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双将衣裳飞快套在身上,准备出门打猎,却在袖口处停了停。
袖口处摸到了一处不寻常。昨日他收衣服时未注意,此刻才发现袖口处的裂口不知何时被人缝补好了,针脚细密,用了同色的线,顺着裂开的口子就势绣了一支靛青色的梅枝。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缝补的痕迹,而这一点梅枝却让一件平平无奇的衣服多了一些细腻的巧思。
他低头抚摸着袖口细腻的针脚,心也像是被针轻轻蛰了一下,熨帖地附在了这一朵梅枝上。
陆父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一打眼便看见陆双飞快地跑回了屋,又很快出来,身上刚穿的那一件靛青色衣服不见了,又换上了一件别的衣裳。
陆父疑惑地嗯了一声,“好好的换衣服干啥?”
陆双将弓箭镰刀搭在背上,没有理他。陆父盯着他英挺的背影,还有侧脸那若隐若现弯起的嘴角,总觉得他今天看上去神采奕奕。
推开柴扉,陆双想了想,手又落了下来,往门口迈的脚步不经意拐了个弯,朝顾环毓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顾环毓恰巧在这时打开门,手里提着兔子笼子,目光与他撞上,微微一怔。
理智告诉陆双这时应该走开,但他还是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直直盯着她看。顾环毓抿了抿唇,朝他点了点头,倩影一转,又轻轻关上了门。
陆双情不自禁地朝前一步,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被蛊惑住了,他竟然也想随着她一同进屋里去,想要挽留住那一双关上门的纤纤玉手。
顾环毓这几天出门越来越少了,心里像是被人塞了两只惴惴不安的兔子,既希望陆双不要发现衣服上的不一样,又隐隐盼着他能发现。
她倚在窗边,默默观察了几天,发现少年收走了衣服后,却一直没有再穿。她盯着窗外正在劈柴的英挺身影,看着他身上灰扑扑的短打,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还没有发现,或者说是,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不顺眼她绣的东西?嫌弃不喜欢?
后面的念头一想,她整个人难免就有些沮丧。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没有想过一个短短相处几个月的陌生男人能够这样牵动她的心。
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想东西,想以前缺失的记忆,想现在正经历的一切,然后想着想着,总会不由自主地绕到和陆双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他和她一起打狼,他给她的一对兔子,他与她一同在庙里与猫玩耍,抚摸猫时那温和的眉眼,还有他从山匪中救下她的样子,他背她时并不很宽阔却足够有力的肩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的眼睛,想要从偶尔锐利又偶尔温和的光点中追逐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影子。
她忍不住又在窗边偷偷看他。陆双今日穿着灰扑扑的短打,正在庭院里砍柴,猿臂狼腰,双腿修长,瞧着就结实又有力。凌乱的头发胡乱地散在后背,又有几缕拂在高挺的鼻梁上,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他其实真的生的很英俊。
微黑的肤色并不显得粗俗,更给他冷峭的眉眼凭添了几分蓬勃的野性。他的个子好像又高了,像是风中势不可挡的一棵挺拔劲松。
顾环毓并没有接触过太多男人,在那个即将完整的记忆版图里,只有那个模糊又冷清的爹是她迄今为止对男人的全部印象。她从未体验过别人口中的情窦初开是什么感觉,在她的认知里,本本份份地长大,再相安无事地出阁,日后相夫教子,温婉持家,做一个好姑娘、好主母,不给家族蒙羞,大抵就是她们这些闺秀们的最终归宿。
这阵子顾环毓每天都把自己困在这个问题里,渐渐品出一些隐秘的滋味出来。她有些渐渐地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的家人还是没有来寻她。
陆双从未对顾环毓提起过那件衣服,但之后却在每次下山回来之后,都会给她带些东西回来。
他还是一贯地敲三下门。等他走后,顾环毓打开门,总是会看到不重样的东西。
有的时候是吃的,有的时候是一些小玩意。
也许是觉得她无聊,陆双甚至给她带了几本话本子。顾环毓从小养在深闺,看的都是些四书女则之类的书,最离经叛道的也就是诗经庄子之流,哪里见过民间这般流传的话本子?活色生香的人物志怪,诙谐幽默的家长里短,还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一个个仿佛跃然纸上,她捧着话本子,看的废寝忘食、津津有味。
这似乎无形中成为了独属于两人之间的默契:每次他敲三下门,不等她开门,便已先离去;而她听见动静,等他人走后,便去打开门。
这一次陆双给她带回来了一个泥娃娃,泥娃娃雕的栩栩如生,是一个很喜庆的胖女娃,女娃娃有一双弯弯的眼睛,顾环毓看着手里可爱又讨喜的泥娃娃,眉眼弯弯,也跟着笑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会从那个失落的问题里得到一些慰藉。
聂氏隔一段时间会寄来一封书信,得知她得到了元宵节左右才能回来,陆父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家中离了她,实在有些冷清的不像样子,他忍不住怀念聂氏喋喋不休的眉眼,平日里觉得聒噪,怎么现在倒觉得活色生香起来了呢?
