂泪掩涕总是在所难免……她却不。
景溯知道所有的事,也因此,他能明白沈月容对于柳凝,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此再看着眼前单薄纤弱的女人,心中怜惜之意愈盛。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拥抱住她。
柳凝被他忽然抱住,呆了呆,随后挣扎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她双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推开,毫不掩饰拒绝之意,“……可不可以改天?”
沈月容尸骨未寒,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与他这般温存……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
景溯一愣,松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情,本意只是想抚慰,却被她解读得这般不堪。
从前虽与她时时纠缠,但他行事也一直有分寸与底线,至今未曾逾越过最后一层,不甘下流,也算是对她的尊重……哪知在她心中,自己却落得像是寻常的急色之辈一般。
景溯看着柳凝,本想开口再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拂袖去了外间。
柳凝看着他出去,指尖握紧了紧衣袖,想起他先前的拥抱,确实与往常不同……那动作中毫无欲念,似乎只是想单纯地抱一抱她、让她好受一些而已。
她好像错怪他了。
柳凝心头泛起一丝异样,随后低叹一声,也不知现在是去是留。
她惹恼了他,留下来也徒增尴尬,不如离开。
柳凝正欲站起,可景溯却又从外间返身回来,手里捧着个檀木盒子,她见他进来,便歇了要走的心思,又乖乖坐了过去。
“你以为我叫你来,只是为了图这一时之欢?”景溯把盒子摆到柳凝面前,“你自己看吧。”
柳凝不解其意,然而打开盒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却是猛地怔住。
那里面东西不多,放着几支色泽陈旧的簪子,簪子下压着几枚海棠红花笺,上面摘录着诗句,字迹娟秀,再熟悉不过。
这是沈月容的东西。
花笺下还有书信,是当年沈月容与她堂兄彼此往来的信件,最下面,还有一只玉色香囊,上面绣着鹊登花枝的图样,却只绣完一半,便没了下文。
想来是当年,她正为着心上人绣香囊,结果才完成一半,便传来了萧家满门处斩的噩耗。
“她在沈府留下的东西不多。”景溯说,“除了这些,还有几件旧衣,到时候我叫沈府着人给你送去……”
“不必了。”
柳凝看着手里泛黄的香囊,紧紧捏了捏,然后靠在景溯肩头:“对不起。”
她说得很轻,也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景溯却觉得先前盘踞在心头的不忿,瞬间烟消云散。
他本也是很骄傲的人,可对上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景溯原本只打算把东西交给她就离开,可现在却不由得改了念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
柳凝闭上眼睛,听着窗外雨声,在他怀里汲取温暖。
她喜欢他么?
大概不喜欢。
但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他知道她的过往,也因此能明了她的心事;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令她反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为她做了很多。
在活着的所有人里,只剩下这个人,他能理解她在想什么,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柳凝不会因此轻易地喜欢上他,可是,她也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她孤独了很久,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感动。
尤其是沈月容去世以后。
“你想哭就哭吧。”景溯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鬓边的白色珠花,叹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样把情绪都压抑起来,强撑下去,只会倍增痛苦。
可是柳凝并不熟悉哭泣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柳凝埋在他胸前,“让我靠一下就好。”
景溯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从前难过时,似乎也曾如这般,在她的怀里寻求过安慰。
他也同她一样,遇到这种事,不会流泪,只是觉得疼痛到深处,会蔓生出一种麻木的无力感,让人提不起劲来。
可他是男子,本就不该流泪。
那么女子呢?
他从前只觉得女子柔弱敏感本是常理,可如今瞧着柳凝,似乎也不尽然……流不流泪这种事,本就与性别无关。
就像他心悦于她,本也不因为她是个女人,不是因为贪图她的容色。
“那就不哭,好好歇着。”景溯回过神来,拥紧她,“你想要靠多久,都可以。”
平日里,他总是轻慢中带着强横,不容她拒绝……然而却也有这样细腻温柔的时候。
柳凝不是第一次被他拥抱,但只有这次,她觉得靠在他怀里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
人脆弱的时候,好像往往会丧失一部分意志力,她现在似乎就是这样……前些日子他想带她脱离卫家的提议又浮现在了脑子里,柳凝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拒绝这个提议,可现在,却又稍稍松动了起来。
沈月容死了,卫家就只剩下那一团丑恶,待在景溯身边,总会比留在卫家舒心一些。
他比起旁人,可以稍稍理解她,对她也算体贴,还说过要替她报仇……这样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柳凝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说出妥协的话,但万幸,话只是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脸颊触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玉钩,冰冰凉凉一片,让她瞬间惊醒。
不该是这样的。
报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利用他可以多些便利,那也绝不是她回避自己责任的借口。
她无法保证这个男人可以永远对她好,更无法确定他得到她以后,还会不会履行当初说过的话——总之一旦做了这样的选择,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条,此后必须依附他而存在。
柳凝从景溯怀里抬起头,终于清醒过来,眼中原先积聚的脆弱渐渐消失,被另一种坚定与冷静所取代。
她也很快想起来时的目的。
“殿下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柳凝斟酌了片刻,轻声问。
“你说。”
“大嫂去后,还留下了阿嫣。”她缓缓道,“若有一日卫家倒了,能否请殿下施恩一二……保全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