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在说什么……?”
柳凝垂下眼,悄悄握紧了衣袖。
她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又一向深得卫临修信任,景溯的事情,应该不会被他发现才是。
至少不该这么快。
卫临修看了柳凝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在说柳重明。”
他待柳府中人一向亲近有礼,可此时提到柳重明,语气却透出一丝生硬。
柳凝听他说的不是景溯,悄悄松了口气,但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丝讶异。
她没想到,卫临修居然会对柳重明产生戒备。
柳凝微微挑眉:“……夫君为何要这样说?”
卫临修默然半晌。
“他……喜欢你。”他轻轻说,“并不把你单纯当妹妹看待,你……发现这件事了么?”
柳凝看着卫临修,烛影在他脸上晃动,他还是那样温和的表情,却总觉得哪里有些陌生。
她当然知道柳重明的心思,但她没想到,卫临修居然也会注意到。
而且他语气肯定,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可成亲一年有余,竟一丝半点也没透露给她。
他还知道些什么?
柳凝忽然觉得心里没了底,她自忖很了解卫临修,在她眼里,他一直是很好对付的。
“夫君真是的,乱说什么。”她抿唇一笑,偏了偏头,只当卫临修在开玩笑一样,“大哥一向人品贵重,我是他亲妹妹,哪里会有这种事……难道夫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
卫临修摇摇头,默了一会儿才道:“……只是感觉而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宴饮后酒醉躺在榻上,又做了关于柳凝的梦。
梦里黑漆漆的,她被一个男人强行拉走,他拼命地去够她的手,但只能堪堪擦过她的指尖,错过后,很快她便消失在黑暗里,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醒来后,房里空荡荡,没有她的身影,他忽觉心中不安,披起外衣出了屋,到了院子门口,没待多久,便看到黑暗里柳重明提着灯,和柳凝并肩走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卫临修虽然很信任柳凝,但并不傻。
他喜欢她,自然也能分辨出其他男人对她的情感。
从很早以前,卫临修就感觉到柳重明对柳凝的态度诡异,但当时心里只有模模糊糊的猜测——直到此刻,他看见这一幕,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心中的感觉却终于肯定下来。
这是他的错觉么?
卫临修立在桌边不语,灯火明灭,映在柳凝脸上,将她的五官勾勒得分外柔和。
“看来夫君的酒还没醒全。”她温柔地笑笑,“怎么还胡思乱想——”
没说完。
最后一字卡在嗓边,没来得及发出,柳凝忽然被卫临修抱在怀里,他手臂揽得有些紧,与平常大相径庭。
他的反常让柳凝不安,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他却不肯放,将头埋在她颈边,看上去有些疲惫。
“……夫君?”柳凝轻轻唤了一声。
“我没事。”卫临修声音有些哑,“可能……今天真的有点喝醉了。”
他也不知,心里这些烦乱的思绪究竟为何而来。
只是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坏事很快要发生……但他却无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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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柳凝辗转难眠,想到卫临修幽幽的目光,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自然不是内疚,她只是觉得心惊。
柳凝自以为对卫临修了如指掌,却从未发现他也有这样敏锐多疑的一面。
这次是逃过了一劫,他把注意力放在柳重明的身上,也许暂时还未察觉到景溯的事。
……下次呢?
就像是强行用纸去包住一团火焰,她再怎么努力,最后好像都很难摆脱被火焰反噬的危险。
在反复的思量中,柳凝累了,慢慢地陷入睡梦。
梦里卫临修不再是那副温情款款的模样,他赤红着双目,平日里抚琴作画的手掐在了她的颈间,恨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背叛他。
柳凝张了张嘴,想说她嫁进来,就是为了背叛的。
但嗓子被掐得紧紧的,发不出声音来,整个人如同溺水一般,呼吸不畅,寒雪夜里的刀戟与鲜血又似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她紧紧地蹙着眉,慢慢浮上水面,猛地睁开眼。
梦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伴着雀鸟清脆的鸣叫,轩窗半开,露出院子里的斑斓春色。
柳凝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在床边靠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
卫临修不在,听下人说,他一大早便跟着太子离开了柳府,外出公办。
柳凝听到景溯也不在柳府,稍稍宽慰。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她松一口气,那便是昨日惹恼了景溯,虽然并不是理智之举,却也阴差阳错,让景溯冷落起自己来。
否则还得在卫临修眼皮子底下应付他。
眼下他渐渐多疑起来,正该是避嫌的时候。
卧房里一片寂静,柳凝望着窗外春景,缓了口气,然后轻轻咳了两声,连忙把药瓶取出来,倒了两粒药丸在手里。
她看着手心里圆溜溜的药丸,有些怔神。
这是昨日下午景溯给她的,当时他还在窗外,言笑晏晏地望着她,谁知没过多久两人便闹翻了,不欢而散到现在,没再打过照面。
不过柳凝也无所谓,反正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没什么意思。
但药还是得吃。
她还是得对自己的身子稍稍上点心,再不在乎,至少也得多活几年,看到大仇得报,才不枉她撑了这么多年。
柳凝和着茶水将药丸服下,入口一丝淡淡的清凉甘甜。