陆父一人寂寞如雪,时不时长吁短叹,还没有察觉到剩下的两个人不知不觉间滋生出来的融融暖意,少男少女像是隔离了这个寒冬,悄无声息埋在柔软的土壤中,开出了青涩的芽。
顾环毓坐在溪边,手里编着一支干草,在看陆双洗衣服。
她有些百无聊赖。陆双从不让她干活,只肯给她很小的活干。好几次他看到她在偷偷帮他干剩下的活,都是没好气地凶她一句,然后快速把活揽过来自己干。
他还是时不时对她臭脸,只不过顾环毓已经免疫了就是了。
闲着无事干,她也不能天天窝在屋里吧?有的时候陆双出门,她就跟着他出去转一转。
她很喜欢看他忙碌的样子,他做什么事情好像都不会抱怨,从容又娴熟。
那次山匪事件之后,顾环毓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怕官府的人会找到陆双,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想起陆双在那天杀了人,她心里就一阵后怕。
可是看到他每天仍旧早出晚归、神色自若的样子,顾环毓渐渐放松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不过还是假装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不去再给他添麻烦。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甚至都险些好几次丧命,顾环毓对生死看的也淡了。如果陆双那天不杀了那人,受害的就是他。只要一想到他差点出事,还是为了救自己,顾环毓的心里就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如果陆双因为自己而有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心安。他是一个好人,陆家一家都是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事到如今,他帮了她这么多,她还能够给他些什么?他不让她干活,她就陪着他,万一有什么需要用到自己的地方了呢?
不知不觉间,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她越来越喜欢跟陆双待在一起。
顾环毓看着陆双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洗完了,惆怅道,“双儿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陆双头也没抬,很轻松地把水拧干,“会洗衣服就是有用了?”
顾环毓一噎。
陆双淡淡道,“你并非乡野之人,能力在这里施展不出来,自然会觉得没用,但是如果你从小像我一样,你未必会做的比我差。”
“烧水做饭这种东西,只要稍微学一学,是个人都会做。我们会的你也会,而你会的,我们不会。所以不用感到困扰,这些事情不需要你来做。”
顾环毓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感觉我在你的嘴里,好像还挺厉害的?”
但心里还是慢慢开心了起来。
她看着陆双又闭了嘴开始干活,忍不住开口,“双儿哥哥,你是不是不爱说话啊?”
陆双一怔,道,“言多必失。有人告诉过我,没有把握的话,不要轻易说出口。”
“谁呀?”
“一个故人。”陆双淡淡道,“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顾环毓怔了怔,她看着陆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是那个茅草屋?”
陆双一顿,片刻后,答道,“是。”
顾环毓释然,暗暗在想,莫非也是这个故人教的他识字?
这时旁边的鱼竿突然一动,顾环毓一惊,忙对旁边的陆双喊,“动了!它动了!”
陆双忙撂开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握住鱼竿拉出勾子,然后顾环毓便看见一只大鱼从水里牵了出来。
“钓到了!真的钓到了!”顾环毓拍掌。
陆双也有些高兴,将鱼放在了背篓里,“今天喝鱼汤。”
顾环毓赞同地点点头,鱼汤啊……她也喜欢喝,不知道这刚钓上来的大鱼,味道是怎样的鲜美呢?
等等,她好像错过了什么。
陆双……
他刚刚是不是笑了?
陆双笑了?
少年眼睛弯弯,咧开一口白牙,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还留有一些淡淡的痕迹,暖阳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一抹飞扬和明亮。
顾环毓微微发怔。背篓里的鱼不安分地在里面蹦跶,一滴水溅到了脸上,她回过神来。
她用手指抹去水渍,突然好奇这水是什么味道的,是不是像鱼儿一样带着点腥气?这么想着,她指尖凑向唇边,伸出小舌,好奇地舔了舔。
一旁的陆双刚好捕捉到了这幅画面。
他看着女郎朱唇轻动,伸出一截丁香小舌,动作慢悠悠的,似乎是有些怕,又带着些俏皮和狡黠,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
他移开视线,忍不住握了握拳,莫名觉得浑身上下有些燥热。
他想起早上给她做的那碗豆羹。嫩嫩的。
她的嘴肯定比豆羹还要嫩。
她紧张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咬唇,贝齿轻轻衔住红唇,软软地陷进去一块,看着就很软很可口。
……让人想咬一口。
陆双又烦躁了起来,抓了抓头发,猛地站起身。
“不早了。回去了。”
顾环毓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端着东西一声不响地闷头往前走,瞧见了他发红的耳根和脖颈,忍不住问道,“双儿哥哥,你很热吗?”
“没。”陆双走的又急又快,语气有些没好气。
他不会告诉她,把她从山匪手里救出来之后,当晚他又做了一夜的梦。
他又梦到了那间客栈,梦到了客栈里的那张床。
房间里,他与顾环毓在帐中厮磨,数次跌宕。他紧紧抱着她,含住她的丁香小舌。
而那一方帮她解下来的白纱,被他拾了起来,一圈一圈、慢慢地、又重新缠到了她的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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