她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绪调整好,觉得有了些力气,便起身换了一身家常衣衫,在桌案前坐下,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磨提笔,一页页翻看。
这是她从卫府带过来的册子,一直谨慎地带着,一到柳府便放进了暗格里,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里面记载了在卫府收集到的各项信息,账务、人事、在汴京的关系网……均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趁此时无人,柳凝提着笔尖沾了朱墨,一页页细细翻过,要紧处用红线圈画出来;边上还摆着另一支细笔,尖端蘸了靛青色,用作勘误修订之用。
她花了一大上午的时间,耐心地将这项工作做好后,把册子卷起,收进了袖中,然后去了正院书房。
柳承思今日休沐,应该待在书房里。
柳凝吩咐下人通传后,很快便被请进了房里。
昨日她回来得太晚,还没有好好和她的养父见上一面。
柳府清简,这书房里的布置亦是简单朴素,一如柳承思本人一般。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坐在书案边,形容清瘦,两鬓边微微霜染,房里燃着淡淡的松寒梅香,让柳凝瞬间想起幼时父亲的书房里,也总是染着这样的味道。
柳承思是她父亲的弟子,这习惯便随他而来。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年柳承思落魄时,曾受她父亲萧哲资助指导……后来柳承思中了进士去江州入仕,异地相隔,除了逢年过节几封书信,两人倒也没有太多联系。
可是萧家逢变后,昔日交好的世家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丁点关系,更有落井下石者———世态炎凉,唯有柳承思冒着风险,收养了独活下来的她。
她很感激。
柳凝慢慢地合上书房门,走到桌案前,施了一礼:“父亲。”
入了柳府后,柳承思为她安排了合理的身份,“柳凝”二字,亦是他亲自所取。
柳承思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柳凝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卷册,递到了柳承思面前。
柳承思一页页翻过,她则在旁边,慢慢把卫府的情况讲了一遍,其中不少是她掌管中馈后发现的。
忠毅侯府私底下并不干净,柳凝曾一条条仔细核对账本,发现了不少猫腻之处,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倒叫她悄悄掌握了一些官商勾结、乃至与北国通信的证据。
这些都记录在了卷册里。
她一个女子,妄图扳倒整个卫家,无疑于蚍蜉撼树,好在她身后还有柳府,柳承思也决意为恩师报仇。
在小时候,柳承思便时刻教导柳凝时刻谨记家仇,他请人叫她各项技艺,女工书画雅乐,把她好好地培养起来。
南陈女子不能入仕,她要想报仇,只有亲自走进卫府,从内部击破,才有实现的可能。
虽然这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她苟活至今,为的也只是报仇雪恨,再渺茫也要试一试。
“做得不错。”柳承思翻看着她写的卷册,点头赞许。
“能给父亲派上用处便好。”柳凝轻轻道,“可惜这些罪行太轻,若真摆到明面上来,也未必能重创卫家。”
即便卫家如今失了圣心,经营十数年的关系利益却都还在,还不至于被这些小罪状一下子扳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柳承思冷冷一笑,“卫家怙恶不悛,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子罪行,想来都是握在卫穆那老狐狸的手里,轻易不叫人捉住了把柄。”
他顿了顿,又看向柳凝:“你已经做得很好,嫁进卫府不过一年,已经探知了这许多事,还将卫府中馈揽在手中……恩师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你欣慰。”
父亲真的会为她欣慰么?
柳凝不可置否,但面上却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抚了抚衣袖,安静地站在原地。
等柳承思把册子剩下的部分翻完,两人又对弈一局,一边商量着如何安排未来的计划。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柳凝把残局的棋子收好,看向柳承思。
“过几日便是秋姨的忌辰,许久没回来,我想去祭拜一下。”她说,“父亲可否为我安排车驾,送我到南音寺小住几日?”
这次回江州,除了要将消息递给柳承思,还有一位故人,她很是想念。
未嫁之前,柳凝年年都会去她坟前祭拜,嫁了卫临修后,便未再去过……如今难得回来,自然要去看一看。
柳承思答应了她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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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柳府马车停在南音寺门外。
古刹清净,香雾袅袅升起,笼罩在佛寺顶端,颇有缥缈空灵之感。
柳凝下了马车,随身只带了两名婢女,她将婢女安排在禅房里等着,自己则从后门悄悄离开,往后山去。
她提着一只竹篾篮,里面装着镰刀楮钱,沿着山道一阶阶爬至半山腰,拐进一处荒芜的角落里。
一株青松孤零零立在土堆边,前边立着石冢,看上去已有些年月。
有段日子没人打理,石碑上积了一层薄灰,柳凝拿出一方丝帕,将碑上的积灰仔细擦了去。
目光一瞥,碑下荒草丛生,她把手帕扔到一边,又从竹篮里取出镰刀,蹲下身除草。
山地间最爱长些蒿草,质地坚韧,清理起来很费事。
柳凝一手握着蒿草的顶端,另一只手用小镰刀的刀尖割下蒿草根部,可惜气虚体弱,割了几根手上便没了力气。
她觉得手腕有些酸,稍稍垂下。
正打算歇一会儿再继续,一道阴影却从侧边落下。
柳凝抬头,看到景溯正站在她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弯下腰身,取走了她手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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